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美人胭脂骨 作者:三洋土方 文案 人说晋安郡主,那是可欺可宠的软兔子,那是皇太后眼前红人,那是世子身边狐媚子。 她回想起这些流言的时候,正在老宅破花窗的光阴中提着扫帚。 她只记得自己的秘密。 秘密之外或许还有秘密。 正因为爱你,才使我没有泯灭于众生之中。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宫廷侯爵 乔装改扮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挪 ┃ 配角:众多 ┃ 其它:假身份 ================== ☆、前言      德武年间,皇帝沉迷方术,误食毒丹,大疾,当朝国师宣告帝王大病十年难愈,皇帝为保龙体随国师前往千里外天山求救命之法,翌日离去,遂抛尽天下之事。无君在朝,朝中众势力骚动,随即三足鼎立,其一为皇后李氏,其二为贵妃董氏,其三为世子,三人各自集结党羽,势力相斥不下,乃致皇城腥风血雨。   时隔五年,国师忽传天山飞鸽,称皇帝已大致康复,欲次年从天山启程,一路向东归朝,两年后春分时节将返京城。   此消息一出,众人为自保至魑魅再生,京城内布满陷阱,人人自危,如坐针毡,最初的腥风血雨终被掩埋,化为一道暗潮疯狂涌动。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的悄无声息挖一个坑 ☆、南风催花   胭脂没有醒,却有一丝意识,她飘在半空,看见自己破败的身躯上布满蛆虫,被塞入一个狭窄的木棺中,木棺丢弃在荒野中,荒野四处一律平地,没有一个人,这里一直在下雪,就快要将她埋没,她喊叫,但是没有声音,这个空间连落雪的声音都没有。   她想起自己是怎么死得了?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有人往她身上泼了冰冷的井水,有人掐着她的脖子,有人架着她将她丢出宅门,在那个寒冬的夜里她没有其他去处,只好卧在路头的墙角下躲避大风。   好像就是那样睡着了。   原来她是这样冻死的。   冻死对于一个卑微的下人来说,死的已算是仁慈。   意识突然回到身躯,脚趾开始微微发热,然后是疼痛,痛意贯穿四肢百骸,她费力的去看自己的脚,发现下半身鲜血淋淋,而两只脚已经没有了。   她急促的呼吸,喉头好像塞着一块火红的炭,要嘶喊,要尖叫,但是没有声音,挣扎了几番她终于睁开了眼。      空气里有熟悉的炭火味,没有死完全,不知此刻是重生还是梦醒。      这大概是一间客栈,屋中四处垂着竹帘,严严实实不见窗,方桌上有灯有香炉还有酒,而她斜躺在地上的被褥中,一只脚贴着火桶壁,因为太烫鞋底已经焦烂。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头痛欲裂,双手也缠着绷带,四肢没有一点气力。但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彻头彻尾的换掉,套着一件巨大的缥色常衣,是男人的衣服。   屋中传了一声:“这样都没死成,你的命真大。”   她动了动头,新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男子,他背立着,身型长,一席水色鹤氅顺着笔直的双臂垂地,他拾起桌上面罩戴在脸上,这才转过身,面罩是白色的平平展展,显出一丝阴森。   “不用看了,这里没有其它人,你的衣服是我亲自换的。”   她想伸手缆紧被褥,却发现手脚僵硬根本动不了。   “发现你的时候,你身上的衣物里外都结成了冰,再不换会冻死的,夜半我又找不到其他姑娘,只好自己动手。”   她只得心里大叹,身子八成已被他看光光。   “嗯,看光光了,换衣服总不能遮住眼睛,否则会摸到不能摸的。”   男子已匀好两杯热酒,转过身来走近,他脸上有面罩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对丹凤眼,眼中黑睛内藏不外露,有一种懒态。   他走近,蹲下身,递上一杯热酒,胭脂抬不起手,只能睁眼倒着看他,他的长发掉入她眼里,刺疼,她含起一包泪水,抖啊抖。   “可以的。”   胭脂不解,眨了眨眼,眼泪滚下去。   “既是在下看了姑娘浑身上下不该看的,负责是可以的。”   胭脂想摇头,发现颈脖抽的厉害,眨了眨眼,眼泪又滚下去几颗。   男子端详她良久,恍然大悟:“原来你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既然如此,甚好。”   放你奶奶的屁!   他靠的更近,垂头打量起她来,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是你夜半三更在大雪里四处乱跑,好在我的马踢中你的下颚,被我发现了,否则就冻死了,既是在下又伤了你,又看了你,在下本该老实交代,但既然姑娘你听不见,在下也就懒于笔墨写出一番解释来。”   记忆片段被接上,她是被丢出陆公府,是在墙角下躲过寒风,然后便起身赶往城中客栈避冬寒,谁知走到半途飞来马蹄,随后她就没了意识。   天降扫把星。   男子见她依旧呆傻沉默,便如释重负把面罩摘下,摇曳烛光中露出一张完整的脸,画眉入发,一边眼尾有一颗朱砂泪痣,筑鼻如山,双唇微开,一呼一吸间有白色雾气扑来,只是看着脸,忽然就让她静下来。   他洋洋洒洒,难分好坏。   “你便当在下是恩人吧,但即便是恩人,在下也绝不强求你报恩。”他顿了顿,笑的似带杨柳风,“但你若愿意当牛做马,在下也不会过多阻拦。”   胭脂顾不上瞪眼,汗从发间直流,憋了好久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你,快把我的脚挪开,快要烤熟了。”   “……”   死而复生,生而半熟,也不算是太坏。      翌日,她身子已有半成恢复,便与对方浅聊了几句。   “胭脂我是城中大户府内的丫鬟,一直贴身伺候府上二小姐,前些日二小姐上京城,昨日我便被大小姐苑内的下人们围住,一阵推打之后被泼了一身冷水,趁夜丢出府门,趁我主子离开时前来为难我,已经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一次下手狠了些。”   男子笑了笑,“看来你得罪的人不少。”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谁还没得罪过几个人?莫非公子你就没有?若要怪,只怪我平日飞扬跋涉不够收敛,若还要怪,只怪我心太善,没早早折磨死那几个混蛋,府里一时是回不去了,我要撑过最冷的这几日,直到二小姐回府发现我失踪。”   男子坐正了身子,“你的意思是……”   她摸了摸有些肿的腮帮子,“小女子的意思是,公子一半是我恩人,一半是我仇人,既然你我之间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公子应当收留我几日吧?”   他点了点头,“有理。”   “敢问公子大名?”   “燕南风。”   “敢问公子何处来?”   “京城来。”   “何处去?”   “此地落脚。”   “公子所为何事?”   “你问的是不是多了些?”   “那敢问公子,这屋子里有吃的吗?”   “……”   酒足饭饱过后,胭脂又迷迷糊糊睡过一觉,这种吃吃睡睡的日子恍如隔世,十分妙,也十分不稳妥,醒来后燕南风人已不见,她小心翼翼起身从木柜中翻出一面铜镜,对着脸左右看了看,有不少擦伤划伤,但因沾了雪中污泥,一时看不出什么破绽。   门外传来一阵极快的脚步声,一人扣了扣门,随后探了圆鼓隆冬的丸子头进来,是个黄衣女童,长得圆糯水灵。   她看见胭脂端着面铜镜望过来,不住挺直身板,鞠了个躬,“对不起,我走错了。”   只闻她脚步声在走廊里踏了一个来回,片刻后回到门外,她气势汹汹瞪着胭脂。   “我没有走错了,这里就是天字一号房,你是谁,为何穿着我家公子的衣服?”   “我为什么穿着你家公子的衣服?”她懒于多说,抚发妩媚一笑:“你不会猜吗?”   女童登时小脸通红,还未叫起来,燕南风却已及时出现,将她小嘴一把捂住,随即瞪了一眼胭脂。   “她才十二岁,你别胡说八道。”   事不关己,己不参与,她抱着铜镜转身退入里间,然而却在垂帘那头竖耳听。      “你查的如何?”   “全被公子猜中了,这一路上阻挠公子来青城的确实是那几人的手下。”   “哦,我想听听结果。”   “都被我们杀了。”   “很好。”   “那剩下那些呢?碧之不敢轻易做决定。”   “倘若你觉得碍事就都杀了吧。”      果然非善物,胭脂听见外面脚步声逼近,抱着铜镜便倒下装睡,女童不知何时走了,唯有燕南风探头唤她:“胭脂?”   她猛然坐起来,睁眼就笑,“小的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佛祖对小的说,万物皆应有慈悲之心,应当化干戈为玉帛,小的以为即使燕公子的高头骏马无意踢了小的几脚,但到底是燕公子把小的救回来的,否则小的早已被冻成冰糕,公子您就是小的的大恩公,为报恩公小的愿意当牛做马,只求恩公看小的还看的顺眼。”   他挠了挠脸,扬了扬眉,“想通了?”   胭脂用力点头。   他忍俊不禁看着她脏兮兮的额头,“说你是陆公府的丫鬟真是不足为奇,和陆千芊一个德行。”   她惊:“公子与我家二小姐相识?”   “当朝陆太傅的小千金。”他笑:“早就相识很多年了。”   “公子与小姐真是分外有缘,公子若登门到陆公府,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尽心尽力感谢公子。”   “你说话算话?”   自然不算。   “驷马难追。”   他似十分满意,凤眼微眯,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天字房我续的天数已足够你养伤,我还有事不多留了,下次再见希望别这么狼狈。”   “谢公子,好走不送。”她又问:“对了,公子如何知道胭脂是陆公府的人?”   他伸手指了指她的鞋,布鞋里侧绣了一对府字。   两人对视一笑,一个摆手送别,一个掀帘走远。   燕南风走后,她回屋看见桌上留着一卷黄纸,展开后里面是一卷画册,画册厚厚一叠竟百页多,其中绘的都是青城中有名的美人,有一些竟只是传言中的人物,这一页美过一页,却不知是城里哪位画师做的,应当是下了些功夫,都附了诗词写的可圈可点还凑合,从落款看来已是好多年的旧物了。   她百无聊赖撑着脑袋一页页赏看,一下便瞧见陆公府的两位千金,陆千芊与陆因茵都在其中,画中二人眉眼间稚气未脱,穿着笄礼时的礼衣。   就在翻到最后一页时,燕南风突然破门而入,伸手将画册取了回去,毫不犹豫撕下那最后一页,随后整本抛给她。   “一个姑娘这么爱看美人图,好的什么风?”   胭脂好奇的把头凑进他怀中,“公子,最后一页为什么不送?”他笑而不语,塞进袖中,“小的不能看看吗?为什么?”   他不大正经的一笑,“童叟不宜。”   她翻了个大白眼,却见燕南风将画卷入长袖,回头淡淡一笑,“若后会有期,我再送你。”说罢已匆匆无影了。      与燕公子偶遇之后,胭脂一人在酒楼住了大半月,日子匆匆一过,已到了陆千芊从京城回陆公府的时候。她一念起自己那个泼辣的主子,再美味的糖水也吞不下去,这几日挥霍的荷包瘦了下去,自己却腰肥体胖,若回府给她瞧出来,还不得猜疑?她狠狠饿了自己几日,终于混的面黄肌瘦,去客栈后院弄了些泥土参合着朱砂墨抹在脸上,披头散发的趁夜往陆公府去了。    ☆、夜客   这夜依旧是风雪萧瑟,大道两边临了几排参天大树,枝叶不断乱摆,影子鬼魅一般的。   胭脂遥遥见陆公府门外垂着两只巨大灯笼,发出近乎惨白的光,灯笼随风摆动,笼光交织出魑魅般的影子。   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趴在门上,眼睛朝门缝望去,心里算计着若是敲门,出来的会是谁,又当如何应付,便是在沉思中,风雪依旧拼命刮,一只白净的手从伞下探出,将她油腻腻的头发一把抓住,她大叫起来,被褥掉在地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衫露在人前。   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七八个来人,陆公府二小姐陆千芊冷漠的脸从油伞的阴影下露了出来。   “胭脂?”   她奋力的挣扎了几次,那手才收回,拽走她几根长发,她蹲在地上抱着疼痛的脑袋,眼泪汪汪。   “小姐,是我。”   陆千芊上前低声质问:“我找了你几日,去了哪里?府上下人都说是你兀自逃走的,是不是真的?”   她眼泪鼻涕顷刻而下,脸上黑黑白白:“奴婢不敢逃走,奴婢若真想逃出去又何必回来?小姐你不知,你去京城的第二日,大小姐便找人来折磨奴婢,还把奴婢从府里丢了出去,奴婢几日来躲躲藏藏不敢回府,是怕还未见到小姐你就又被她们抓住……”   “行了,不必再说。”她对一旁白伞下的来人说:“都是府中一些小事,可憎脏了你的眼,今夜我们还是先行入府休息,有何事明日再说可好?”   那客人对身后数个随从低声嘱咐,待数人离开,又望向胭脂,良久后才迈步离开。      夜中安顿了客人,陆千芊又对胭脂一事过问了片刻,便唤小厮连夜去城西染坊买了几桶朱砂染料,连夜让人一瓢瓢把陆因茵所居北苑的里里外外,屋檐墙壁,花草池塘都泼了一遍遍,这才解气回屋去了。   深夜里胭脂坐在自己屋中生了暖炉,给腰间的伤上了些药,她对镜又瞧了瞧这脸,几日未料理,已经有惨白的皮肉翻起,眉梢也被擦破,幸而夜色深,方才无人细看,此时她掩紧门窗,对镜揭下不可复用的人\皮面具,镜中她真实的脸瞬间暴露在空气中,因长时间不见天光她的肌肤细嫩白滑,上唇红\润微翘,像工匠手下的人形偶,没什么生气。   她架起桌椅,翻上房梁找余下的几张人\皮面具,却忽然听到有人叩门。   “胭脂,是你吗?”   这声音耳生,一时不知是谁,她心中盘算了一把,“是我,可是我累了要睡了,你也早歇息。”   “可……我此行带了宫中上好金创药,我就放在门外青石阶梯上。”   宫中的人,莫非是方才的夜客?她心思百转千回,更加小心:“多谢挂心。”   那人脚步声刚远了又折了回来,“你要小心谨言,以往与你说过许多次,莫要。总是与人逞口舌,这回怕你又是这样才被人欺负吧?还有,我让你每月写书信给我,先前还能收到,后来……莫不是你忘的一干二净了。”   胭脂此时已戴好新的面具,却立在门边不敢拿下门闩,她似想起什么翻开角落一个木屉子,里面有旧信件,她早已看过,是宋胭脂给一位挚友写的,都是些闲言杂语,却不知怎么没寄出去,她亦不敢丢,一直藏着。   她知道宋胭脂曾留下过字迹,自然是不敢乱下笔的,宋胭脂的字小巧娟秀,她的字清丽细长,虽仿写了很久却只有七八成相似,若有人留心,或保有宋胭脂的亲笔信,一定会怀疑,所以那些信件她从不敢回。   那人还在门外,“你怎么不说话,为何今夜一见,觉得你变了,不像你。”   胭脂端着镜子又瞧了瞧这脸,尚不知从前宋胭脂是怎样的神态与语气,她学不完全。   “还请早些休息吧,我这几日身心疲惫,太冷太累也就睡了,”她顿了顿,装腔作势道:“其实,倒是有些话要与你说,其实,我心里是记挂你的,信件也没少写,但都被主子劫下来了,我们……身份毕竟不同,人各有高低,我也想明白了,往后你就别和从前一样你我不分了,在这宅子里每个人面前还得有个高低,你我方才活的自在一些。”   外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明白了吗?”   客人的身影印在门上,不知望着亭中月色还是门扉,但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很久后才离开。   胭脂在屋内松了口气,连忙将信件重新翻出,铺开在床上一再查阅,终于找到信件的落款:如仕。她口中一念便觉得此名字耳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第二天清晨,北苑传出一阵阵喊叫。   胭脂梳妆打扮,甚至在这相貌平平的脸上抹了些许脂粉,不出所料陆千芊果然来敲她的门,她开门请了安,便听陆千芊笑道:“你倒是很会收拾自己,也好,既是给你报仇的戏,你便漂漂亮亮的瞧着。”   北苑那头,陆家大小姐陆因茵已经破门而出,她一早醒来,便听到苑内小童惊叫连连,开门而出时自己也被吓得一怵。   看起来,整个北苑似被血水淋透,连苑落内白雪也染了个透彻。池塘里她最爱的几尾锦鲤早已翻肚浮在水面上。此时路尽传来一阵风铃似的笑声,便见陆千芊今日穿金戴银,身上穿的不知又是哪一宫的娘娘赐的春花新袍,走起路来衣尾摆动,整个人都飞扬跋扈。   陆千芊一向张扬,此刻更是难掩悦色:“哎呀,上回要购一批料子时姐姐还极力反对我选朱砂红,没想到此次我从京城回来后姐姐竟就爱上这红了,居然把北苑都漆红了,哟,瞧这花草也是,真是别出心裁,有点意思。”   陆因茵紧咬牙根,浑身颤抖,心中虽然翻江倒海,恨不得将她剥皮吃下,却一句恨意也不敢说。   陆公府的老爷——陆德,是皇城内的两朝太傅,三十多年来教诲及辅佐皇帝,皇室后代出生,无论男女也一并交于他来授予四书五经,教导管教,所谓一日之师终为父,陆德在宫中虽无实权却也小有分量。   五年前皇帝随国师赶往天山,临行前卧在垂帐内下诏,命陆德一心扶持世子,不得离开皇宫半步,直至君王回朝,京城太傅府尚是空的,家中老宅只好留给两位亲女打理,大女儿陆因茵已算是他的老来之子,小女陆千芊更加受宠,偏偏她较姐姐生的更娇嫩似花,整理府中大小适宜又拿捏得当,陆德很是满意,将宅中百余人交予她管制,年仅十九的陆千芊井然成为一宅之主,而陆因茵涂有大小姐的名,却毫无半分权利与威信,对这个妹妹自然又妒又恨。   此时她夜中入寝的白袍来不及换去,长发披散在腰后,双眼通红欲垂血,像个夜叉,她颤声道:“千芊,陆千芊,你很好,做的很好,你这是要逼死我?”   “这算是要逼死你吗?如此看来,我一向都是要逼死你的,姐姐,这几年我也劝你许多次,不要和我势不两立,你也知道的,只要你还在陆家吃上一口饭,凡事就该听我的,你若不顺心大可以去一趟京城与爹告状,何必来为难我的下人,打狗都还要看主人呢。”   陆因茵半年前避开陆千芊去了一趟京城,却被生生挡在皇城门外,她当即请宫中公公传话给陆德,说的是亲妹几年来蛮横霸道,更一度将她禁足,言语时哭的声泪俱下,谁知烈日下等了三个时辰只换了陆德一句传话:赶快回家,莫要惹是生非。   这陆公府大小姐的位置坐的并不舒服,她心里只怕把陆公府上下恨了个透。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千芊嗓音尖锐,昂头斥骂:“你听不懂也要听,不要说爹不回来,就是爹回来你以为你就能咸鱼翻身?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还要处处与我为敌?陆公府牵扯的事不是你这等小女子可以应付的,你一向无所作为,就继续安静的呆着,做你端庄贤良的大小姐,不要再给府上惹是生非。”话毕四境安静,陆千芊却收了厉色,扭头对胭脂笑道:“真是不中用了,说百个字我嘴皮子便累了,胭脂我们回去吧,再不走桌上的杏仁茶就要凉了。”   胭脂回头睹了一眼,见陆因茵暗暗攥着拳头,手指间已经掐出血丝。      胭脂几日来给折腾的身心疲惫,今日狗仗人势了一回心情大好,回到屋中便倒头大睡,这回笼觉一过便是几个时辰,待她被人摇醒时已入夜,陆千芊的另一个贴身丫鬟小松扒在她床边,一对眼睛忽闪忽闪,见她睁开眼便挥起手中字条。   “姐姐,小姐叫你把她鹅黄色的裘衣给她送到东来酒楼去,她现在冷的紧,你快去送吧,她等久了该气了。”   她觉得手脚酸软,兀自摸了摸额头,又摸了一把小松的额头,顿时明白自己染上寒气,烧了起来,她再次倒下去,喃喃道:“她出去了?去东来酒楼做什么?”   “还不是京城来了一位大人,听说很是重要,还在府里呆上一段时日,今日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赴宴去了,小姐怕怠慢了他,在东来设了迎客宴。”   莫非是昨夜夜客?   “那位大人叫什么?”   “这个倒是没听小姐提起……咦?”小松古怪一笑,朝她使眼色,“你怎么也打听起男人了?难不成你瞧见他了,瞧着特别顺眼?”胭脂猛得跳起来伸手抓她挠她,心知都是玩笑话无人在意,两人大笑着滚到一处。   笑过后,她接过裘衣,披上一件穿着多年的大毛毡开门出去了。说是外面风雪大作,但她身子里好似有一股热气,快要热晕过去,走到半路便把脏兮兮的毛毡丢了。   到了酒楼,楼下早有陆千芊的白衣小童在等,接过裘衣尊称一声姐姐便送了上去。楼上阵阵笙歌拼了命的钻进她脑中,搅得她一阵阵出现幻觉,耳边嗡嗡作响。刚迈步离开,便有人大声唤她。   那白衣小童探出一颗圆脑袋:“胭脂姐姐,小姐让你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七八章主要是讲一下陆公府日常以及体现一下人物关系,介绍一下背景,到了第九章开始就进入情节了。那什么大家走过路过留一脚好不啦~~跪求~~卖次萌~╮(╯◇╰)╭ ☆、宋胭脂   她无奈爬上楼梯,脑袋与四肢像灌足了铅水,每一步都既缓又沉,偏偏笙箫声直转急下低沉绵长,一边走着木阶,一边打起瞌睡。   “胭脂。”她猛惊醒,发现陆千芊已到她面前,见她无精打采,皱了皱眉头,这么迟才来,半途中又溜去哪里了?”   她不解释只知道笑:“小姐开玩笑了,奴婢哪里敢。”   陆千芊似多喝了些,心绪飘飘忽忽,今次没有咄咄逼人,只转身揭开厚重的垂帘,“跟上吧,你往后真累了便唤他人来送裘衣,跟我最久难道我给你的那些使唤人的权利都不敢用吗?真没用。”这话说出来盛着酒气,语气轻飘飘的,不含一丝埋怨,胭脂松了口气,赔着笑跟了进去。   厚重垂帘下是偌大的房间,地上铺满雪白的狼皮,光脚踩着十分扎,又刺又痒的让她陡然清醒。对面正坐着七八个醉酒的华衣男子,各自怀中揽着一两个酥胸乍现的姑娘,姑娘们正时不时把手往他们怀里伸,一会儿顺出京城的名贵丝帕一会儿顺出小碎银子,男子们不气不恼,还将果子塞在怀中叫她们去掏,胭脂心中暗暗冷笑,瞧不上这些人。   旁侧还有位男子显得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酒菜均未动过,似乎也不把姑娘们看入眼,兀自一人裹着陆千芊的毛裘大衣,时不时捏起桌上的果干,把玩着却不吃,又时不时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细雪,明明坐着贵客位,却和糜\烂奢华的背景不相称,好似独身呆在孤零零的角落。   陆千芊添了新杯,上前道:“如仕,来瞧瞧胭脂,五年前你来府中便是她服侍你的,我看你对这些姑娘不感兴趣,特让她上来陪你说说话解解乏。”   那男子闻声看过来,乌眉微曲,眉清目秀,口鼻就像被摆在宣纸上描绘许多遍,越描越深,“我记得,那夜不是已经见过了。”是昨夜的客人!   胭脂心里咯噔一跳,一时间摸不清什么套路,昨夜胡说八道一通,不知有没有叫他怀疑,这一想她心中陡然又虚了半截,她颤颤巍巍跪行而上,声音却装的平静温柔,笑意满腔:“小人胭脂见过苏大人。”   一颗龙眼在他手心滚来滚去,不知在打量什么。   胭脂用手试了试银酒壶,酒水已凉透:“大人,天寒地冻的多饮两杯酒即可暖身又可怡情,若大人觉得酒太凉,小人这就给您暖上。”她刚要去握壶把儿,他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拉入裘衣中。   胭脂低呼一声,动静稍显大,其余几人看过来,前俯后仰,笑得满眼暧昧,陆千芊更有些得意,自家院子里这样姿色平平的人儿都能比过东来酒楼的姑娘,她心里很受用,她攀在一个华衣男子肩头,调侃道:“如仕真是念旧情,还惦记着故人,要是我呀早早便忘记了她,胭脂你今夜就留在东来酒楼,好好陪着大人一步都不许离开。”   府中做客不曾少过,一向轮不到她这种平庸之姿来伺候,如今这是哪出戏?好在苏如仕在裘衣下并未有更多动作,只是单手将她一对手腕握得十二分紧,胭脂怕被他看穿,只垂头柔声道:“真的好疼。”   他松了松手,却没有放开的意思,声音低沉似乎怕被其他人听到:“你双眼充血,一看便知是病了,已经烧成这样又何必逞强过来,从前和现在就只是倔强这一点如何都改不掉。”   倔强?她明明是顺从的,自幼顺从,从不知反抗与坚韧,那个倔强的人不是她,她淡淡笑,不说话。   苏如仕打开裘衣,拍了拍腿,示意她枕上,“你先好好休息,待席散了我叫你。”   胭脂本想回绝,却怕惹得麻烦便乖巧照做,见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狐疑,这才放心卧下。   他的衣袖上是满绣的黑竹,底布上有红黄交错的流彩,仿佛画卷里晨昏下的一片竹林,竹林随风摇曳,摇得她心事沉沉,又头晕目眩。   她小睡了一会儿,耳边传来窸窣声,待她再睁眼,看见真正的宋胭脂坐在对桌,偌大的屋子里除了满地酒壶只有她们,宋胭脂穿着那件红色的金花裙,是她做了亲手烧去的。   她揉了揉双眼,以为是幻觉,“胭脂,是我,我是小池啊。”   宋胭脂却什么也听不见,只奋力往口中塞余食,她似乎饥饿已久,吃得满脸满袖都是油渍,吃了半响突然停住,僵硬的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儿。   “小池,我好饿,下面什么都没有,灰蒙蒙的一片,我好辛苦你知不知道?”宋胭脂哭起来,本是有血色的肌肤上肤色层层褪去,双眼凹陷布满血丝,她放下食物一路爬过来,四肢扭曲,像一只骇人的蜘蛛,“小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你害怕我了吗?你害怕我了吗!”   她用力揉着双眼,心脏在胸口砰砰乱跳,“胭脂……”   胭脂!   “胭脂?”   她惊醒,喉头暗喘,侧窗冷风过堂,激起她一身寒颤。   苏如仕正垂头望着她,担忧道:“你怎么了?抖的这么厉害?”   她往他怀里钻: “小人做梦,梦到两个官差在追小人,追着追着就进了一处山洞,山洞上写了三个字,阎王殿,把小人吓坏了。”   他却没回答,将她扶坐起,偌大的房间人群已散,一地剩瓜残酒,窗扉无人管,被风刮的开开合合,啪啪作响。酒宴散后,他大概是怕将她吵醒,一直没有动过身子。   “累了吗?起来随我回房吧。”   胭脂暗暗扫了一眼对案,案桌后仿佛还有轻如烟的宋胭脂的轮廓,她故意抬手打翻了杯酒,撒了自己一身,“胭脂一身酒气,还是不要污了大人的睡处,胭脂在这凑合一夜就好,”见他不说话,便拍了拍胳臂:“小人皮厚,不怕冷。”   他那样盯着她,总像是看穿了她,看明白了她,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从何而来,知道真正的宋胭脂去了哪里,她心头缠了一根线,正被风拨,颤颤巍巍。   “大人既然没意见,那小人就卧下了。”她头枕着小臂,卧在他脚边仰视他,眼神充满可怜的祈求。   苏如仕有些失望,却还是点了点头,走出去数步还是说:“胭脂,那夜你在门里的话我听得十分清楚,这几日我也有细细想过,你说的话都不错,但四下无人时你不必这样拘谨,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我们来日方长。”   她的心剧烈的颤抖,一直喘不上气,快要跳出胸口,来日方长,来日,方才……他指的是什么?   他走后,只剩她一个,温度骤降,外头寒风还在刮,忽然吹开窗扉,卷进一室雪花,纷纷扬扬半透明着飘过了风屏,纷纷成了雨水落在她的颈间,她眯着双眼望向房梁上如鬼魅般的阴影,就像望着宋胭脂的魂,就像望着身躯里的自己,她想起宋胭脂死的那夜。   那夜也是这样的天气,是一个带雨的雪夜,那一年没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冷,宋胭脂带着她在黑暗里拼命的躲藏,她们沿着陆公府的宅墙想翻出去,最终却没有成功,身后追查的灯火已经逼近,她跪了下来,跪在冰冷刺骨的积雪中求宋胭脂。   “胭脂,你代替我吧,我不能死,我还有未完的事,我把玉牌交给你,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身份,我可以变成你继续在这里,我可以查到……”   宋胭脂冷冷打断她:“够了,今时不同往日,这是什么世道了,你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为你牺牲吗?别做梦了,我也许可以收留你一时片刻,甚至是一年半载,但绝对不可能为你送死,今日也许就是你死期将至,我尽力了但不能替你去死。”   她流起眼泪,“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办法……你我……我们难道不是好姐妹吗?”   宋胭脂背过身,背影如此绝情:“好姐妹?就应当为你送死吗!何况我根本不把你当做好姐妹,从前是我怕你,也因为你爹娘而怕你,所以讨好你,冲你笑,你自私蛮横,一向霸道,你以为从前你身边真有那么多人欣赏你爱慕你?那都是我编出来哄你开心的啊,我只为了你每日多打赏我一些,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主仆,根本不是姐妹,我已经算对得起你,其实到了今日我大可以把你交给陆家人,我可以让陆千芊提拔我信任我,也免得自己因你而引火烧身……”   她怔怔望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眼前的人不是宋胭脂,她哭得接不上气:“不是的不是的,你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你不能……你不能看在……”   宋胭脂一步步走远,冷声道:“我已经仁至义尽,我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现在你多活了几日,也算是我还了你爹娘的人情,呵,如果不是今时今日你有求于我,你照旧还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贱样,我最恨你这样,你凭什么过得比我好。”   那时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刹那就已经流尽,她所认识的人事都已经死去,她所认知的风云都已经散尽,她所期盼的朝阳都已化作昙天,只因为她是一个自私,善妒又无知到可怕的人。   她是个恶人,是个杀人者。   她杀了宋胭脂。   明明快要忘记那一个胭脂,明明快要活成那一个胭脂,为什么却要被提醒,她不是她。   屋里的风将烛火吹灭,前程往事如烟如雾,无情与寒冷将她包裹住,投进万丈深渊,她睁开眼盯着无边的黑夜、窗外的雪、深处的魂,就像在这些年的许多个夜中一样,只是无声的,轻轻的哭。    作者有话要说:  三洋的文一向很慢热,大家懂的 ☆、后会有期      翌日清晨,胭脂早早被冷风吹醒,睁眼时看见窗边背立着一人,雪青色的常衣披在肩头,娟秀乌黑的长发侧搭在肩,像一把上好绸缎,只是背影已够光彩照人,她小心唤了一声,苏如仕转过身,正面里衣穿的不怎么平整,这样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公子哥,自然不会照料自己。他走上来,摸了一把胭脂的发梢,“哪里沾来五颜六色的汤汁?”   胭脂瞟了一眼方才头靠着的地方,一片灰褐色的菜汁,她恶心,却还是将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住,苏如仕兀自用衣袖在她头上乱擦一通,“快起来,陆公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今次陆千芊亲自来接,要带苏如仕在青城中游玩一日,见二人走近,她抿嘴打趣:“如仕,我的人将你招待的可好?”   苏如仕一步跨上马车,淡淡道:“一如既往的好。”   此中似有别意,不知宋胭脂从前是如何“招待”客人的,胭脂想入非非,耳根一下烧红了。   陆千芊掀开侧帘瞧了胭脂一眼,嫌她今日打扮的不够体面,垂下手给了一些打赏,“辛苦了,今日你便独自回府,换身干净衣裳,白日里好好休息,夜里府上设宴,你务必打理陪同。”   她点头,低声问:“小姐,这位苏大人是个什么身份?”   “你忘记了?”陆千芊显然一愣,又觉得府上客人来来去去,记不住也是必然的,便暗瞧了苏如仕一眼,声音压的更低:“你笨死了,是董贵妃身边的红人啊。”   马车绝尘去,胭脂回程路上忽的想起一些旧事,那年她好像在京城看过这样一个人,那人妆后艳绝四座,水袖如云,一腔曲儿绵长悠扬,台下众人无不叫好,那个人乌眉微曲,眉清目秀,口鼻就像被摆在宣纸上描绘许多遍,越描越深,那人好像姓苏。   董贵妃的红人……三成是戏子,七成是面首。   回到陆公府,小松正在门口扫落梅,看见胭脂回来连忙拉住她,嘘寒问暖的,“姐姐昨夜怎得没随小姐回府呢?难不成将你留在那里了?难不成你陪了客人?没受欺负吧?你这脸色……该不会是……是……”   这丫头本性是善的,可惜在老宅里学的太机灵,言多不免显出几丝浮夸与虚伪。   “是是是是你个头。”胭脂抓来扫帚,与她一同扫着落梅与雪,“小姐安排下来的事,就是被欺负了也不能说成是欺负,会被掌嘴,知不知道?”   小松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昨夜我伺候小姐的时候,听她说皇后娘娘给府上赐了一位管事,大约这几日便到,小姐本不想要的,但盛情难却,何况这事全因皇后娘娘疼爱小姐,不想她一人太累,小姐觉得收了恩赐才妥当。”   胭脂停下手:“管事?府上一向都是小姐打理的,对方什么来路?”   “没多说,小姐也不清楚,不知道这御赐的管事来了,我们这些下人要如何。”   两人正说着,从长廊西头走来几人,为首的女子是陆因茵苑里的姑娘,那日胭脂被泼冷水备受折磨时,她立在人群中笑的最欢。   她走毕恭毕敬叫了一声:“胭脂姐姐。”   胭脂低头扫雪,视而不见亦听而不闻,对方咄咄逼人的走上来,握住她手中的扫帚,她无奈抬起头,脸上带着笑:“哦,是红翎,什么事?”   红翎幽幽长叹,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姐姐可对我笑了,免得翎儿心里一直担忧着,害怕姐姐记仇。”   胭脂笑起来,话中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仇自然是有一点,不过大人都不计小人的过,何况自我家小姐将你们北苑染红了一回之后,我便不记仇了。”   “姐姐可别怪我,咱们各侍其主,难免会有争锋相对之时,有些时候我也是奉了主子的命,多半是无可奈何,”她从怀里掏出一根白玉花簪,“姐姐你若真心不怪我便收下我这份心意,免得我夜里睡不着总觉得心里多个事,”见胭脂只冷冷盯着迟迟不动,她看似轻描淡写的补了一句:“都是下人,你要懂我。”   这个红翎模样普通,骨子里却十分狐媚,本是陆千芊手里的人儿,只是她很聪明识时务,又将美色卖弄的刚刚好,先前府中的来客,无论达官贵人还是皇亲国戚,通通被她攀过枝,仗着八面玲珑又敢于舍身一直得到庇护,每年过春还有几位达官显贵专程给她稍来大礼。   陆千芊看得透,曾透露过要除去此人,却因为崇西王曾到府中做客一次,走前留了一句话:“小翎儿乃可塑之人。”陆千芊早已从两人眉来眼去之中瞧出点猫腻,自然知道崇西王这番话的深意:本王爷要这个姑娘,陆公府得好好养着。   陆千芊知道丢不掉红翎,只好借个理由将她丢去北苑送给陆因茵,陆因茵更是不敢动她分毫,自此,她便成了宅子里唯一一个闲养的人。   而针对胭脂,仅是她的个人癖好。   “多谢你。”胭脂将白玉花簪收进袖中,红翎心里满意,便眉目微挑转声道:“翎儿还有一事,两日前来府中的那位客人……姐姐你很熟悉?”   她散漫道:“我不熟。”   “二小姐说你从前伺候过他,昨夜难不成也是伺候他才没回府?”   胭脂觉得讥诮,□□便是如斯,总以为人人与她一般。   “是伺候了一夜,苏大人生的俊俏面白,黑发如绸,身形更是矫健,倒是值得回味的一夜。”   “什么来头?”   “宫里的人。”   红翎眼底有光,嘴角不住微勾,心里有着打算,谢过之后带着一群趋炎附势的下人走远了。胭脂心底冷冷笑着,如若心狠手辣的董贵妃得知一个不自量力的下人竟在千里之外打着她面首的主意,必定要亲自过来扒掉她的皮罢?   小松见胭脂将白玉花簪丢在墙角,不住有些心疼,上去将它捡起来往怀里揣,胭脂在旁匆匆收拾完院落,边离去边道:“把它扔了,没准是她从北苑偷来的,你又想给自己找被揍的理由了?”      午后胭脂一直在安排晚宴,从挑选丫鬟到挑选菜色,心里每一分都记着陆千芊的喜好,其实来客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主子称心,她能混到这个地步,是因为唯有她最清楚这一点。   酉时,府中正堂内裘毯已铺平,案桌也一一摆设,胭脂安排了数个颇有几番姿色的丫鬟在厅中跪候着,左右看去都很满意,她便绕道堂内一展巨大的屏风后歇息,这屏风上有九十九棵小翠松,每一棵都是完整的翡翠雕琢,用金丝线封边,工艺细致,针叶分明,屏画的远处是直至云天的高山流水,绘图材料却是不同色泽的细珍珠。   这是帝君赏赐的,屏风曾是一对,一幅赐给了八王爷,一幅赐给了陆德。皇帝他老人家对太傅是如斯敬重及在乎,仅从一副屏风便可小窥,以至于一直以来陆公府的一举一动都能在宫中牵扯出点风云,宫里宫外的众人在讨好皇帝之前,总要先对陆公府示好。   但是胭脂知道,这世上的人物无论如何光鲜显赫,总有没落的一日,没落后人情尽成灰,史诗也鲜少歌颂,毕竟能被记住的只是少数。   她太累了,听着耳边响声,抱着双膝便睡了过去。   片刻后小松赶了过来,原本是为晚宴披上的百花绸袄也褪下来,夹在腋下,她抓来一个伺候晚宴的外围丫鬟,“胭脂姐姐呢?”   丫鬟们方才全在聊天打趣,一时安静下来四处望,“没瞧着呀,怕是回东苑那头休息去了。”   “那你们起来吧,小姐传话,今夜晚宴不安排了,她与苏大人去河堤夜船上看名妓跳反弹琵琶去了,深夜才回。”   “反弹琵琶?是花不如姑娘吗?”   听说主子明日午后才归,外围丫鬟们纷纷打听去了,堂内案桌也只待明日清早来收,桌上摆着点心与酒水。   堂内灯火灭了,黑漆漆一片,直到烛心冷透,才有两人推门进来,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柔声问男子道:“天寒地冻的,大人来此怎不通报一声?”   男子拍去肩上飘雪,道:“本来也不打算通报,有人无人都要来的。”   女子噗嗤笑出声,轻摆腰肢点亮了离屏风最近的一个落地灯笼,偌大的堂内亮起小小一圈光晕,她斟了一小杯酒水,递过去又收回来,将酒壶抱在怀中。   男子奇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天寒地冻的,给你暖酒呀。”女子嘤嘤笑起来,声音像刺耳的风铃。   胭脂被尖锐的笑声吵醒,登时冒出一身冷汗,暗暗大喘,眼前堂内没有笙歌艳舞,陆千芊与苏如仕也并不在,她透过半透屏风,隐约看见一些光,光里站着两个人。   她分辨出女人的声音,是红翎,不知她又在与府中哪个男子私下里偷偷摸摸,胭脂急于得知为什么晚宴不在,又不愿因撞破红翎的烂事而惹事上身,只好立在屏风后听着。   一阵杯酒声后,便听红翎道:“公子到府上是找谁呢?”   “找你们大当家的。”   红翎似乎觉得对方有些来头,便试探道:“老爷在京城,难道公子不知吗?”   “陆德早将家安在宫中,陆公府的大当家应当是陆千芊。”   胭脂在屏风后一愣,这个声音……   红翎心里估摸这又是宫中来人,顿时比方才还要热情十二分,四肢化作春\水,恨不得都流在他身上,那男子端坐着不动声色,却也不反感,望着她眯起眼,几杯酒下肚微醺中念着她的名字:“红翎是一种羽毛,长而硬,毛纹通红细腻,姑娘可见过?”   “我房中就有几支,是友人从鸿雁身上取下来的。”   “可有巧用?红翎可以做成发饰,戴起来必然叫姑娘更出彩。”   “如何戴?如何戴漂亮?”   “你若能取来我便教你。”   “那太好了,公子在这等着,我这就去取来。”   红翎走了,四下太静,胭脂不敢动,连喘息都细细的,那男子又饮了几杯酒,突然捏着空酒杯往屏风处走,立在屏风另一面不动,数起屏风上的翠松,“三十五……五十七……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他似乎觉得不对,又踱步到右侧往左数,数来数去:“九十九……一百。”他反反复复的数,终于下了结论:“原来是百松图。”   胭脂已从声音分辨出此人,心中带着一点无从说起的惊心动魄,却又觉得他算术十分差劲,与那几日的精明完全不同,他确定似得数了最后一遍,还是念到一百。   胭脂终于耐不住,轻声喃喃:“笨。”   他将手按在屏风上,贴着半透的蚕纱,正对着胭脂的脸,那手的影子细细长长,指尖圆中带尖,指骨微弯,像在抚摸女子光滑的蝴蝶骨。   “加上你这棵一动不动的松树,不就刚好一百吗?”   胭脂一惊,原来从他进门便已察觉到她,但她身后无光不可能有影子,莫非此人连呼吸声也听得见?   那人在那头叩起屏风木:“出来出来,还躲什么?”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探出一对眼睛,低头望着一对嵌着金丝的黑绸鞋,随后是系在腰间一块无字无画的白玉玉佩,往上是胸口刺着的花藤纹。   燕南风今日容光焕发,那泪痣多了几分俏皮,他见她呆呆木木,便抬手手指从她耳下过,捏起一丝长发放在鼻下嗅,“桂花香膏的味道还是这样浓,和你被我捡到的那日一样。”见胭脂皮笑肉不笑,他轻叹:“这么吃惊做什么,莫非我没说过后会有期?”       ☆、皇城使   燕南风不动声色细细瞧着她,将她一副要死不活、分明不怎么高兴却强装欢喜的样子收入眼底,竟觉得这平平姿色的姑娘十二分逗趣,腮帮子好似塞了一枚圆鼓隆东的元宵。   他又笑,“你我既是熟人,那我也不和你客气,现在这时候我要歇息了,带我回吧。”   “回?”   “回你房中。”他一把拉住她。   胭脂退了两步,屈膝垂头道:“公子若这样对小的,小的绝对活不过明日,府里的女子若是私自敞开门让男子留宿,除了方才那位红翎姑娘,其他人都是要吃鞭子的,小的虽皮糙肉厚胃口大,但是也吃不下。”   这话一则是道尽难为,一则是说红翎放浪。   他无所谓道,“你挨鞭子,我一并替你就是了。”   “小的不想连累公子,还请放手吧。”她一把拽住屏风边沿,却不想他听话的松了手,她失力撞在屏风上,巨大的屏风碎落在地,玉石迸裂,珍珠横飞,打破了几处窗花。   胭脂面临这骇人景象,短促一叫就软在燕南风脚边晕了过去。   深夜里已经熟睡的下人纷纷被正堂中传来的巨大声响惊醒,接二连三挑灯赶来,燕南风拾起桌上竹筷脱手掷去,正插断灯芯,他将胭脂抱起,匆忙从侧窗逃之夭夭了。   不多时,正堂中传出赶来查探的人群此起彼伏的惊叫,手足无措的下人四处叫喊,瞬时间陆公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燕南风轻松躲避过人\流,穿过府中竹林,竹林环绕着一汪废弃的池塘,水上卧着旧白桥,他在桥中间停住,将胭脂平举起来。   “再不醒过来,我就把你丢在池塘里喂鱼了。”见胭脂继续装睡,只好倾下两只手作势要丢她。   胭脂猛然睁开眼拽着他的衣袖,“把我丢下去吧,我宁愿立刻死去也不想受小姐的活罪。”话虽如此,手攥他的衣袖却是紧紧的,大有拖他一起下去的意思。   “明日她问起来,你大方承认便是了。”   “公子有所不知,那屏风是圣!上!亲!赐!的!”   他垂头望着她两颗垂泪,心觉她根本不畏惧,不过是在装,他想不客气的戳穿,却还是作罢。   “他算什么,脱去身份不过糟老头一个,你不会有事,我会保你。”   竹林中晚风幽幽,吹起他发簪后落下的散发,头顶一圈月色又将发丝根根镀银,胭脂只眨了一下眼,又失了一层心跳,这一刻他面上失去了棱角,眼角一颗朱砂痣又徒添了一丝愁,总像是泪,她差一点伸手去抹,冷风再一激,她便回过神用指甲掐着手心,疼得让自己清醒过来。   “公子真是好人,小的会给你当牛做马。”   “我若对你不好,你就不愿意给我当牛做马对吗?”   那是必然,但她还是说:“公子长得好看,小的还是愿意的。”   他嘲讽似的短促一笑,拉住她的手腕,迎风向人少处走去。      那夜飘起鹅毛大雪,因湖面结冰游船不能行,陆千芊与苏如仕只好夜宿在冰面游船上,等待天亮湖面破冰,因此并不知府中已因一副屏风闹得人心惶惶,更不知胭脂绕过羊肠小道领着一个男人回了东苑屋中,而这个男人此刻已昏睡在她床上。   她床下常年点着迷香,但凡靠近床的人只需片刻便会头疼欲裂,舌根发麻,再待片刻便会深眠至迷香燃尽,而她自己则在颈间系了一颗解香的木珠,因此可在屋内自由行动。   她上前拍了拍燕南风的脸,确定他不会醒来便开始搜他的身子,但他身无它物,只有那块无字无图的玉佩,胭脂仔细端详,忽然看见玉佩上的一颗玉珠上刻着一个司字,是皇城司的牌。   莫非他是皇城使?   皇城使曾在宫中主管各大宫门进出,确保宫中安危,但如今已成为圣上的刀刃,权力大致执行法理或铲除异己。   但他孤身来此地又是何用意呢?   她在思索中抬头,却见身\下那人睁开了眼,正直愣愣盯着她,她一怵,却被他扼住双手,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被他翻身压到身下,胭脂的身子一沉,陷入松软的床褥,双手不住发抖。   他在强烈的意识中挣扎醒来,双眼直直望着她,下一秒却还是栽在她发间再度睡了过去。   胭脂就像手脚都拷上锁链,连移动一厘都不行,他的身躯又热又沉,吐息又一次次划过她的头皮,她浑身又酥又麻,不自然的打着哆嗦,心里只剩下着急。   这一节迷香不知什么时候会燃烧殆尽,莫非要如此被他压几日?到时候只怕不是被压死是被饿死的……她胡思乱想直至深夜,直到冬雪又悄无声息的下来,才在满世界的沙沙声中闭上眼睛豁出命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微亮,小松已来敲胭脂的门,昨日御赐的半壁松屏被撞碎在地,她已经来找过胭脂,但屋中是空的,以为她已去料理此事,谁知清晨去了正堂,依旧满地狼藉,这不是胭脂的行事作风。   “胭脂姐姐?”门一推便开,里面并没有插上门栓,她下意识往昏暗的寝居室走,却立刻停步,床上黑压压的叠着两个人,下面是胭脂,上面那一身华服的是……男人!哪里来的男人?!   她猛然退到门外,心中七上八下的,心里胡思乱想着,再小心移步进去的时候却看见床上只剩下胭脂,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胭脂摇醒,脸憋的像颗小灯笼一样红,还不忘四处张望,“姐姐你刚才睡着的时候……身上有有有那个!”   胭脂睡眼惺忪的望着她:“有什么?”   屋子里一切规矩,窗扉紧闭,被褥也平整的盖在胭脂身上。   难道是眼花?或者是这巨大深宅中不可见人的勾当?   胭脂正直直望着她,她声音小了下去:“有虫。”   “哦。”胭脂慢悠悠爬起身,细长的手指插\进长发,轻按着头皮,“你门也不敲,又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小松这才想起正事,将半壁松屏的事讲了一遍,胭脂听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出门,小松跟在背后却还在探头探脑,总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却听胭脂头也不回的冷冷道:“小松,你是个乖孩子,凡事不要捕风捉影。”   她施施然带着小松走了,门扉轻合,自然没瞧见房梁上垂下一丝长发。      正堂中围着一圈人,一些是干着急,另一些看热闹,还有一些趁人不留意拾了几颗珍珠和碎翡翠,正悄悄往衣袖下塞。   “都给我放下。”一声喝止,人群里噼里啪啦珍珠碎宝如雨滴大量坠落。   胭脂冷着脸立在门外,那张人\皮面具永远都是惨白的,无论是大暑天还是大玄冬,随时随地抬起头都能吓得人为之一怔,府中众人敬畏她,一半因为陆千芊重用她,一半只因她惨白僵硬的脸。   她环视了四周,“你们好大的胆子。”又是一片寂静,“半壁松屏是圣上亲赐,哪怕是一根线也是宫里的东西,戾气那么重的物件握在手中,你们倒是不怕死。”   红翎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她半依着墙,笑着瞧了一眼胭脂,便对着天光玩弄自己的手指,“姐姐,东西已经碎了,按照以往的规矩也是要丢的,都是上好的石料,何必浪费,何不让我们这些下人拾来把玩,只要姐姐你不提,少了一点边角能查出来吗?” 她昨夜取了物件返回过,早一步知道碎屏风的事,她挑动事端,莫非因为她亲眼看见了胭脂与燕南风在一起。   胭脂心中不安,姿态却淡然,只轻笑了一声, “好,那你们捡吧。”有人试探着拾起一颗珍珠,见胭脂没有呵斥,其它人见状也纷纷去拾,一时间正堂中趴满了人,甚至有几处在暗暗争抢碎翡翠。   待都拾的差不多了,胭脂才上前一步道:“小姐们平日里待你们不薄,原以为你们很惜命,没想到敢于为小财死,今日所有拾了碎玉珍珠的人都是打破屏风的元凶,慢慢拾吧,回头我会督促小姐一屋一屋一人一人的去查。”   又是呼啦一声,大小玉珠从人群里散落满地,人人都怔怔望着她不敢再动。   门外有小厮赶来通报:“胭脂,小姐已经到了府门外,叫你去接车马。”   胭脂只匆匆留了一句:“你们把屏风收拾去后堂,再把西苑的百蝶屏搬来这儿。”说着用袖中长簪重新盘了一个圆髻,匆匆赶去陆公府正门,身后则留下一阵唏嘘声。   届时,陆千芊与苏如仕的车马已在门外等候片刻,胭脂喚了一声便揭开车帘,陆千芊端坐着,衣袖垂两边,见她仪态不整又有些不高兴,却还是忍着脾气朝她颔首,井然一副冷美人的姿态,而苏如仕身穿赤褐底色的大衣坐在她身侧,阳光一入车内大衣上金叶便十分耀眼,他始终是望着她的,眼眸深处云雾迷绕,总附它意。   胭脂请过了好,刚要扶住陆千芊,便见她兀自抽手离去,用背影对她嘱咐:“你先安顿了苏大人,稍后来东苑见我。”   胭脂一头雾水望着她远去,却是苏如仕将手放在她肩上,“别看了,走吧。”她跟着走了两步,惶惶不安的频频回首,又听他问:“圣上御赐府上的半壁松屏碎了?”   “大人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一早等在岸边,和你家二小姐禀报了此事。”   胭脂显然没料到这一出,这事她原不打算瞒着,更加瞒不住,这个去提前通报的人只怕是想找她麻烦。   她心不在焉的走着,脚步竟快过苏如仕,不自知的朝前去了,苏如仕见状抬手放在她蓬松头上,低声安慰:“你不要担心,你家二小姐也未必都因此事而烦心,她所烦之事是为一个男人。”   “男人?”   苏如仕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笑道:“你可知道,皇后娘娘一月前说服陆太傅,并给你家二小姐指了一门婚,今日这个男人已到了。”   她跟着呵呵笑,嘴中试探:“我们家小姐貌美如花,养尊处优,不知道皇后娘娘的金眼指的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苏大人有所耳闻吗?”   “听说是宫中皇城使。 ”   胭脂一愣,扭头偷偷望了一眼东苑。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三洋工作之后,已经好久没有勇气开笔写长文了,之前定了个玄幻的故事,和《艳邪》是一个系列的,但是觉得故事不大圆润,于是还是先写了现在这个故事。这个故事里其实仔细想想没有谁是那么好的,都是机关算尽的人,但我还是想写出那种在废墟中可以开出花儿的温暖感。 ☆、一展翠松屏   如今皇城使为皇后所用,只说明皇城司及其生杀大权早已被她掌控。   皇后其人,胭脂还有几分印象,她面子上看似个华贵女子,出自名门贵族,一向静心守贤打理后宫,不过十年前曾为求自保,心狠手辣自灭了本家,灭族时被兄长咒道:今生后世断子绝孙。   她却冷笑一声:“拭目以待。”   她看似静,实则好斗,一向与董贵妃斗的死去活来,作为两股势力二人各有实权,一向平起平坐,不合早已不是秘密。   两派人马都在静候佳音,想搏一搏,搏至帝王病死的那一朝,再攻入乾波殿,将世子拉下马,若搏对了自然又是半世荣华。   这些年宫中始终相争,始终腥风血雨。   但凡事都有变故。   今年开春,纵然是胭脂也听说了这件事,冬至之时,国师突传天山飞鸽,告之宫中,帝王痊愈,将于次年直达宫中。   这一时之间,两派都用尽手段将陆德与太傅府归为己用,以求自保,但这一搏有风险,且很有风险。   如今燕南风与苏如仕都赶到府上,陆千芊不止要为莫名的指婚而烦心,也在为如何权衡介入陆公府的两派势力而愁心。   宫外亦不大太平。      安顿了苏如仕,胭脂即刻赶往东苑,她到了主子门前,叩门唤了数声,陆千芊才缓缓而出,眼眸微润,眼睑微红。   怎么哭了?   胭脂不敢再看她,直接跪下,“小姐,奴婢有事要说,是关于正堂内圣上赐的半壁松屏。”   她缓了缓,声音已恢复往日的冷淡:“我知道,已经碎了。”   “屏风是奴婢撞碎的。”   “那你抬起头来罢。”胭脂应声抬头,左侧脸颊立刻挨了火辣辣的一下,耳中嗡鸣。   陆千芊并不看她从她身侧直接走过,声音冰冷却是沙哑的:“鉴于你主动向我说明,所以我改变主意不会下重罚,这一巴掌以及禁食一天算是给你的简单惩罚,但是以后不会再这么简单,现在随我去收拾。”   胭脂口中千谢万恩,紧紧跟上。   一路直至正院的后堂,二十几个下人拥堵在门前石山之间,正挡住来路,陆千芊问:“围在这里干什么?”   下人们纷纷请好,个个满面惶惶。   陆千芊又问:“还不进去收拾?”   一小厮面露难色,抬手指着里面:“回小姐,里面那个人…不让……”   二人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堂内对窗全开,两侧天光照在堂内堆砌的碎玉废珠上熠熠发彩光,而残玉百珠之后却立着另一展巨大松屏,一时间光晕四射,众人都只得从眼缝里望着。   而堂中那人背着正门正拾起手边一块较大的翡翠把玩,他似觉得这一摊事有意思,嘴中幽幽道:“当年圣上下西海,在孤岛上发现一块上好的翡翠原石,三十个随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七个月之久才将原石完好的带回京城,圣上一喜之下招天下名匠将翡翠破开,磨做一百颗松,成色最好最大的一棵松形翡翠嵌入屏风送给八王爷,余下的九十九棵全部赐于陆太傅,将陆太傅与八王爷相提并论,可见圣上器重之心,就这样碎在此处,可惜了些。”他转身,嘴角一牵,上前抓起陆千芊的手,将翡翠放在她手心,“所以我带了一展独松屏风送你。”   陆千芊扭开头,望也不望眼前人,“来人……”   燕南风摆手笑道:“来了已有几个时辰,不用礼待,我已喝过茶水。”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公文,“皇后娘娘念你如亲侄,让我代笔写了一封所谓家书,无非都是家长里短,不看也罢,”陆千芊刚要接过,他却已抛到一旁,“不如扔了。”   陆千芊伸出去的手握作拳收回,还是笑着,却不望着他,“既然燕大人快人快语,不如与我聊一聊指婚一事。”   “既已成定数有何可聊?”   陆千芊突然垂声,“不会悔吗?”   “得一良妻,有何可悔?”   “大人抬举了,”陆千芊又道:“听闻娘娘还赐我府上一位管事?为何不见?”   “就在你眼前。” 他拍了拍衣袖。   “你?”陆千芊一张脸粉绿粉绿,抓着胭脂的手越攥越紧:“燕大人,我府上的人皮细肉嫩,比不得皇城司的各位大人皮糙肉厚,我看你不必插手也插不了手,我一人尚且打理的过来。”   燕南风含笑道:“我本不想插手,但奈何不得不插手,更何况我将贵府的屏风撞碎,为府上打理几月也算是赎罪。”   陆千芊先是愣住,续而猛然望向胭脂,又望向燕南风,他黑眸明亮笃定,并不像说谎。   她摆袖冷声道:“碎便碎了吧,既然燕大人费心补救,千芊自然不再说什么,其他的事来日方长。”她回头瞪了一眼胭脂,“你一人留下打理这里,打理好了立刻来见我。”   下人散去,频频回首,此刻门厅空荡,唯留燕南风立在当前,望着她。   “看来你很不满意我帮你。”   胭脂觉得一把星火烧到喉头,她微不可闻的轻哼一声,转身一手拿起簸箕一手捏住扫帚,一个猛鞠躬,“小的不敢怪姑爷,小的是觉得姑爷这样对小的,小的实在应该潸然泪下一表感激,但是小的现在完全挤不出眼泪,所以小的先忙完小姐吩咐的事再来感激姑爷。”话毕又鞠一躬,扭头进大堂,燕南风无声笑着,没有再叫她。   胭脂买进后堂,再看了一眼燕南风带来的翠松屏,却是愣了良久,走近几步端详,转身问道:“这一展独松巨屏……”   “我买的,如何?”   骗子!   她忍了忍,“妙哉!”   “喜欢就好。”   她笑笑,垂头卖力的拾捡,打理了大半天,捶腰顿足一扭头,燕南风还在,只是躺在门外一支矮桃树上,长袍垂地,已经睡着了。   她放下簸箕扫帚,走到屏风下又摸了摸,这或许是仿品,或许是赝品,也或许是真品,她无心猜。   她将脸颊贴在上面,半透金丝面后是黑洞洞的那一头,她好像看到另一番景象,还听得到另一番声音,看得见好久未见的人,又或许是鬼是魂。   她已二十有余,不再畏惧鬼神,但如今,不会再有人找到她。   都死了。   背后伸来一只手在她肩头一拍,她猛一个转身,眼睑通红的望向燕南风,下一秒一把蒙住双眼,满地打滚。   “哎呀!进沙了!哎呀哎呀!”   燕南风抱臂望着她,似笑非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脸靠上去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吹落她一颗泪珠,淌也没淌掉在衣襟上。   “多愁善感,这样好吗?”   他离她那么近,眼眸中藏着水中的夜,黝黑的折射出她黄豆大的脸,但是那是她自己的脸,一张不同于宋胭脂的脸,那是面具下的秘密。   他沉吟半响又半响,唇缝间吐出一句:“你的脸,仔细一看……”她倒吸一口凉气,把脸捂紧,他的后半句才出来,“还真的不大好看。”   恰逢苏如仕突然带着几个随从而来,眼前画面是二人互依在后堂梁柱上,燕南风一手撑柱一手捏着胭脂的手腕,他姿势暧昧,她神情紧张。   他停步在门外,“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胭脂从指缝中偷看一眼,大呼衰,扭头躲到柱子后去了。   燕南风转身作揖:“苏大人。”   那头一愣,冷着脸作揖:“燕大人。”   “苏大人赶来是为?”   苏如仕望着胭脂一段衣袂,“帮朋友清理后堂罢了。”他看了看堂中独松巨屏,道:“燕大人很有本事,连昔日八王府的御赐屏风都能到手。”   “小小物件,不足为奇。”   “若我未记错,当年屏风早被大火烧毁,如今却被燕大人带来,莫非是因为王府一场大火时你在场?”   燕南风坐到一旁椅上,淡淡看过去,淡淡回:“苏大人为何确定屏风早被烧毁,莫非当时苏大人在场?”   “你不要含血喷人。”   燕南风光洁的手指在一旁窄案上轻轻敲击,分明清脆却扰人心智。   “你和你兄长很像,不但样貌相似,连说话的神态亦如出一辙。”   苏如仕脸色大变,“你们对他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代为送去了大理寺。”   “他到底做错何事?”   “谋害董贵妃,不当入大理寺吗?”   苏如仕怒道:“我与兄弟一心向娘娘,怎会谋害她,分明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燕南风毫无所谓的笑了笑,起身绕到梁柱后,对胭脂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去玩吧。”   待胭脂撒手兔子般窜远,他才转身回道:“你是聪明人,好好想一想。”   “这场仗还未完,无人知道孰输孰赢。”良久后苏如仕抬起头,面上毅毅,“你我注定不会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夜探东角楼 作者有话要说:  jj是怎么了,随便删我作者留言,还删我回复的话,各位亲如果发现留言不见了···不是我删的···5555   胭脂赶去时候,陆千芊已等在院中,茶已尽,她不大耐烦,眼神微动,胭脂已懂了她的意思,生生跪在冬日硬冷的泥巴上。   她缓缓说着:“胭脂,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迟迟不将你换去外围,只因为你足够顺从,这些年府内府外的事你知道的不少,宫里宫外的事你亦有些耳闻,这个世道里,做陆公府的人就务必要谨言,不要与其他人走的太近。”   陆千芊抿了一口茶,拍了拍身旁的石凳,“你不必一直跪着,起来说说昨夜屏风的事。”   胭脂小心翼翼靠近,却没有坐下,“昨夜奴婢在正堂里设宴,小姐说不回时奴婢便将其他人遣散了,正收拾着便见燕……姑爷领着红翎姑娘进来,姑娘对奴婢说……”   “说什么?”   “既然小姐和苏大人不回,不要虚了美酒,叫奴婢把东西都留下,奴婢自然不肯,就抬手去拨弄火烛,谁知姑娘她上来拉扯奴婢,拉拉扯扯之间便将屏风撞了,到底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撞倒的。”她解释的慢条斯理,语毕望向主子,再次跪下。   陆千芊神情平静,垂头望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胭脂眨了眨眼,笑道:“主子这回若狠下心,红翎姑娘就交给奴婢吧。”      夜上三更,红翎正在铜镜前试戴花饰,她夜夜为明日做装扮,用心劳苦,而此刻有来人前来叩门。   “是我,胭脂。”   她微微一愣,慢悠悠摘下头花,靠在桌边并未打算开门,“这么夜了,姐姐有事明日再说,若你着急便在门外说吧,我听着呢。”   胭脂也不恼怒,隔门笑道:“门外说也无碍,是二小姐让我吩咐一声,明早让你搬去锦华苑。”   红翎似有疑思,今日府内上下都知道,姑爷刚刚入住锦华苑。   她片刻才回:“二小姐的意思是……让我照料燕公子? ”   胭脂啧啧:“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你并不了解二小姐,也难怪你不得她喜爱。”   话音刚落地,门便被打开了,红翎将长发拢在一边肩上,手捏木梳缓缓梳过,眼幕垂着,装着心不在焉的模样问:“胭脂姐姐你不妨提点一二,我这回愿意洗耳恭听。”   “二小姐不想应皇后娘娘指的这门亲,想让我来求求你,让你把姑爷勾了去。”   红翎噗嗤一声笑出来,踱步绕着胭脂转,“二小姐会说这样的话?”   “二小姐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这话是我说的,” 胭脂从袖里掏出一锭黄金塞在对方手中,“二小姐的意思是,若姑爷要收你,她便有了理由退了这门婚,而你自可以离开府上,若往后你不愿跟着姑爷,你再回来,她自然会谢你,不会怠慢了你。”   见她隐约有动容,胭脂心中已有数,“我在府上勤恳做人,不曾骗过谁,你好好想,想好了明早来找我。”      翌日清晨,红翎果真来了,且又要了一锭金团子走,这才随胭脂前去锦华苑。未过苑墙已遥遥传来洞箫声,萧声空灵细腻,一时间耳边仿若大漠雁鸣,时高时低忽有忽无,等她二人刚踏入苑内,声音便愕然而止。   燕南风靠坐在池边一整块青花石上,双手架着一把黑漆九节箫,身穿一件鹤氅,外面套着齐身长的裘衣,都是白莹莹的,在冬末的阳下泛起一层光,他望着来人垂下手中箫,缓缓露出笑意。   红翎先一步向前,挑眉笑的甚是好看,“公子吹的极好,是什么曲调?”   “平沙落雁。”他转而看向胭脂:“有什么事?”   胭脂放下手中物件,作了安:“小姐命我安排红翎姑娘来锦华苑,往后由姑娘来照顾姑爷的起居,姑爷有什么要吃的要穿的让她来通报一声,奴婢一定尽快准备。”她话还未完已经转了半个身子,“那么奴婢告退了。”   “等等,”燕南风扶身而起,“你随我进屋。”   红翎瞧着二人神色忽有疑,作势也要跟上,却被他拦住:“你在这等我,有其他的事我会告诉你。”   胭脂僵着双肩无奈入屋,他紧跟其后反手叩上门,绕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方才跪坐案前道:“听说,府中除了每月的开支与重要文献书册之外,其他大小事宜都是你在替你家小姐安排,那么府上家丁的名册呢?”   “名册?”   “对,我要所有人的名册。”他顿了顿,“哪怕是外围杂役的我也要。”他已褪下裘衣,水绿色鹤氅与身后壁画融为一处,他不言语时始终带着一股压迫感。   “府上从四年前到今日,内围的下人与杂役一共六十九人,身世背景已经在案的有三十二人,外围的杂役从未设有名册,一共三十七人,如姑爷要府上所有人的身世背景,小的一定会连夜去办,但恐怕姑爷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不怕等,我有时间。”他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翻了翻案上书籍,“你果然很清楚陆公府的事,只是在这件事上我有一个小要求。”   胭脂抬起眉目快速看了他一眼,“姑爷想要奴婢对小姐保密吗?”   “很聪明。”   她保持笑意,眉眼弯弯,甜丝丝的:“小的心里明白,姑爷放心,那小的就此告退。”她走了出去,又转过身靠在门上,声音沉沉的,“公子能不能答应小的,也替小的保密。”   “比如呢?”他看过来,这一回长久的不说话,半响后方回:“比如你其实……”   胭脂笑意不变,“小的指的是迷香的事。”      天幕悬冷月,巨风骤起,屋檐上连连垂冰,胭脂起夜奔走各处催促各苑下人为每间屋中再添炭火,一来二去发了一身热汗,陡然清醒了,夜还长,难耐的很,她披上陆千芊已乏的旧衣悄然出了屋。   印象里,名册存放在府上东角楼,地势上依着山,处于府内最高处,楼中若有人掌灯及易被人察觉,陆千芊曾发话,楼中多有陆德文册,不得擅入,东角楼附近便成了府上禁区。角楼下是一扇青铁门,门上常年挂着两把虎头铜锁,唯有陆千芊与陆德有钥匙,但胭脂知道楼北面堆积多年的废石料下有一小洞,唯一人匍匐才可以钻入。   她骨骼瘦小,挪开一点石缝已可以鱼贯钻入,从角楼地下爬上第一层。   借着她手中豆粒大的灯火,可以看全小三楼中数排红木柜,柜上摆着府内珍贵书物,字画玉器一应俱全,内部更似迷宫蜿蜒。   屋外大风依旧,且掉头从窗缝中钻入,挤出鬼魅般的叫声,她到底还是紧张,时而在木柜前翻找时而侧耳倾听,过了好久,才从一叠布满浮尘的书册中找到名册。   名册有些年头了,应是她入府之前造的,里面有不少虫眼,她从怀中掏出白纸,借光一人一页摘抄过去,抄了大半终于看见宋胭脂的名,她名下记录中应是有许多编造,与事实不符,简直乏善可陈。胭脂思虑半响觉得破绽百出,刚想撕下那页,却听见二楼窗扉发出轻微声响,随后木阶梯发出一声响。   她掐灭油灯,将名册放回原位,蜷缩在窗边垂帘后,将身体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只消片刻,便听见脚步声停在她附近,她屏住呼吸睁大双眼,模糊中看见一双鞋近在咫尺,她大惊,以为被发觉了,却见鞋在窗前只逗留片刻便往木柜去,很快消失在她视线外,而后居然没有一丝动静,她心头砰砰乱跳,捂上口鼻索性闭眼。   长久的安静之后,小二楼的窗又是一响,那人大概走了。   又是很久,胭脂才从垂帘下出来,这一次她不敢点灯,蹑手蹑脚走到木柜边,刚要探手,却听见角楼外来了巡夜人。   “二楼的窗怎么开了?莫不是有人?挑灯上去看看。”   她一惊,肩膀撞到红木柜,在黑暗中一只白瓷瓶落了下去,然而,没有听见破碎声。   屋外巡夜的二人逗留了须臾,抖的瑟瑟发抖,看不出异常也就举灯匆匆走远了。   彼时胭脂立在两架木柜间,从书籍缝隙里看到那一侧立着一个高大人影,手中正稳稳端着瓷瓶,白灿灿的。   对方说:“我正在想这件事交给你到底明不明智,你这么不小心,差点出大事。”是燕南风。   胭脂难能可贵的还能镇定一笑,作了安:“奴婢以为今夜风雪大作,不会有人巡夜了。”   燕南风将瓷瓶摆回原位,他眼神极好,连纹样角度也放回原样,复尔走到胭脂面前,垂头似乎连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害怕也看得清晰,“你不要皱眉,我不是专程来吓唬你的。”   “但确实把奴婢吓了魂飞魄散。”   燕南风从腰间抽出胭脂的腰牌,“你方才去我屋中加炭火时,将这个落下了,我想你少了这东西不太妥当,就一路来找你,谁知竟一不小心跟到这楼里。”   胭脂接下,“下一回姑爷可以不必亲自送来,免得惹人闲话,今晚还请姑爷早回去休息,小的一人在这里可进可退,姑爷不用考虑的太多。”见他不动,她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名册的事不必操之过急,慢慢来不要惹人生疑,也要小心身后人,不要再被跟踪。”他擦亮火折子重燃油灯摆在一个刁钻的位置,“你在帮我办事的时候,有麻烦我会帮你处理。”   “多谢姑爷。”   他扭头看着她,“乱叫,我还不是你的姑爷。”   她露出笑脸,像是刚吞下蜜糖,“那便是公子早回。”   亲眼见燕南风跳出二楼小窗,胭脂才松下一口长气,她望着手中腰牌,心跳还未止住。在府外的时候,她已知道对此人要有所顾虑且笑面示好,如今变得有些怕他,总看不透他的所作所为。   一番颠簸,楼外风雪骤停,预示天明将近,她将名册重新端回灯下,一页页翻回去,只是笔起却始终未落,她飞快翻着名册,来来去去的看,却已愣住,心跳大作。   写着宋胭脂的那一页已经从名册中不翼而飞。    ☆、琵琶仙 作者有话要说:  jj请不要删我这小透明的读者留言,跪求!      胭脂一早为陆千芊准备热水,又挑选衣袍首饰,今日陆千芊定了青城名妓花不如姑娘的席,在青楼设宴迎接未来夫君,从常理上来说如此设宴不妥当,并且十分之不妥当,但她偏要这样做,且还让胭脂送了件新衣裙给红翎,许她紧随燕南风,不知是何打算。   出发前,陆千芊抹了一把香膏,从镜中看胭脂,“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胭脂:“奴婢今日能不能不去?”   “为什么?”   她嘿嘿傻笑,嘴上只能说:“立春了,修剪花枝的外围下人们今日要过来,奴婢得挑一挑看一看,也怕放了不安稳的人进来给摸了物件出去。”   陆千芊今日浓妆淡抹,总是相宜,虽又白了她一眼,眼神依旧明媚动人,“不是大事,不强求你,”她笑了笑,继续道:“不过倘若苏大人要你去,你可要乖乖听话,别叫他有成见。”   果不其然,安排车马的途中胭脂便与苏如仕迎面撞见,到底是个戏子出身,容貌纯净,路中来来往往的丫鬟都被勾了魂,遥遥看着他,而他遥遥看见胭脂,脸上先是挂着一丝欣喜,很快又掩盖住,临近了俯首道:“几日不见都还好?”   拐角有大眼丫鬟兴奋起来,“你们听见了吗,他问她还好吗,同床共枕的就是不同”,闲言闲语总是传的太快,胭脂不愿当众纠缠,冷淡的回:“多谢大人费心,这几日都在清算下人们的杂费,很忙。”   苏如仕继续问,“夜中的设宴,我缺一个随从,你跟我一同去吧。”   那头又传来,“哪里是缺随从,就是缺个随床。”   胭脂望了过去,“回大人,二小姐那里奴婢尚且抽不开身,大人这里恐怕也不行。”她一步迈过去,从一旁人群中将方才兴奋多嘴的大眼丫鬟拽出,塞到两人当中,“她叫铃铛,听闻乖巧机灵,方才还发觉她耳听八方、能说会道,长了一条停不下来的舌头,大人看她如何?”   那小丫鬟看了看胭脂一张死板的脸,眼眶与耳廓一齐红了。   “不必。”苏如仕抬手将铃铛推去一旁,“只不过让你陪我一夜,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此言一出,三三两两处人又炸开锅了。   胭脂退了一大步,作着安,曲膝不肯抬头,“可是奴婢……”话还未完手已经被苏如仕抓住,他与她靠的近,声音低沉,带着怒:“你到底为何躲我?”   她心里尚且还惊的说不出一句话,便听远处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燕南风与红翎正路过,红翎卖弄着半截细腰,笑道:“胭脂姐姐到底是有本事,府上旁的下人哪敢像姐姐这般随性,虽不能不做要做的,但可以不做不想做的。”   她立刻装傻充愣,摇起头:“不是啊。”   燕南风盘臂,在一旁道:“苏大人说的不错,再耽误不过是一夜,成不了事也败不了事。”这话他说的慢又缓,期间胭脂想反驳,却被他的气场生生压下去。   这事没有再多争辩,人群三两散去,胭脂立在原地,与苏如仕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燕南风,便一言不发离开了。   又是夜,众人盛衣华服随着几位主子赶往名妓花不如的花阁,到了阁下,陆千芊下车一眼便睹见胭脂,一面心道她终是乖乖听了苏如仕的话,今日很是乖巧,一面觉得府上能有与苏如仕走得近的人也好,方便往后探听虚实,何况这个人是胭脂,便于她来掌控局面,她心情不错,遥遥冲胭脂笑了一下。   入了马车,一路上胭脂始终挪着身子,离苏如仕越来越远。   苏如仕心里百般不悦,低声唤:“宋胭脂。”   “奴婢在,大人什么事?”   他微侧着脸看向她,见她一面掩饰好的笑容,欲语却无言,只得蹙着眉头先一步走入了花阁。   彼时,花不如正在招待一位贵客,鸨娘满脸歉意,低头哈腰:“陆小姐,我当然知道您定了我们家姑娘的席,此刻万不可动气,可要听我的解释,这位贵客一来便窜入我家姑娘的房门,我一把老骨头哪里能拦住,如今他进去半个时辰了,你看这……来者都是客,我们不好得罪也得罪不起,要不您先入席,等上一时片刻。”   “谁要等了?”陆千芊冷笑一声:“敢问这插一脚进来的是多贵的客?来青城的达官显贵哪一个不是先入我的府,哪里会有我不知道的贵客?或者,难不成我带来的客比花不如的所谓贵客要轻上几两?”   “看您说的,不会不会。”   她掏出两锭黄金,“把花不如叫下来。”   “这……可是……”   小松在陆千芊身后呆头呆脑,一句捧主子的话都说不出,胭脂只好上前一步道:“你是要我家小姐亲自去敲门还是嫌我们给的金子不够?”   鸨娘又见她这冷煞煞的刻板脸,想起上回被她当头拍落的簪子,吓得扭头上去了。   众人先行入了房间,宽敞一间屋,装饰的诗情画意,总耐春\宵,窗外小风一起,窗内粉香阵阵,片刻便来了几位舞女。   几人落座小酌起来,只是屋中氛围狡黠,苏如仕不时望着胭脂,胭脂不自在的看向陆千芊,陆千芊心思重重望着红翎,红翎的眼珠子贴着燕南风,燕南风却盯着窗外,心思不明,时而嘴角莫名一勾。   屋中寂静,一时只剩饮酒声,胭脂将身子埋在背景当中,悄无声息盯着场面,便听燕南风低声道:“今日设宴在此,千芊也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领着未来夫婿到逛青楼,你也算是世间第一人。”   “我确是费了心思,城中乐趣比不上京城,小舞小唱的只怕你也看不入眼,花不如虽然出身花阁,但是弹的一手好琵琶,比的上当年八王爷府上的郡主,今夜我只管闲情逸致,其他的事尚无安排,”她有些挑衅的望过去,“怕是叫夫君失望了。”   陆千芊目光中含电光火石,燕南风眼中却看不出情绪,无论是他笑他喜还是他惊他怒,只有一分似真的。   “小郡主世间只有一个,如何比?”   陆千芊脸色陡然一变,席间再未说过一句话。      屋外突然传来鸨娘的笑声,片刻之后门从两侧拉开,门外正中跪着一个姑娘,面似三月桃夭,眉眼媚人,寒冬里披着品红薄纱衣,纱下肌肤嫩白,衣袖如长翅平铺身侧,她怀抱一把五弦雕花琵琶,指尖轻轻拨动,声音嘈嘈切切如碎珠落玉盘,短曲落罢,她才抬起头,笑道:“小女花不如来的迟了,给各位大人赔罪。”   胭脂是头一回亲眼见她,果然如人说的一般,极魅却不妖,难怪连陆千芊这种见不得红尘女子的人都对她颇有赞言。   美女子一笑,之前的闷怨自然烟消云散了,氛围总算从方才的气焰嚣张中平息下去。花不如稳坐名妓之名,自然八面玲珑,一人可以对付四面八方,连燕南风也不住对她一笑,她在众人浅谈下退身坐在席中央,再次拨弄琵琶弦,并道:“这一曲是不如的一位恩客教来的,还望诸位大人听得入耳。”   琵琶声响,胭脂从无心听到起意,望着花不如迟迟收不回神。   这一段琵琶乐先紧后松,先急后缓,而后却急转之上,在郁郁苦闷中寻得一点豁然开朗,似人翻越了一山又一山,有繁华褪尽的悲凉,有生命陌路的悲愤。   苏如仕在与陆千芊交耳闲聊,小松拼命往嘴里塞零嘴,这屋子里大半无人倾听,唯有胭脂叹了口气,用手背抹着脸颊,一抬头却不知燕南风何时坐到了她身边,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将脸扭开,却听他道:“这曲子叫琵琶仙。”他侧头见胭脂又将脸扭回来望着他,才款款而来,“写曲的人最初将它奏响在皇城大东宫中,当年秋时曾在孔雀台上惊艳四座,更有邻国世子前来一探其风。”   “原来公子亲耳听过。”   “听过,到底是风光一时。”   “怎么就风光一时了?”   “已经很久无人想起了。”   “为什么?弹琵琶的人死了吗?”   他饮下今夜第一杯酒,“没有。”   她顿了顿,“那弹琵琶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又饮下一杯,“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他瞧着她笑,“那么你刚才在哭什么?”   她想了想,“这曲子后半段写的忒惨了点,让人念起家中猫狗,一时间叫人很难自制。”   他哈哈一笑,“是有几分少年不知愁强说愁滋味的意思,不过我喜欢。”   席间正闹,琵琶声愕然而止,一醉酒男子推门扑了进来,跌在花不如身边,一手握着酒壶,一手将花不如搂进怀中。   “这花阁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居然乘我没留意把你给换下来了,混蛋,大爷今天还没玩够你敢走?”说着就要把花不如掳走。   琵琶弦断了,花不如显然受了惊吓,苏如仕上前两步一脚将男子踹翻在地,那男子勃然大怒,借着酒劲爬起来就要硬拼,陆千芊蹙着眉上前拦着,小松不知所措缩到角落,红翎啧啧摇头满面烦闷,燕南风则不动声色立在人群外看戏,只有胭脂一眼认出了那个男子,连连往后退。   鸨娘呼天抢地的冲进来,带着一群姑娘拉开那男子,“哎呀段大人,我家姑娘本来就已订了这一席,咱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只陪你片刻的,怎么你醉酒了就说话不算呢?”说着挤眉弄眼,似是告诉他:这一屋子不好惹。   “放屁,老子说什么都是什么,这些个草民也配听她弹琵琶?不就是银子吗?大人我有的是!”说着便掏出一包银子朝花不如丢去,那钱袋子十分大十分重,眼看就要砸到花不如的眉心,燕南风抬手一把接住,在手心掂了掂丢回男子脚边。   “你远赴青城一定是听闻这里风景旖旎,莺歌燕舞,一定不是为了砸了这里的酒楼,抢了这里的名妓,对吗?”   那男子闻声看了过去,微愣,“燕……燕南风?”   陆千芊闻言定睛望去,低呼道:“你是段易?”       ☆、惊魂夜      那叫段易的男子不知是因认出燕南风还是因被陆千芊认出,陡然清醒了两分,举止即刻收敛。   鸨娘一时间还未看懂是怎么回事,便见一席人卷着那男子匆匆走了。   回程马车中胭脂心神不宁望着窗外,苏如仕问道:“胭脂你认识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胭脂思前想后,只得一带而过:“那位段大人原本是我家府上的一个守卫,四年前离开了府门去了京城,现如今大概是混了一官半职。”   她语焉不详,苏如仕质疑,“一个小小府门守卫在宫中混上官职?这不大合理。”   “不足为奇,他本非善类。”   “你与他原本很熟识?”   她呵呵一笑,“怎么会呢?”说话间下了马车一阵小跑溜入东苑,一早闭门不见人。      数日后初春乍现,府上生长出本地野花,名猴头花,在料峭里开满了整片府地,因人工除去猴头花会扬起花粉,引得一些人头晕目眩十分不适,胭脂不得不安排人手给每个苑中送去挡花粉的纱布罩,以防花粉症蔓延。   忙碌不大半日,转身往墙上一望,却有一苑的木牌与纱布罩还悬在墙上,木牌上写着“锦华苑”,她迟疑了片刻,拉起一旁忙里偷闲的小厮,问:“为何无人给锦华苑送去?”   小厮苦笑 :“姐姐你可饶命,红翎在里头可是越发刁难人了,快把自己当主子了,小的刚才过去送了回热水,差点被她揭了头盖骨。”   真是狗仗人势,越发嚣张。   她冷冷揭了木牌,取整一丈遮纱布往锦华苑去了   锦华苑原是府上百花园,苑中种的都是奇花异草,陆千芊为应景在苑东头修了一座二层小阁楼,用的是琉璃瓦与雕栏画柱,远眺似天宫。但因苑中百花引来各色蚊虫,她盛夏时节还未住满三天便匆匆搬了出去。   她让燕南风入住这里,美名曰一赏□□,实则希望他一享蚊虫。   胭脂一踏入锦华苑便遥遥看见花草之上的阁楼二楼,燕南风正坐在上面,他还未梳洗,披着起夜的绛紫色长衣,一头长发被杏花红的绸缎随意绑在身后,正垂头细细擦着手中的黑漆九节箫,身旁矮案上摆着热茶,在初春微凉日光中卷着白气。   胭脂分明轻手轻脚,身影只在枝叶中晃荡一下便引起他的注意,他用余光看过来,胭脂别过头,假意没瞧见他。   “你站住。”   胭脂又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才停下来。   “干什么来了?”   “回姑爷,一会儿外围的下人要过来修理花枝花叶,还要除掉满地的野花,二小姐怕会扬起花粉,特让奴婢送纱布过来给姑爷蒙脸。”   燕南风瞧了一眼,“看起来更像是三尺白绫,你亲自送上来给我。”   “要不小的还是放楼下吧。”   那头不高兴了,“ 我说了要你送上来。”   胭脂一路翻着小白眼进了小楼,攀上阁楼,跪坐在楼梯边,把纱布小心叠放下,却听他头也不回的说:“近一点,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我说话都要费劲一些。”   她又翻着白眼上前了,近了三丈,他低声说:“你要帮我再办一件事。”   她想也不想,“奴婢不做。”   “什么理由?”   胭脂沉吟半响才回道:“之前公子说会帮奴婢,但从诸事来看,并没有真的帮到奴婢。”   “哦……”他回头,侧脸轮廓上印着一线金色的光,“原来那日是我多嘴了,你不喜欢苏大人?”   “算我帮倒忙。”他笑起来,用萧尾敲击茶壶盖,竟成淮南一带的小调,“你如今填好名册却迟迟不交给我,我怎好帮忙于你?”   胭脂一愣,他怎知道?   “公子说的有理,既是公子一时帮不到奴婢,”她跪退,大声道:“那奴婢就走了。”   辗转下去,却见旁门半开,红翎拉开了门,“胭脂姐姐?”她望了一眼小二楼,“有事?”她又无意流露出一副怕被人抢了东西的旧嘴脸,胭脂一时懒得理会,扭头便出门。   正此时,迎着面从苑门外走来一人,那人意气风发,走的昂头挺胸,喊了一声:“小翎儿在这吗?”   胭脂闻声浑身一怔,垂头飞一般的奔出去,擦身而过的段易自然没细瞧她一眼。      春夜中的府邸浸在绵风斜雨中,把人浇的一脸疲态,胭脂劳累了一夜方才倒下,便听见又轻又缓的扣门声,好似一种约定俗成的暗号。   门外人迟迟不说话,门外灯笼把人影鬼魅般铺在门上,胭脂心中不安,上前将门闩紧了紧,对方闻声立即开口道:“是我段易,快起来给我开开门。”   她心头一惊,心脏噗噗乱跳,手放到门闩上,犹豫很久才缓缓取下,段易站在门前,灯影在他的脸上布满阴影,有些惊悚,胭脂硬撑着身子才没有往后退。   “这好几个年头不见,你混得越发不错了,珠圆玉润的。”他伸手摸她的脸,指尖带挑逗,滑腻腻的,她混身发抖,“你瞧,这皮囊你戴着也刚刚好。”   她闻言大骇,一把将他拽进门,将门紧紧锁上,“你不要那么大声,小心叫人听见。”   段易一身很浓的酒气,面有狂躁之色,“你看你吓得,我不过是回来瞧瞧,然后来谢你。”他轻薄一笑,弯腰又作揖,却又昂头观察她,脸与脸的距离近的有几分骇人,“其实你我之间不应当是互相感激吗?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我,若不是我也没有今天的你。”他身子往前一倾,就将胭脂措手不及的紧紧压在墙上。   胭脂淡淡看过去,“四年了,你回到青城不只是想瞧瞧这样简单。”   “你在怀疑什么?”他笑了一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对我有何好处?若让人知道了,我也是欺君大罪,我不会说出去的,美人……我才不会。”他抬手想揭开胭脂的面具,脸也约贴约近。   胭脂一口叼住他手臂,低声怒道:“段易,若不是当年,你如今不过是陆公府上的喽啰,连与我说话都不配,你如今若敢动我一分一毫,我必然把一切都说出去,大不了你我鱼死网破,谁都别有好下场!”   他嘿嘿笑起来,笑的她一身寒毛,“我能一步登天怪谁呢?还不都是你?你威胁我,我大可以杀了你。”说着他把脸埋在她颈脖之间,一阵阵浓烈酒味,胭脂混身如过电流,“看把美人吓得,我和你开个玩笑罢了,我怎舍得杀你,从我当年第一眼瞧见你我就喜欢你,魂牵梦绕啊魂牵梦绕,我便回来寻你,只要你乖乖从我,我不但替你永远保密,而且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她如雷灌顶,猛然瞪圆双眼:“你知道…”   “在宫里这么多年总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啃咬她的颈脖,叹息道:“圣上就要回朝了,你若答应我这回,我明日便带你入宫,把你藏的好好地,待圣上回来你便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   窗扉半掩,雨幕惊人,她身体内裂开一张拼命嘶喊的嘴,但她却咬死了牙根,缓缓的点了头。   段易将她抱起,彻头彻底的制服她,撕\开她一层层的衣衫,寒风灌了进去,胭脂在发狂般的颤抖,他的呼吸太肮脏,连手心的温度也让她作呕,但是她不能反抗,她要知道那件事,她已经失去一切,不怕再失去自己。   她晕眩着,不知是梦还是回忆,她看见老院中巨大遮天的老榕树,树上满树的红果,一旁廊亭屋檐下还是立着那人,一身华服,脸被屋檐遮住,看不真切。   “池池,你在看什么?看我吗?”   她哭鼻子:“快,快过来抱我下去,这里太高我害怕。”   “你怎会怕,你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即使是死都不怕。”那人叹了口气走近,抬头之间一缕阳光打在他眼角一颗朱砂痣上。   燕南风?!      梦境外传来激烈的拍门声,红翎愤愤喊道:“胭脂胭脂!公子病了,叫你起来派药!快点!”   段易到底很怂,吓得一蹦连滚带爬钻入床下,冲她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胭脂惊魂之间拉拢好衣衫,连忙上前开门,对着红翎竟从内心心存感激。   “他怎么了?”   红翎打着哈欠道:“说是风寒头疼,让你去药房取祛寒的药给他。”   她应了,匆匆关上门,不敢回头看床下那人,冒着大雨取药去了锦华苑。   锦华苑中,燕南风立在二楼凭栏边,裹着一身及地的披风,雨幕中一直望着她,胭脂收回视线,想起方才须臾之间的梦。   上了二楼,若大的平台上摆着矮案,燕南风挨坐着,身后房门是开的,红翎接过药,殷勤道:“公子怎么起来了?一会儿可要病的更重了,都是红翎不好,去的时间久了。”说着便握住他的手,燕南风应了一声看过来,胭脂别过脸。   “辛苦了,你去歇息吧,熬药的事交给她。”一旁小炉上已经烧着热水。   红翎轻道: “奴婢还是不安心,还是陪着公子好了。”   燕南风难得笑的温柔,“你今夜好好歇息,别落得两个黑眼圈,可不大好看,快去吧。”   终于留下胭脂,他正了正身子:“煮吧。” 见她拆开药包,他手指极快的敲一边的茶罐,“煮这个。”   胭脂心头又蹦蹦乱跳,想着他根本是假借取药之事要催那名册,“大人叫奴婢来,就是为了煮茶?”   “不,这瓢泼大雨里,想必今夜与我一样睡不好的人只有你了。”胭脂接不上话,他笑言:“还是说你想马上回去?”   他嘴唇微微有些白,笑意中少了白天那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她摇头,“雨这么大还是不走了,奴婢愿意陪着公子煮一煮茶。”段易必然已经被她的迷香熏的睡在床下了,回去还要处理他,还是罢了。   茶壶盖在炉上跳动,茶的清香已溢出,混着夜色中弥漫的花叶香雨水香和泥土香竟十分醉人,这惊魂一夜终于落定,胭脂松下紧绷的神经,听着雨声茶水声一时间昏昏欲睡。   燕南风往空碗中丢上一颗糖,叮当一声响,胭脂清醒过来,他道:“我听苏大人说,你与他是旧知交?别如此看我,我没有套他的话,是他那日醉酒后无意中说起,他说陆公府不大养人,你比以前瘦。”   她又想起棘手的苏如仕,一时头疼起来:“很多年前是认识的。”   “这么说胭脂很早就进了这里?”   “是的。”他又在试探,她连忙吞下一碗苦茶,含上一颗冰糖,问:“公子,听说圣上久不在朝,但择年就会回朝,是真的吗?”   “市井之间已经有这样的流言?”   “市井之间怎会知道,奴婢是听二小姐说的。”   他学她一口饮尽茶水,在舌下含小小糖粒,回:“你的面相只适合嫁于良人,相夫教子,不适合忧虑天下事,我看你还是安心品茶,别浪费了我的新茶。”   胭脂笑笑,拢了拢衣襟,正遮住被段易咬出的齿痕,端起茶碗遮住了脸。   这一夜雨都未停,一直下,洗的满园绿叶发出油光,深夜有一股力量,让对面那个男人显出身形,他端坐在对面,背后的雨幕都是虚无,成了山水画之间的伏笔。突然之间他成为大千画卷上唯一的存在,似乎更加亲近,但她还是小心,只谈起听来的奇闻,燕南风大多时候笑着不说话,偶尔闭上双眼,似乎有些劳累。   胭脂以为迷香应当已经燃尽,段易该走了。   正扶案要起,却听他闭目开口:“天没亮,雨也没停,故事还没完,你不准走。”   故事自然没有讲完的时候,光怪陆离得一个接一个,直到天亮了雨停了,胭脂顶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身子轻飘飘的像一片叶子。   “奴婢现在可以走了吗?”   他点头,“别忘了我要的名册。”他眼睑下一圈青,好像受了莫大的折磨,转身进屋用力倒在一旁长椅上,眯眼看她,“你故事讲的不错,下次继续。”       ☆、水粉盒   接下来陆公府终于平静的度过几日,段易忙于四处勾搭,在府上和同样不消停的几个丫鬟拉拉扯扯,好在他张牙舞爪的范围离东苑有些距离,因此陆千芊视而不见,全当透明。   这几日董贵妃派人为苏如仕新添春衣来了,听说来人亦是贵妃众多面首之一,早为贵妃所用,陆千芊心底惧怕董贵妃,也不想这群男人叫人误会,只好说府上住不下,去不远处酒楼订了天字房,苏如仕为相伴也就出去住了几日。   期间,燕南风忙于接手府上大小事宜,基本没有其它动作。   期间,陆千芊面子上对他视而不见,心中那对眼却在他身上绕过绕回。   这几日胭脂大概是睡得太好,被东风一吹反倒打不起精神,走起路来时而跌跌撞撞,时而轻飘飘好像没了三魂七魄,陆千芊问起,她只说被妖风所扰夜夜失眠,巧的是陆千芊因烦忧府上众人,也头昏脑涨,陡然认定东风吹来了南方的邪物。   这话不知给哪个下人传了出去,几日后燕南风便有所回应,让人带了个嫣红色的锦囊过来,说是给陆千芊的。胭脂瞧着总觉得眼熟,一时还未多想。   待那传物的下人走远,陆千芊抬手往石案上用力一拍,“这么风骚的锦囊,保不齐是从哪个死丫头身上摸下来的,我才不要,你去告诉那姓燕的,在我与他成婚之前少来烦我。”然而想了想她又一把拉住胭脂,眼睛扫着桌上锦囊,不懈一哼:“算了算了,不麻烦你了,你去把这玩意儿拆开给我瞧瞧。”   胭脂捏起来仔细一瞧,竟惊的发间冒冷汗,猛一下将锦囊攥在手心,这锦囊是她的!花纹里暗藏一个宋字。   这是什么时候到了燕南风手中的?难道是那夜落在了锦华苑,或是更早?是她无意遗落的,还是被他摸走的?如果是更早的时候被他摸走的,那他迟迟不还,如今却叫人当着陆千芊的面送来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不给名册,所以威胁她?   雨夜煮茶还历历在目,胭脂对他的抵触才少了几分,他却吓唬人?此人到底什么毛病?   胭脂小心收了锦囊,取出里面一个鸭蛋状的朱色木盒,在手中可盈盈一握,但木盒上有个陈旧的缺口,打开后里面是半盒水粉,是个旧物,已经被人用的所剩不多。   胭脂多看了一眼,又觉得水粉盒十二分眼熟。   陆千芊勃然大怒,抓起水粉盒砸在池边岩石上,水粉盒即刻碎成几瓣,水粉散落在池中红做一团,好似陆千芊充血的脸颊,“这被人用过的烂东西也送来!我倒要去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陆千芊奋甩衣袖,大步往锦华苑去了,若是往日胭脂定然继续做她的跟屁虫,但这回她在原地踌躇半晌,直到陆千芊怒叫她才跟上前去。   不过几日过去,锦华苑中有花满枝,满园糜香,雨后的花香格外醇厚,几乎要将人熏醉。   胭脂缩在陆千芊气焰膨胀的身影之后,一路听着自家主子将燕南风红翎以及二人的祖宗咒骂了一番,纵然是她安排红翎接近燕南风,却也受不了被这般侮辱。   胭脂不住笑。   忽然不远处传来嬉笑声,再细听有水声,嬉笑声也成调\情之音,透过茂密树冠可见一个浅荷花池,因是这个季节,池中唯有清水残荷,池边摆一把躺椅一桌点心一壶小酒,躺椅仰面躺着一男子,角度刁钻看不到容貌,但见衣襟半散,束腰垂地,身上趴着一个姑娘,用嘴叼着桂花糕送到男子嘴中,一来二去竟在挑\逗。   这二人是谁根本不言而喻。   陆千芊双手颤颤,脸红得似猪肝,牙根作响。   唉?   胭脂瞧瞧那春满园的景色,又瞧瞧身边的主子,忽然之间大悟,陆千芊好似是醋了。   她醋了?   陆千芊手中一把草叶抓的粉碎:“呵,真是将这贱人送对了地方,这骚味正对了姓燕的的胃口,我们走,不看也罢,看来看去都是个浪荡子。”   身后一个声音突然接道:“胃口?我是什么胃口?”   二人没来得急回头,肩与肩间已带起一阵风,燕南风已经扶上二人肩头,将头贴近,与她二人并排细细瞧着,悄声道:“如此精彩一出春戏,多看两眼也无妨,你们怎么急着走呢?”   躺椅上的男子此时已坐了起来,一头微卷长发束在脑后,笑的无比放浪,原来是段易。   陆千芊暗暗吐了口气,却还是鄙夷道:“恶心。”   燕南风满腔笑意,看到精彩时不住叹道:“啧啧啧,你们府上的男女竟然都如此洒脱放得开,这回真是开了眼界。”   陆千芊转身将他一推:“我把红翎交给你,你就是如此看管的?”   “我不看管任何人,你的人自己管。”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块三色琉璃尊佛玉佩,垂在她面前,“早上叫人领锦囊去送你,原是想把这个交给你去去晦气,听说你近来被邪风所侵头痛厉害,谁知那笨蛋错拿了人家的锦囊,真是对不起。”   陆千芊面上慍色终于淡去,但还是别过头去:“谁稀罕要了,我今日也不过就是路过这里进来瞧瞧,才不是来问你什么锦囊的事,你送来的那个锦囊……我、我还没拆。”   “哦你不稀罕要,那好吧,胭脂,你替你家小姐收着。”他将东西抛入她手中,“那个被错拿去的锦囊也要还来的,人家小姑娘还等着要呢。”   “奴婢知道了。”   “要快。”   说着他已绕过树冠朝着池边纠缠的二人走去,片刻后传来红翎的惊叫声。燕南风一早告诉她要出行半日,她求了好久想要同行却再次被婉拒,在这个男人身上总是得不到她要的征服感,他总是时而近时而远,红翎一时愤懑难解,正巧遇着同样怀揣心思的段易,二人便执手相对笑脸,携手拐回锦华苑,原以为最危险之处乃最安全处,谁知危险之处始终危险。   燕南风瞧着呆滞的二人,连眉头也不皱,微笑中道:“快进屋来给我煮杯茶。”   他不怒也不笑,好似不过是看着两尾吐泡的鱼,时下二人也是十二分的尴尬,红翎头也不抬的跑进屋,段易裹着下半\身坐在原地不动,左看看右看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陆千芊瞧着那头氛围一时是鸡飞狗跳,终于心满意足,拉着胭脂走了。胭脂回头再望,又看见燕南风立在阁楼上,又看着她。   到了晚上奴婢们同桌食,白日里锦华苑的捉奸已经被传开了,胭脂刚坐上座,咬上一口冷香芋,便有人问道:“姑爷可有把红翎扇的死去活来?”   后厨小厅里叽叽喳喳乱做一片,胭脂不给个结局平复众心怕是一口饭也吃不安宁,于是她脚踏桌椅,手舞竹筷,绘声绘色的演示:“当时姑爷一把拽住红翎的头发将她摔在脚边,红翎哀嚎一声便抱着姑爷的腿,姑爷反手又给了她一个大耳光,大斥她下贱……”   屋中一阵欢呼,碗筷敲得叮当作响,小松奇道:“那段大人呢?”   胭脂咽下一口粥,半晌道:“当然灰溜溜的跑了。”   下人们对这一段新鲜事很是在意,原本一直担心俊美的姑爷给那狐狸种勾去了,如今终于是松了一口多管闲事的气。   茶余饭后,气温激变,又落起大雨,清寂寡冷,雾色人间。   胭脂回到屋中,桌上多了只纸青蛙,一拨弄便跳到木桌那头,她解开纸的一角,有字,字样挺直,有骨无肉。   是燕南风的字。   她先行去陆千芊那儿安顿好一切,待她睡下,才回屋从书柜后摸出名册揣进怀中,撑开油伞走进雨夜。   这一回,燕南风相约在府中灯楼上见,府中有一小楼,楼中有一长明灯,已经燃烧了近五十年,灯火从未断过,有人说烧的是鲸油鲸皮,也有人说烧的是人\油人\筋,用水都浇不灭。除了外围杂役一季来打扫一次,平日没人敢来。   燕南风显然摸过陆公府的底,对这些人言更加有所了解。   她到时,他已在灯下等,一把撑开的墨色油伞隐在雨夜中。   “我以为你不打算来了。”   “如若不来,公子准备再捡什么东西来吓唬奴婢?”   他不痛不痒的笑一笑,伸手,“闲话少说,名册。”   胭脂掏出递上去:“一共七十八人在册,火厨、车夫、连小姐的奶口均有记录。”   他缓缓翻着,又缓缓道:“你自己的是记在哪一页?”   名册一共一百三十九页,他才草草扫过,何以一开口便问她的,她不知回不回答,看看脚尖又看看他:“公子到底想知道点什么,奴婢一五一十的回答就是了。”   竹伞柄在他手中转了几转,停停,又转转,他眼底有破夜的光亮,一闪一烁,他的上唇微微嘟起,似乎天真,让人以为他是个简单的人。   你是谁?我只听实话,又或者是我猜错了?   但话出口却成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胭脂不明所以的眨着眼,他紧接着道:“这几天我查出陆公府的账目中有巨大的缺口,我要你帮我查这一大笔钱财的去向。”   说到底,她还是府上的人,彼时吃里扒外不是她的作风,“这种大事,公子何不直接问小姐?”   “她用尽了办法去填这个缺口,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查出来的,这笔钱的去向一定不明不白,我问她她也不过是装傻罢了,这几天我在青城的各个城门都有打听到一些事情,每月月圆第三天夜中都有两个人从北门进东门出,腰上缠京城一带的束腰,一来一走不过两个时辰,城内除了陆公府,没有其他的权贵与京城那边有关联,这两个人必然有问题。但城门的守兵头领只怕是收了好处,问的深了便不肯再往下透露。”   “公子何不告之那些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便,我要你帮我去打探。”   “可是奴婢是个下人……”   他笑,“我可从不把你当下人看,你这么聪明,自然有你的办法。”   翌日,府上众人便有了新变动。从前府上众人的安排全凭陆千芊的喜好,如今燕南风对众人知根底,用的很是地方,众人都心服口服,对这姑爷满是赞赏。   陆千芊闻之怒道:“他竟有如此反客为主的动作,太猖狂了!”   几日不露脸的陆因茵在闺中冷笑,“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摆明是要看自家姊妹的笑话。   小松捏着针线奇道:“怪了,难不成姑爷知道我出身刺绣坊,怎么突然叫我去给二位小姐刺花了?”   胭脂笑笑不应声,坐回门槛上,往口中塞了一颗圆滚滚的冰糖蜜桔,对着二月里的春风哈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姓燕的要了名册会做什么打算,原来竟不过如此单纯,是她想的太多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亲知道小鲜肉杨洋,没错就是演盗墓笔记季播剧里的闷油瓶的,我写这文的每次写到一个人,脑子里都浮现的是他的样子哈哈,不过该人物还未出场。 ☆、慕连侯   自燕南风看似温婉实则非常霸道的统领大半个陆公府之后,陆千芊有事没事就差人送信件去京城告状,但久久未得到陆德的回应,派人去查探才发现都被燕南风半路截下了,这期间二人的字条满天飞,数量之多绕着府墙能有三圈。   几日前燕南风调配陆千芊苑中的人去后山拾枯木,她传了字条过去“你这走狗,休得在我府上乱来”,送字条的小厮片刻就回来了,字条还是她的字条,只是下面工工整整多了一排,“请你,嫁狗随狗”,回程路上她气得扭伤了脚踝,府上金大夫说伤筋错骨得一百天,她一边喊疼一边摔花瓶。   二小姐卧着出不了苑门,府上众人乐了,日子休整的不像样子,都以为是燕大姑爷故意如此,谁想还未过第一日,他便发了令:“既然大家都那么高兴,就轮流去东苑伺候我夫人好了”一句话堵的陆公府上下全没了声音。   但到头来,小姐扭伤了,苦的只有小松,累的只有胭脂。   “姐姐,我今早路过后花园,居然看见大小姐她出来转悠了,招蜂引蝶的穿了一身水红色,那得意样子,我是真看不惯的。”   胭脂头也不抬,帮着小松封手帕的边角:“二小姐遭罪,她哪一次不开心的?这你也觉得奇怪?”   小松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活儿,正色道:“但她居然和苏大人一起并肩走。”   胭脂这回愣了一愣,“他们有这么熟?”   小松道:“你看他们两个,平日里擦身而过都没一句安好,私下里居然比肩逛园子,你说是不是有奸\情?董贵妃的男人也没几个安分的呀。”   胭脂抬手按着她的脑袋:“你声音小点,作死啊?”   小松憋着嘴,更难听的话咽下肚里去了。   陆千芊到底心疼贴身的两个丫头,午后没再安排别的事,叫她二人休息,胭脂绕着东苑走走停停,摘了些墙头的野花正准备摆在屋中,刚一进门看见段易坐在床边,她手攥的死死的,退了一步。   段易见势上前要扶她,讨好道:“那夜是我喝多了,做了些过了头的事,要骂要打随便你。”   她抽回手,扶住气,只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大人言重了,大人不曾做过任何过头的事。”   “我太冲动了,一时没把持住,真是对不住你。”他抬了抬眼,欲言又止的,“你……真的不气?我做那样的事也不算过头?”见胭脂垂眼面色平平,他与她贴近,手悄无声息缠上她腰间,又掐又揉。   该来的,躲过了,老天爷都会补上。   胭脂将花插在门栓上,反手关上门,午后的门外空无一人,门中这人再度缠上来,她半推半就,问的咬牙切齿,“事成后,你真的会带我进宫吗?”   他抬手抽走她鹅黄束腰,敞开的衣襟下是一片粉水色的袭衣,透着一点雪白的肌肤,“会,只要你我事事成。”   不知怎的,就在此时身后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分明插好的门闩落在地上。   燕南风站在门外,见此景显出几分吃惊,随后拾起胭脂的束腰,塞在她手中快速道:“苏大人要回府,随我去安排车马接应。”他交代了扭头走,走上三步却回头对段易笑:“为何总被我撞见呢?下次选在深夜吧。”   面对挑衅段易却呼哧大喘不敢出声。   途中胭脂跟在燕南风身后,小心瞄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几眼又垂下头,为什么觉得他脑后也有一对眼睛虎视眈眈望着她?   “今夜是月圆夜,三天后你别忘记了我交代的事。”   原来是来提醒她的,“嗯,记着的。”   随后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走过一座假山,他冷不丁问:“上回让你办事还不情不愿,一副要了你命的样子,怎么今天答应的这么顺了?”   “大人总救奴婢于水火,奴婢早说过要当牛做马。”   他笑一声,“我以为是我错打扰了你的雅兴。”   回想方才,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我不是那种人。”沉默良久,“大人,段易他…”   他冷不丁的又一句,“一点规矩都没有,你应当唤他一声段大人。”   “段大人他如今在宫中做着什么?他离开陆公府后再没回来过,小的们都很好奇。”   “一届草耳。”他回头望了她一眼,淡漠道:“就是给皇后娘娘收集各宫消息用于卖弄的耳目。”   看起来这两个人关系不善,但既然都是皇后的人,何以二人关系如此?是有私人恩仇,还是皇后的党羽之间早有默契,可以不在人前交好?   她还想再问,那人却快一步绕过花坛,衣尾不愉快的一闪,有些孩子气的道:“别问了,我不想告诉你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看来他今日心情并不好。      夜寒,城中大多商贩已闭门不出,街道空旷,暗如泼墨,唯独一轮毛月拓下街墙灰影,城门下几点豆大灯火,几人守门,风一卷,各自缩头。   城门外迎风行来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各自端坐一人,因大风裹紧了黑披风,在马下也看不清容貌。守城兵上前拦住,却见前行马上的人腰间抽出一个金色物件,只在守城兵领头人眼前一过,城门便开了。   城门待要关上时,门外守城兵突然又抬手示意开门,门外又进来了两人两马,这二人徒步牵马,走得不紧不慢,竟也是墨黑色披风缠身,头上盖着巨大披风帽。其中一人已经揭下披风帽,灯火下面容干净,长眼浓眉十分俏,他正与首领人交谈,遥遥望着似是在谈笑风生,另一人藏在灯影下默不作声。   燕南风查出的那二人每月都要进城,想必早打通了入城的关系,定然是后者无疑了。   今日胭脂特在陆千芊面前提起花生糯米糕,果不其然,卧床五日的她馋的不得了,胭脂带命吩咐后厨准备,特叫后厨将糯米糕的个头做大了些,且饭后半时辰内送到东苑,陆千芊吃了两块便把余下的赏给了胭脂,她夜里打了个包,提着竹篮偷溜了出来。   此时她脚踏一双草鞋,灰色衣衫陈旧,在此地等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冻得手指发黑,见那二人走近,她忙从路边起身,道:“自家做的甜花生糯米糕,您二位要来一点吗?”   二人原本并未察觉蹲在路边的黑影,此时愣是被她装出的粗壮嗓音吓得止步。   “姑娘你卖糯米糕?夜半三更在这城门路边?”   “小女子专在这里卖自家做的花生糯米糕,大冷天的,夜半三更总有一些行客要进城,都是赶路的人,难免风餐露宿,必然饿着肚子。”   把脸隐藏在帽影中的男子又道:“若是一夜都没人进出,你岂不是白站一夜?”   “小女子也不常来的,只是在这种夜里,天寒地冻的,也算是行善积德。”她抬起头对上那人帽影深处,她自己的脸原本并不惊艳,只是因为藏在面具下久不外露,脸颊白的好似世间另一轮明月,嘴唇光滑鲜红,与一身服装并不相衬,又或因此,那男子看着她半晌未发声。   他揭开竹篮里的布,捏起一块糯米糕咬了一口,“已经冷了,不过我也饿了,这些都要了。”   胭脂婆娑着手脚接下铜板,“天太冷了,小女子先行走了,多谢二位公子。”她匆匆离去,走了还未两步却摔倒在地,跌的太逼真,她痛的呲牙咧齿,手心全是摩痕,砂石钻进皮下。   那男子果然赶上前,把她抱上马:“往后一个女孩子不要半夜出来,若是遇到歹人只怕被人先卖了,你若不嫌弃先随我去客栈,包扎了伤口再走,”见她露出慌张的神色,他抬手揭下披风帽,年岁不大,是个大少年,一对眼睛莹亮摄魂,脸上是少年独有的温暖近人的笑意,“我瞧着你总觉得眼熟,我不杀眼熟的人。”   来者非善。   又是东来酒楼,上了顶楼最里间,胭脂随着进去却是一愣,巧了,起初被燕南风带进来也是这一间。   随行的俏公子取了银针,掌灯过来对着她手心挑出砂石,那大少年正坐在圆桌对面,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她。   “你家住何处,一会儿好送你回去,免得家人担心。”   “不必了,家中唯有我未婚夫君等着,怕他见深夜男子送我回去,心中有醋意,公子好意我心领。”见话已经打开,胭脂顺着问:“公子瞧着就面善,是来青城游玩?”   他笑了笑,“哪里,头一回进城,是为到我老师家中瞧一瞧罢了。”   胭脂心头一紧,心道难道跟错了人,再一想,这些人口中说的也未必是实话。她继续恭维,“千里迢迢探望夫子,二位公子真是有心。”   “我们从京城来,不过隔着两条河,算不上千里。”   京城吗?尚且有戏。   “虽然路途不远,来一趟也着实奔波,若两位公子找到夫子住处,一定请多留住几日,青城的春天很美。”俏公子已将她手心喷了酒,包扎好了,胭脂起身作了安,示意要走。   “美,十分美。”那大少年双眼盯着她,嘴角有笑意,“姑娘姓什么?你的糯米糕我很喜欢,改日再和你买。”   胭脂一愣,万万未想到这一茬,她镇定笑道:“小女子叫赵灵,每日都会提着竹篮在东街头走卖,没有固定的地点,若公子沿途闻到花生和糯米香,你我一定会再见的。”   他笑了笑,将披风披在她肩头,“夜深了,多加小心。”   胭脂含笑点头,装的十分温文,“公子问了我的姓,却还未告诉我你的姓名。”   他坦荡直接:“在下慕连侯,下次再见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被那不多语的俏公子送下酒楼,她独自在黑夜中多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来才折回一处废屋,褪下外衣又将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直奔入府,这一夜徒劳周旋,几乎没有过多线索,看来下月还要再蹲一次点。   她懒于梳洗,合衣匆匆卧下,屋外忽然下起急雨,有闪电与惊雷。   她猛然坐起,知道今夜判断错了,后来进城的二人不是燕南风在查的人,因为她从记忆中抽丝剥茧想起一件事。   当今世子叫慕子螭,字连侯。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亲亲编辑大人说名字太文艺,亲们有没有比较萌萌哒名字···我实在是个取名废物··容我想想 ☆、糖蒸酥酪   转眼了太多太多年,他眉宇间的气度完全转变,她居然迟迟未能认出,物是人非果然并非说说而已。   难怪他也忘记了她。   翌日清早胭脂路遇燕南风,便将昨夜的事告诉他,他听说胭脂跟错了人便陡然没兴趣听下去了。   “算我看错,这差事还是不交给你了,但按照你这么说他今日之内就会到府上,有意思,陆德的老宅里朝中三足终于聚齐了。”   “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奴婢大意让他看到全脸了,怎么办?”   “让他看见你这张脸了?”   她闻言一愣,很快接上:“当然乔装过了,点了痣画了眉还作了疤痕。”   他捏住她的脸左右看着,似乎在想象她易容后的模样,“你的声音呢?”   “也乔装过了。”   “那还怕什么?”他打着哈哈走了过去。   胭脂一手端一个果盘转身追了上去,“但是一个人的仪态到底不会变,若我还是被认出来了呢,这回要救我呀,主子如果知道我私自溜出去一定会打死我,把我暴尸荒野,这事情是你让我去办的,你不能不管我。”   他心不在焉的摘下一片柳叶叼在嘴中,顺走果盘中最大的冬枣,把玩着,“若是被认出来,只能算你倒霉。”   她看着他风一样跑掉,双手颤啊颤,果盘里的碎果都颠了出来。   说什么会帮她,娘说的完全正确,男人都是骗子。   他是个骗子。   无赖。      今日门外日晷的晷针方指向午时,世子连侯便来势汹汹登门造访。   陆千芊修容换衣后移坐木轮椅,胭脂在前领路,被小松推着迎去了正堂,路过北苑时又带上了陆因茵,她瞧了一眼陆千芊,身姿一挺,嘴角扬了扬。   过一片绿冠矮木,正一阵春风拂面,疏影晃动可见那二人在正堂内端坐,慕连侯正低头研究巨大瓷瓶上的牡丹纹,紧随的俏公子抱臂与他背向而立,警惕望向八方,两侧跪满府上的上级丫鬟小厮。   再一回头,身后紧随来了段易、苏如仕和燕南风,众人衣冠果真华丽,容貌果真俊丽。   可惜了,这几个胭脂一个都不喜欢。   又近了一些,慕连侯木然望向她们,三步并两步走到胭脂面前,抬手将她推开站在小松面前,一对桃花眼在她脸上晃动。   “我瞧着你好眼熟,在哪里见过,恩?”说着手已经伸出来放在小松头顶。   小松双颊滴血一般的红,她惊呼了一声,双腿一软瘫在胭脂身上。   真是男人的把戏。   但还好没有对她有任何怀疑,胭脂暗松了一口气,随即抬脚狠狠踩了那丫头一脚,她才清醒过来与胭脂一同跪下。   “奴婢胭脂、小松见过世子大人。”   慕连侯微微一顿,似乎才留意到两位陆家小姐,收敛起来,客套的问了一句:“千芊因茵,好久不见了,看样子你们都还好?”   陆千芊脸色一黑,垂目不再看他,低声道:“世子且见谅,我突然累了,姐姐你推我回屋吧。”   霎时间,两人拉长了脸一同走了,余下正堂内一群不明所以的人群。   慕连侯茫然不解望着二人冷淡的离去,对众人眨了眨眼:“恩?我做错什么了?”   燕南风抱臂走上前,那俏公子忽然警惕起来,紧握住长袖下的半臂短剑。   慕连侯抬手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后,“好久不见真是别来无恙,这半年来听说燕大人走南闯北的为皇后办事,尽心尽力,能在这里遇到还真是叫人吃惊。”   燕南风勾唇笑却一言不发。   慕连侯扭头坐回位置,懒洋洋倚在椅背上,傲然道:“先不多说了,听说燕大人全权接管了陆公府的实务,那么我现在饿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给我准备点食物,比如糯米糕?”   燕南风微不可见的扬眉。   “当然可以,不胜荣幸。”   世子果然很傲,终究是太年轻。      经几日前在正堂内迎接世子时出的那一岔子,全府上下再没人不知道二小姐对世子的心意,知情人传,陆千芊与陆因茵都对世子有意,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子大人在花粉丛中一向游刃有余,根本无法对陆千芊陆因茵倾心。   那日世子表现出对一个下人感兴趣,陆千芊一方面觉得羞愧受气,一方面又不愿意让陆因茵与世子接触,才有了水火不容的二人一同离去的一幕。   话是越传越远,连外围的下人们也以此为乐,枯燥的日子中精神陡然抖擞,小松已经躲在屋内数日不敢出门,陆千芊遣她送水来擦身子的时候,丫头第一反应是抬手抹掉了脸颊一抹腮红,尽管清汤寡水的去见主子,主子瞧着她还是十二分不顺眼,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一个月的工钱减半了。   失什么不能失财,府上的丫鬟到了慕连侯居住的小苑门外都一路小跑着逃开,依着慕连侯招花惹草的性子自然不能理解其中缘由,他走在遍地男丁的廊道上抬手抚发,对身后俏公子问道:“是我变丑了吗?”   陆千芊整日里拉着一张脸,总嫌院中花色深了淡了,又斥菜色淡了重了,胭脂看着小松憋着眼泪前后左右的张罗,深知陆千芊这次是真病了。   治病先治心。   她拨着蜜饯,嘴上一句带过:“奴婢看世子大人如今居住的南苑实在上不了台面,不若奴婢们将临安院打理一番,将世子大人请进来。”   临安苑与东苑仅隔了一道红砖绿瓦的高墙。   近水楼台先得月。   陆千芊扫了她一眼,抿了一口药汤,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哦,临安苑空了七年,打理起来会不会太难,你看着安排。”   到了第三日胭脂还是未着手此事,陆千芊又抿了一口药汤,心不在焉道:“若不然你给临安苑那头的旧桌椅换一换吧。”话毕扫了她一眼,“今日便办了,如何?”   当日临安苑便被收拾的一尘不染,胭脂寻了个年幼的小丫鬟去请慕连侯,然而前去的丫鬟小半个时辰后哭丧着脸回来:“世子不肯住临安苑。”   闻此陆千芊一口饮尽药汤,觉得太苦太涩,又一口吐了出去,全吐在一旁小松的衣裙上。      这夜春雾浓,枝桠带水。   胭脂坐在南苑门外的石阶上,拨了拨潮湿的长发,抬头看半月已当空,估计那二人又不回来了,她起身正要走,却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夜色中一身紫衫,腰后背一把长剑,容貌干净,长眼浓眉,而神色是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如一。   俏公子从她身边路过,看也不看她,入苑关门做的一气呵成。   身边有人飞影一般追了进去,喊道:“百里扶桑,你站住!”   慕连侯一人滔滔不绝连绵不断,正在极力说服那百里扶桑,后者却是全然不出声,末了只听两阵脚步声,苑门大开,慕连侯拽着百里扶桑出来,前者满面笑意,后者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如一。   眼瞧着他二人离去数十步,胭脂心道还是作罢,抬手将怀中物件往灌木中一抛,却是慕连侯忽然绕回来一把接住,打开一看是一盅凉透的糖蒸酥酪。   他笑,“这是给我的?”   胭脂点头,见他用手指勾出一点放在口中,才迟迟道:“二小姐知道世子喜欢蒸酥酪,特地让奴婢连夜送来,”见他眉间微蹙,她小心问:“不好吃吗?”   “太酸了。”他端在手中没再往下吃,却问她:“你等了多久”   “忘记了,多久都不碍事。”她搓了搓手,“世子愿意吃就好,奴婢现在就走了。”   “你等等。”他将酥酪放回她手中,“端着一起来吧。”他翩然朝前走,身上有世人所没有的风。   那是很多年前了,胭脂第一次见他时,他才不过十三,生的白净,遗传了宁贵妃一张姣好的面容,她站在她爹身后露着一只眼睛,而他低头把玩手中木剑,她看着他,他看着木剑。   就和今时今日一般,她看着他,他看着夜色,无论是面前还是后背,他都看不见她,记不住她。   他如此。   世间众人如此。   “跟上来。”慕连侯回头喊了一声,胭脂收神,抬头正对上百里扶桑下一刻的回眸,他眼底空荡荡,却有杀气。   一路步行出了陆公府,却是到了东来酒楼,胭脂仰头长叹,这世上狐狸一般骚,世间男子一样色.   应约而来的是花不如,拉门开时她跪坐门中央,垂头微笑明眸流转,依旧美的不可方物。她见胭脂是熟脸,调弄琵琶弦的间隙走上前来:“姑娘你又来了,这两位公子也是陆二小姐的客人了?”   “是贵客,看来姑娘与他们很熟识了。”   “两位公子几乎夜夜都来,已经半月有余了,怎不见陆二小姐一同来?”   若陆千芊知道慕连侯垂怜花不如,还会如往常一般欣赏拉拢这个女人?   必然不会。   “小姐她扭伤了腿脚,怕是还要二十日才可以下地走动,贵客这边我只好照应着。”   花不如点头又道:“那位燕公子也来了,不过已经在楼下歇息了。”   胭脂心里莫名冒出的是燕南风怀抱红翎睡去的景致。   啧。   花不如话不多说,脚步轻旋坐回绒垫,手抚琵琶声声入骨。她曾在京城红极一时,不知何故辗转来到青城中,被城中各大酒楼争来抢去,终于花落东来酒楼。城已换,名却依旧,闻声而来的王孙子弟权贵富商多不可数。因陆千芊曾有恩于她,她与陆公府的关系甚亲。   但胭脂知道,陆千芊不交无用之人,她一番所作所为也不过是想从花不如嘴里套一些南北听闻。   这头慕连侯往身后靠,听了一段曲,忽然对胭脂道:“府上的花生糯米糕做的很可口,是请人在城中买的?”   “糯米糕是青城里特有的点心,几乎家家都会做都会卖,世……公子如果喜欢,府上的厨子可以多做,若不喜欢府上的口味,遣人去城里也可以买到。”   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府上做的已经很好了,我只是随便一问,你不用太在意。”说着他够过胭脂手中瓷盅,一口口吃着蒸酥酪,吃到最后一口有一颗桂圆,他将核吐出捏在指尖对光看了一会儿又丢到桌边。   “胭脂?”   “是。”   “姓什么?”   “宋。”   “宋这个姓好像在京城才比较常见,你是京城来的?”   “奴婢是京城人,之前在京城一户人家做丫鬟,但之后举家西迁,奴婢只好离开,后被老爷相中送到府上伺候小姐们。”   “蒸酥酪是你亲手做的?你还会做什么京城名点?”   “芙蓉糕、马蹄糕,奴婢都会的。”   慕连侯听曲听的兴起,对一旁抱剑不言语的百里扶桑问道:“眼前歌舞升平,你却要冷着一张脸,别这么扫兴,若是吃不惯东西,明日让这丫头给你做京城的点心。”   百里扶桑好似睁眼睡着了,半响才启唇回了一句:“你少吃这里的东西,别忘记四年前的教训。”   慕连侯陡然脸色大变,深深看了胭脂一眼,扭头喝起闷酒。       作者有话要说:  求帮捉虫·· ☆、湖上交易   花不如一手好琵琶一直奏到夜深万巷空寂,因为还要赶去夜船,她又留了尾音早早退走了,灯火暗下去,只剩三个人影。   慕连侯不知何时醉倒在软蒲上,身体蜷缩着,似乎极怕冷,百里扶桑在他身侧,抱剑靠在柱子上似乎是熟睡了,然而身体没有起伏,看上去几乎像是死了。此人的情绪说明显是明显,他不喜欢青城也不喜欢陆公府,浑身充满警惕与怀疑,此人的情绪说不明显也不明显,一张脸比胭脂的人\皮面具更加僵硬。   胭脂起身拿了瓷盅,溜走了。   酒楼里的大多客人都已经睡下,几扇门外偶尔传来窃声笑语杯酒之音,她蹑手蹑脚一路走出酒楼,到了街道,正草木皆兵,身后忽然呼啸来一匹马,瓷盅从胭脂手中脱飞出去正砸在马蹄上,那马受惊吓嘶鸣,马背上的人重重落地滚了几滚到胭脂脚边。   胭脂凝神一望,立刻转身就跑,谁知被那人一把揽住双肩,她垂着头不去看他,却还是听见他尖细的声音问:“你要跑到哪里去?”   她惊的手脚发麻,还是不肯抬起头,“你怎么会在这里,段大人?”   段易四处看去,见街道空旷,“我要赶回京城了,且不能惊扰了世子,如今宫中的势头我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待胭脂开口,他兀自望了一眼不远处东来酒楼的大门,突然窃窃笑道:“我听说世子夜夜在外留宿,原来你是来侍奉他了。”他的笑声尖细,激起她一背寒毛,“你居然侍奉世子,我记得你与他好像不太适合做这档子事……嘻嘻。”   胭脂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她高声怒斥:“够了够了够了,要走你快走,别再来了。”   “哦,原来那些事你是不想知道了?”他勾起她的下颚,嘴唇几乎摩擦到她薄薄的唇尖,她一阵恶心却强忍着,“红翎那个贱皮子就是不愿意跟着大人走,不如你跟我走吧,到了京城入了宫,你可以跟着我,有一个安全的新身份。”   她甩开他,眼眸里是多年未展露的高冷。   “闭嘴,你也配吗?”   “我不配?!”段易将她按在街道墙上,巨石组合的墙面将胭脂的背撞的一阵剧痛,她还未喘过气,他已一手捏着她的下颚,力气大的出奇,胭脂一阵目眩,感觉自己摇摇欲坠,在他手中像一片轻薄的落叶。   “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说什么配不配?你不就是太傅老宅里一个下人,下贱无能,要不是当年我帮你隐瞒你早就死了,还以为能活到今天?你就应该跪下来舔我的脚趾头!还是说你还在幻想有天能恢复过去的身份?别做梦了,人都死了,你也早该死了臭丫头……”   胭脂抬脚在他腹部一踹,随后拔出袖筒里暗藏多年的匕首,段易还未有所反应,只觉得眼前没预兆的一黑,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他捂着双眼倒在地上,满脸都是血。   胭脂喘着粗气,紧握着手中匕首,她迅速冷静下来望着地上哀嚎的人,段易人虽瞎了,但还有那张该死的嘴,狗急跳墙的他会把一切都说出去。   割了他的舌头……不,杀了他。   她提着刀走上去,面容冷漠,“段易,当年我们是如何答应彼此的,这些事说好不再提起,你却不守承诺,我最恨背叛我的人,我真后悔当年没把你一起推到枯井中去,如果你当年死了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今天我送你上路应该不算太晚吧?”   在胭脂抬刀的一瞬间,远处东来酒楼上有剑光一闪而过,她愕然望去,看到阁楼上一个男子抱剑望来,是他!   胭脂往路边死角退去,段易却抓到时机朝她扑过来,她猛然一躲,撞在一人的胸口上,她还未回头,一只手已攀上她的肩头轻轻一捏,随即她头脑一片空白,意识终于涣散掉了。      她睁开眼时已是青山门外,拂晓天边,屋中还有一个人,正趴在桌上熟睡,大氅披在肩上,一展肩头都是云云鹤鹤,手边的那盏灯刚灭,还有青烟。   她摸了摸手边,随身的匕首早已经不见了。   她偷偷摸摸下了床饶过那人,开了房门正想走,对面房的门也正被人拉开,她快一步看见门里露出慕连侯颇有些凌乱的额发,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快速将门合上。   还好,差一点被他看见。   隔着一扇门,可以听见慕连侯从对面房中迈上走廊,问:“那个胭脂什么时候走的?”   百里扶桑闷闷回了一句:“不知道。”   “连招呼都不招呼一声就敢先跑走,下回要好好戏弄她一次,好了好了,今天再去城中转悠,希望能遇到那个卖糯米糕的姑娘。”   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身后那人的手放在她头顶,只是安静放着就惊起她一串寒颤。   胭脂咽一口口水,缓缓转身看着燕南风,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有些事他看没看见,知不知道。   好在他先开了口:“今天清早,刚出酒楼就看见你睡在路边,出了什么事?”   “我若说是被人打晕的,大人你信不信?”   “信,为什么不信?”他端起桌上冷茶一口饮尽,却没再往下问,好像知道什么,又好像一无所知并不感兴趣。   胭脂将木窗推开一点缝隙,看见对面街墙墙根下连原本的血迹也消失了,更别说某个人某具尸体或她的匕首。   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一切对她不利,此时一定有人在暗处观察她猜疑她。   收回眼神,燕南风正饶有兴趣的观察她的神情,胭脂忙将话锋一转:“公子的眼睛很红?哭过?”   他揉了揉通红的鼻尖:“这个啊,是花粉症,最近锦华苑的花全都开了,我受不了只好出来避一避,这两日你再找两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去我苑里把所有的花和花骨朵都摘了,这回要摘的彻彻底底。”他笑起来,“你在干嘛?”   胭脂抱着胳膊在地上跳大神,从屋中左边跳去右边:“我的鞋呢我的衣服呢?冷死了冷死了。”   “那个啊,我怕你逃跑,就都丢了。”他声音别样温柔,抵得过之前任何一刻,不过几个字却如四月春风,让她心里没来由叹了口气,“下一回别再做傻事了。”这一句轻轻的。   胭脂爬上床裹住身子,摸了摸心口,那里有什么上上下下抚不平,却不因为心惊胆战,她道:“做下人的,来去哪里由得了自己,都是主子说去哪儿就要去哪儿。”   “我以为你只听千芊的话,他也算是你的主子?”   “比奴婢地位高的都是主子。”   “那我呢?”   “算的。”   他站起来动了动手臂,从一旁木柜里取出她的外衣和鞋,“那你起来吧,陪我去钓鱼。”   断湖临青城主道,湖边一串垂柳,早过了春分,白絮已起,漫天白雪般飘洒,白雪下并肩坐着两个人,仿佛旁无他物的兀自抽出一支极长的鱼竿,遥遥甩到水中央。   风吹柳叶落在水中央,很快起一层涟漪打破了湖面春\色,一汪湖水是磬蓝色的,比远天的颜色更深,天光太好太明媚,竟让人思索流年,心中莫名有一股愁绪。   胭脂坐下身时,燕南风已经开始收线,手下快速一提,鱼钩上挂着一条鲜活的青色湖鱼,胭脂瞠目结舌望着,怔怔道:“方才奴婢欣赏风景的间隙,公子做了什么?”   “抛钩钓鱼呀。”   他手法利落,取下鱼又抛回湖水中,不到半刻却又上钩一条更大的,他还是不动声色取下丢了回去,胭脂忍不住道:“把鱼丢回去了还有其它的鱼敢来咬钩吗?”   “当然有,只要猎人保持静,猎物保持饥饿。”他风轻云淡一笑,用鱼竿指了指湖心两艘缓慢接近的蓬船,“你看。”湖心正过数艘蓬船,看起来好似都毫无关系,其中两艘船过正擦身而过,然而下一秒从两边乌蓬下各伸出一只手,将两个物件抛到对方船上,其中一个物件落地的时候包裹在外的纱布松动,露出一角闪闪发光,竟然是一整块巨大金块,这整个过程不过眨眼瞬间,两条船便各自远离,其中一艘调转船头竟朝他们划来。   燕南风摘下头上笠帽盖在她头上,起身拍了拍衣袖垂服缓缓朝船靠岸的方向走去,胭脂稍一犹豫,他已独自一人到了蓬船前,一脚踩在船板上,小小船猛然晃动起来。   船蓬下传来撞击声,随后一个鹅黄小裙的女童钻了出来,一张小圆脸憋的通红:“我花那么多钱,你就这样划船?我可磕着脑袋了!你赔钱!” 燕南风短促一声笑,伸手将她小身子一把提起,就那样停在半空迟迟不放下,那女童紧抱着金块蹬了一会儿腿发现挣扎无果,这才垂头丧气把金块一推,“全部全部都给你了,公子饶命。” 他接回金块已然笑眯眯对女童道:“碧之,懂点礼数,叫胭脂姐姐。”说着将金块塞给到胭脂手中。 碧之挤了两滴黄豆泪,望着她笠帽下的脸,到底没认出,只小声哼哼: “长成这样也能叫胭脂。”话音刚落头顶便被敲了一下。胭脂此时才认出来,是早前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女童。   三人行至偏僻一茶馆中落座在角落,乘着燕南风走开的片刻,碧之探头问她:“你是自己人吗?”胭脂愣了一愣,又点点头。“那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往后跟着我们混,不准没大没小的胡言乱语,不然可要把你杀掉。”她分明还是头顶两个团子的稚气女童,可是这一番话却说得极其阴冷、极具威胁。燕南风闻声走过来捏她的脸,“你先管好自己的嘴再说。”碧之的神色立刻柔和下来,大口咬着蜜枣糕。燕南风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那几个人都已经解决了?” “公子是说唐文水吗?”她咬着汤匙,“都杀了呀,一刀封喉,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死了,我们从随行几人身上搜到了密函,不过也已经销毁了,我和陆公府来买消息的人说我是唐大人手下的,大人抱恙赶不来青城,他们看我给的消息很详尽都很信我。” 唐文水乃是皇后身边的文官,从圣上在朝开始就一直暗暗立在皇后身边,为了皇后娘娘也算是明里暗里犯了不少事,然而一世浮沉到头来却还是被同僚所杀。   他突然扭头望着她,“你怎么看?” 胭脂干笑两声,“奴婢听不明白。”   “你觉得陆公府中有胆识与皇后的人私下交易的人是谁?”他轻轻一笑,“你觉得你的主子真会因为一条腿而每日无所事事的卧在房中?千芊私下勾结皇后身边的人,用高价买皇后那方的消息,至于这些消息是什么,我不需要告诉你,你也知道了,这就是为何每月府中的账目中都有一笔填不满的漏洞,现在那半夜前来的唐文水已经死了,后面出现的都会是我们的人。”   碧之腮帮子里填满了糕点,含含糊糊的接话:“其实除了皇后娘娘那里,董贵妃身边也有被她买通的人,她一边与她爹一起辅佐世子,一边却在买皇后与董贵妃的消息,她可真有本事,为了保自己也算是用尽了人事。”   万事难料,那个曾跪在她脚边低眉顺眼谦逊有加的太傅之女,如今已在她荒废的青春年岁中成长为让她也害怕的人,而她明明与她如此靠近却浑然没有察觉。   但对于这一切其实她内心早已悻然接受,最多波澜不惊的叹叹气。   燕南风还要在府外逗留几日,胭脂独自一人回府,走之前她问他:“为什么今日要让奴婢知道这些事?”   他垂头看向她,笑眸中星星点点,那颗朱砂痣在他眼角显出三分哀愁,她以为他会说,我让你权衡利弊,是不想害死你,或者,不要多问,我只是为了你好。   但是他缓缓抬手用手指拨下她脸上拂过的发丝,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刚巧碰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ing ☆、春日日常   夜微深,胭脂还是照旧坐在南苑门外的月光里,白日里天气尚佳,夜里明月笼纱,抬头瞧一眼能把白天所有的烦心事都忘记,胭脂突然觉得即使慕连侯不回来,自己坐在石阶上安静这一片刻也是好的。   她打开瓷盅用汤匙舀了一勺酥酪塞进嘴里,真的太酸了,她做的太酸了,酸的发苦,又酸又苦。   身后一声清脆的笑,慕连侯从门里探出头,长发散着,一些扫过她的脸颊。   “怎么?给我的东西你不是丢掉就是要吃掉?”他一把夺过来,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府上的厨子做的还是你自己做的?”   “是奴婢做的。”   他扬眉细看了她一眼。   “这几日我没有出去,就等着你再送糖蒸酥酪,好不容易来了却被你舀出个缺口,我不吃被人吃过的东西,干脆你连夜帮我再做一份,我有的是时间等。”他拉起胭脂大步流星往后厨去。   糖蒸酥酪的制作过程本就繁复,待胭脂将小盅隔水而置时已经到了下半夜,青城的初春草木总是更深,隐约已经有一些虫鸣,胭脂坐在温热的灶台前边摇着蒲扇边打瞌睡,头往前猛然一栽被人快一步扶住,头发却被烧焦了一节。   慕连侯正拖着她的下巴,索性顺便捏了一把,“我认识一个人和你很像,也是这样迷迷糊糊守在灶台前,差一点点就把脑袋丢进去烧掉了。”   胭脂面不改色,“奴婢生来犯火劫,总是要被烧掉点什么。”   “她也是,最后被火烧死了。”   胭脂听见他这一番话只能深深垂着头,半响半响都没有抬起来,待她抬起头时眼眶已经红了。   “怎么哭了?听到有人逝去就伤情吗?女孩子不漂亮没关系,有颗温柔的心就好,像你这样。”他一派温柔的垫起她的下颚,正想用一番似水柔情来安慰她,就和他戏弄许多宫女一般,哪知道指腹刚碰到她浓密的睫毛,便听见她语气淡淡道:“你的衣摆把炭灰扇到奴婢眼睛里了,还麻烦您站那边去。”   慕连侯一愣,显然未料到会得到如此待遇,他起身坐到一旁石台上揭开蒸笼,“你做的酥酪为什么没有杏仁,却总在盅底丢一颗桂圆?”   “奴婢从小就吃这一种,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我喜欢,不如我把你要来。”他垂头望着她,眼底有一层朝霞似的微光跳动,多半是戏弄她,她喉头一动,他才出下半句,“给我做糖蒸酥酪?”   果然是戏弄,她喉头又一动,“白日里后厨空不开,奴婢还是每天夜里做好了给您送去吧。”   酥酪已经做好,不待凉透慕连侯已经大口吃下,没两下只剩下一颗乌黑的桂圆核在盅里滚动铛铛响直想,“东西很好吃,记住你的承诺每天给我送来,等等。”他似乎想起什么,随手抽了一张后厨勘油的草纸,手指占着炭灰涂涂抹抹写了些情话。   “帮我拿去给东苑那个叫小松的。”      小松抓着那块破草纸抖啊抖,双眼含泪:“这种被大人们看上的好事终于也轮到我了。”   胭脂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约在哪里了?后花园?”   “恩……可是为什么是午后,这种事情不是都在夜里吗?”   “哪种事情?”   小松叫了一声,捧着血红的脸冲回房间。      这是慕连侯最奔波的一日,一早起来先要为前一夜中失约而对花不如道歉,续而在城里奔波寻找那个卖糯米糕的赵灵,午时回府给百里扶桑带了些酒,午后终于赶去后花园。   那丫头果真来了,脸蛋圆圆的,嘴唇鲜红色,长得单纯可人,是这府中仅有的几个他还愿意多看几眼的人。   小松今日特别绾了个百花髻,一条桃花裙印的她小脸粉糯,说起来她心中明白,论美貌她不及红翎,论身段不及胭脂,论机灵许多人都在她之上,所以世子到底看上了她什么?果然还是从她身上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光彩。果然宝马需伯乐,伯牙需子期。   总听小姐说起世子,没想到从未敢想过的人竟与她有这一份缘,真是天命天注定。   她碎步颔首,含笑道:“奴婢宛松见过世子大人。”   说着,慕连侯已经伸手捧住她一边脸,小松只觉得一股血气冲到头顶,摇摇晃晃靠在他胸口险些晕过去。   “你今天比那日更加漂亮,我是不是让你等久了?” 慕连侯将她小手一牵,两个人身子一转闪到花墙后小道中,小道上阴阴切切,他的笑意也殷殷切切。   “你来这里多久了?”   “回……回世子大人,奴婢来这里已经两年有余了,一进府里就被胭脂姐姐选上一起服侍二小姐,今日有幸……有幸……”有幸结识你,以后就服侍你一个好不好?   慕连侯打断她,“那个胭脂呢?”   “她?她比奴婢早来一年,胭脂姐姐是个好心人,昨日若非世子让姐姐送那些话来,而是让旁的人送来,奴婢今日绝对不敢来的。”   “好人?也不见得吧?”   “这话如何说起?”   他抿嘴一笑,在她眉心一点:“你们都是些机灵鬼。”   小松腮上晕着霞色,晕晕乎乎用一阵铃铛般的笑声带了过去。   一路聊着,慕连侯却似总是心不在焉,小松不甘心的提高了几次嗓门,见他还是走神不住有些泄气,无奈的摇脑袋,发髻差点散了。   “世子大人,不如奴婢带你去另一处,那边有一只秋千。”   慕连侯闻声突然回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钱袋,“这里是三十两银子,你去买点好吃好穿的,把头上这黄色簪花换了,我喜欢赤红的东西。”说着他拨开草木走的雷厉风行,留下小松一人呆呆望着他。   回到东苑她正巧遇到迎面而来的胭脂,小松赌气嘟着嘴。   闲来无事,胭脂继续磕着瓜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可看清世子是个什么性子了?”   “还说呢,只向我讨了两个问题,其中一个还是关于你的。”她从胭脂手里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嘴里用力咬。   胭脂靠在墙上心不在焉道:“问了你什么又问了我什么?”   “就问你我二人是何时进府的。”   “哦,你看看你这神色,是嫌他问的太少你不甘心,还是嫌问得太多显得浮夸,你呀干脆别再想了,赶快回屋歇着,一会儿到了给小姐送药的时候了,现在不歇着,等小姐的腿脚好了可就歇不了了。”   见小松走远,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手里的瓜子再没吃一颗。      *   寒食节前一日,陆千芊的腿脚终于好了,她一出屋便开始指手画脚为寒食节当日做准备,因今年府上客人不少,因此当日的熟食除了青城人吃惯的青白团子、枣粥和糯米糕等,还额外大量准备了京城的红枣蒸饼与醴酪,又因踏青出行的人员繁多,小松一早去安排车马和上灶,胭脂则安排全局。   当日一早府上收到陆德的家书,和前几年一样他还是无法赶到,陆家两位小姐只得替父赶去庙宇请香,再赶到城外十里的山上祭祖。   今日陆千芊与陆因茵一身淡水色素衣肩批灰色披风,头饰却不输彼此,金蝉玉桃照样摆在发髻上,二人踏出府门时淡淡督了彼此一眼,一同坐进马车内,却扭头各自开着一边车窗,恨不得将脸放在窗外,就这样一路无话。   适逢四月,一路青山连绵,茭白色的野山茶花开遍四野,青风伴水,景色稍显凄美。   一行人到了陆家陵,一路祭拜下来,还要清扫整个墓园,全府上下没有一刻闲着,小松揉着后腰靠在石头上喃喃道:“真是受罪,活人除了伺候活人还要伺候死人,这就是穷苦人家和显赫人家的区别,不知道我百年之后有没有一儿半女的给我修修坟堆上的野草。”   胭脂笑她:“百年?你还想活过一百岁呀?”   小丫头托着下巴盯着山下青瓦屋群:“谁不想呢,虽然说还有下辈子,但这辈子是这辈子,下辈子是下辈子,就好像现在谁记得起上辈子的事呢?说来说去没人能同时保留两辈子的记忆,一切都只是活过一次而已,所以这辈子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好了。”   远处停下一辆黄顶马车,车上下来两人,一人红衫白腰封,一人一身乌黑,只剩下一张白脸蛋,正是慕连侯与百里扶桑。   他二人三两步来到跟前,陆千芊心结未解,轻哼了一声扭头便绕开了,走过小松身边时且瞪了一眼,慕连侯见吃了冷棒槌,只好顺势到胭脂眼前攀谈几句,谁知陆千芊遥遥又是一眼,小松见状连忙躲的远远地,缩在石碑后面不敢出来。   “你家小姐又怎么了?见了我连笑也不笑。”   胭脂低头继续扫残枝落叶,“那是小姐怀念祖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都要断魂了哪里笑得出来。”   “你怎么也油嘴滑舌的。”   他伸手来捏她的下巴,胭脂退一大步,与他正好隔着一臂之长,“这里还有一大片没扫。”   慕连侯抱臂瞅着眼前躲躲闪闪的几人,时不时与迎上来的陆因茵搭句话,时不时叹气摇头。      到了山下湖边,府上其他人马已经早一步到了,小厮们早已在青草地上摆放好地毯、矮案和熟食美酒,一旁两辆蓝顶马车,一车上载着很久未曾遇见的苏如仕,身后两个婢女,一水的鹅黄衣衫,三人相谈甚欢,均是神采奕奕,笑面春风。   只是抬头看见胭脂的一刹那,笑容僵了一下,很快便走了过去。   另一车上载着燕南风,他长指掀帘,一手将绛紫鹤氅一甩,抬手带出一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长得粉嫩乖巧,瓷娃娃般,一对眸子水晶般闪烁。   趁着众人忙碌的空隙,胭脂凑上前低声笑道:“大人就生了?这么快吗?”   燕南风垂目嗤笑一声,瓷娃娃眨了眨眼睛,“笨蛋胭脂,是我呢。”竟是碧之的声音。   胭脂悄声回了句:“这副面皮甚好,相比之下之前的可是个丑八怪。”碧之气的无果,只得转身去牵红翎的手,一路又拽又扯。   此次踏青人多事杂,矮案边人人都有看不惯的事,人人都有不愿见的人,人人都有心思,人人都在观望,燕南风淡,慕连侯乐,百里扶桑冷,苏如仕静,陆千芊怨,陆因茵妒。   胭脂缩在最外围,心不在焉咬着枣糕,忽见陆千芊对红翎暗暗招手,动作再小还是被燕南风发现,他不动声色却明显察觉,趁陆千芊侧头的刹那垂头与另一侧碧之说了什么。   红翎绕近了,胭脂便正襟危坐,随手抓一把野草把玩,却竖起了双耳。   陆千芊:“红翎,这冬去春来的好些时日了,你在锦华苑住的如何,觉得燕南风如何?”   “公子自然甚好,对奴婢也很用心,奴婢若做了什么不对的,他从不责怪依旧嘘寒问暖。”她红唇一抿,看着燕南风,“他不像那些男人,到底是不同的。”   那日她和段易的丑事被燕南风撞破,听说是真的没有下文了,有人说到底是因为燕南风对她不感兴趣,也有人说是爱之切所以放纵。终究是有一日被陆千芊撞见二人照旧在阁楼上煎茶谈笑,毫无隔膜。   “如此,我将你许给他?”   红翎闻她声音傲慢,心头不快道:“你怎知我此刻不是他的人?你又怎知我要的东西一定要小姐你来许诺?”   陆千芊始料未及她唇齿嚣张,虽是她安排的事但也听得心头一怒,她嘴角稍稍一僵才再笑了出来,“你言辞里可要多留点心,我看在以往关切你的大人们的面子上也算给足了你的脸面,你到底还是陆公府的人,把我惹急了,我可不会再客气。”       ☆、洞      自多年前红翎在崇西王那儿处得宠后,陆千芊再没对她如此恶言相对过。   胭脂正听得心头一爽,陆千芊却忽然扭头望着她,动作之麻利,仿若早知道隔墙有她这只耳,“胭脂,你去我车上将一个青花瓷盅送给世子大人。”她眉目低垂轻轻瞄着她,这是有意赶她走。   马车的角落里果然置着一个小提篮,篮中一个偌大的青花瓷盅,这份玩意儿是二小姐自己备的?胭脂到底好奇,打开一瞧却是愣了,正是一盅提前备好的糖蒸酥酪,与胭脂所做的不同的是,上面半层枸杞一层杏仁,密密麻麻口味很杂。   这东西若是交给慕连侯,他一定会揪着她的耳朵问:“都是你小姐命厨子做的,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和之前的不一样?”追问之下必然知道,之前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送去的,若再传出去让陆千芊知道了……她的这层皮……   胭脂叹了口气:还是自己吃掉吧。   正翻出一支脏兮兮的银汤匙,车外便传来踏草声,帘子被快速掀开,一人鱼贯而入,下巴枕在她肩头,盯着她手中巨大的瓷盅。   “原来是你在偷吃独食啊?”慕连侯一把夺过来,瞧了一眼道:“为什么和平日干干净净的那种不一样,我不喜欢杏仁。”   胭脂快速挖掉上面一层,塞进嘴中,把瓷盅举在他下巴下面,“小的替您吃掉了。”   慕连侯瞧着她不住“噗”一声笑出来,接过汤匙在她肩上抹了抹,舀一口在口中:“我怎么总落得要吃你剩下的东西……恩……恩?太甜了,不是你做的?”   “其实今天是小姐她亲自下的厨,想给世子一个惊喜,小姐对世子的一片心意小的看着都好生感动,好生敬佩,好生仰慕……”   “胭脂,我还是喜欢你……”车厢内昏黄又安静,那之外的湖边杯酒相交笑语不断,但好像都与他们无关,他凑近,眸子黑曜石一般亮,嘴唇几乎要亲在她耳廓上。他声音如深潭落石,有回音,她心头紧得快要喘不过气,眼前好似出现久前的很多画面,他唇齿一动,继续道:“还是喜欢你做的糖蒸酥酪。”   好像炮竹在耳边炸开,一口气泻的一干二净。她愤然掀帘离开,留下慕连侯叼着汤匙,一脸坏笑。      吃过熟食后安排的本是打马球,但因众人饮食过度,走路尚且不稳妥,更别提打球这回事了,成批的马儿也算是白牵来了,被小厮一字型绑在树干旁百无聊赖的嚼着嫩草。   下人们吃余食的吃余食,嬉戏的嬉戏,反正主子们都三三两两结伴消失了。   小松在空地旁解纸鸢,拉着胭脂往树林后一片平地去,彼时正有春风助兴,只需小跑几步纸鸢便飞上了天,而湖边,慕连侯与百里扶桑不知何时再度出现,周身围着七八个府上的丫头,唧唧喳喳一团麻雀般,有说有笑。   胭脂将线筒还给小松,正想迎上去,却听小松唤道:“姐姐,线断了!”   线果然是断了,纸鸢疯了一般随风翻转,最终挂在了更远的树上。   小松嗷嗷叫:“我娘给我的纸鸢,才第一次放出去就没了。”话毕跌坐在地上大哭。   胭脂终究退了回来,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慰,“你去湖边等着,我帮你找回来。”   湖边这片林子是个暗林,枝叶茂密遮天,林中昏昏暗暗,她一踏进去便已经后悔了,然而几个转完后竟找不到回去的路,再绕几圈竟就黑的看不见五指。   这里莫不是个迷途林?   正想着,几棵树之后传来微弱的脚步声,有两个人在附近,她委身在灌木下,听见声音在她四丈之外停住,那二人一开口,她已经认出来,是苏如仕与陆因茵。   苏如仕:“为何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找我,莫非你不知道已经有人怀疑你我?”   陆因茵顿了顿,再开口时已有些焦虑:“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向董贵妃解释一句,那段易不是我杀的,他回京城路上死于非命与我又有何关系,难保不是因为他有些未了的私人恩怨。”   “我想你理解错了,娘娘并非怀疑你,而是怀疑我们每一个人。”苏如仕声音又沉了些,“一直以来朝中三足相持不下,却都聪明的按兵不动,保持一种平衡,但如今圣上就要回朝,娘娘忌讳世子的力量,一直在暗中邀约皇后结盟,眼看皇后有一点动摇,谁知这一回段易却蹊跷的死在半路,尸首被一匹无人马车载着直入了长安门,弄到宫内人尽皆知,此事惊扰了皇后,皇后多疑,怀疑世子之时对娘娘也不甚信任,而你我又正在青城内,自然会被娘娘怀疑。”   “那……”   “放心,娘娘此时正是用人的时候,暂且不会对你我有什么动作,此番密函不过是警告你我暂时按兵不动,不要惹出事端。”   “我也是越来越不安,眼看圣上还有一年半载就要回朝,如若……”   “你尚且别想那么多,如若娘娘与皇后结盟,世子一派必败,那苟延残喘的老皇上自然也好解决,如今你定要想着办法劝说陆太傅,他若肯归于娘娘,你便是立了大功了。”   “你也知道陆千芊那个丫头,她对世子如何你也看得出来,有她在,我爹也定是向着她的意思。”   “你别小看了你的妹妹,她是个求自保的人,她必定会权衡利弊做出选择,而不会执意跟随陆太傅。”苏如仕轻藐一笑,“说起来,陆公府的人可都是薄情之人。”   “你又何出此言,我对你……”   胭脂闻此心中已有个大概,后面一些儿女私情自然没什么兴趣,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妙,谁知她只挪动一步便踩在了一片碎枝叶上,在寂静的野林中传出清脆的声响。   那头突然安静下来,随后苏如仕沉声道:“是谁,给我出来。”随后脚步声便飞速靠近。   胭脂拔腿便跑,一时分不出东南西北,只觉得跌跌撞撞,不时有枝叶打在脸上,而眼前已伸手不见五指,她才想喘口气脚下却一空,人摔进一个深洞,她缩在洞深处亦不敢出声,很快听到苏如仕的声音在右后方响起。   “不用追了,怕是已经跑了。”   “那怎么办?”   “总会有破绽,如若查出此人是谁,你必然要除去,多留意吧。”   过了许久,直到四周只剩下蛇虫鼠蚁的走动声,她才敢有所动作,此时双眼已经适应黑暗,她发现这个洞口比她身长再高出一人,洞壁湿滑,几乎爬不上去,手边没有利石,只能用双手试图在洞壁上掏出一个个洞,但因近日落雨频繁,泥土太湿润,那些掏出的圆洞一踩便塌,她最终还是放弃。   这里太暗又太湿冷,她的身体不允许她在这里呆太久,明知道大喊大叫是无用的,她还是想试一试:“有人吗?救命。”   一句笑语飘了过来,“我一直在等你叫救命,等了好久。”   声音从洞外传来,胭脂心中一颤,方才那么长时间内全然不知道有人靠近,更加没料到是慕连侯。   “为何又不出声了,不想我救你了?”   他何时开始在这里,是一直躲在暗处,还是从湖边跟踪她而来?她正琢磨着眼前的局面,却觉得面上一阵风过,身边多了个人,她猛的往后一躲,头撞在洞壁半块裸石上,即刻痛的往前一栽,栽进慕连侯怀里。   “原来你想着的是这种事。”在她挣扎之中,腰肢却已经被他牢牢扣住,黑暗中他一只手攀上捏住她的下颚,“你一个人跑到树林里,莫不是想来和哪个男子幽会?”   “奴婢胆子好小的,世子别吓奴婢,奴婢真的只是来寻一只纸鸢的。”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   “撒谎。”   “真的。”   “鬼才相信。”   胭脂无言以对,只觉得他虎口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的下颚捏碎。   “是,奴婢坦言的确是与人有约,只不过都是男情女愿,世间寻常之事,还求世子大人放过奴婢和他。”   “约的谁?府中看门的子伯?与你熟络的同州?又或者是燕南风?”   “还是别问了。”   他漠然一哼,放在她腰间与下颚上的手猛然收力,胭脂一阵窒息,用力推却推不开,任她挣扎他也纹丝不动,靠在她耳边唬道:“我给你选择回答的机会,你可以选择告诉我他是谁,也可以选择告诉我你是谁。”   “胭脂是个下人,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可以告诉世子的……”   “如果你在宫里,撒谎是会死人的,如果你不说就让我来说好了,你每晚送来的糖蒸酥酪,并不是千芊安排你送来的,而将酥酪做的偏酸,盅底却埋一颗桂圆增甜是宫里的做法,千芊尚且不知我不喜杏仁枸杞 ,你一个下人又是从何知道的?”   原来竟是这样,她已不食酥酪好多年,并不知道原来宫墙内外在小小一碗酥酪上会有如斯大的差距,至于他的喜好,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就是这般记住了,理由?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原本,她只是想做一份酥酪,坐在石阶上看他一口口吃,她不过是需要一个故人,哪怕故去的事和人只有她记得。   眼前慕连侯越靠越近,逼着她,像要吻住她,更像要吃她,她心里有慌有惧。   她喉头一阵阵干痒,声音放的极低。   “我很喜欢你。”   慕连侯对这等事似乎司空见惯,冷笑道:“喜欢我的什么?身份?”   胭脂退了两步,低着头:“我若说这喜欢一点都不关乎世子的身份,你信吗?”   “呵不信。”   “那我便不说了。”她淡淡的回。   若是旁的女子恨不得掏心挖肺一表衷心,可她却回的轻巧,难不成是反戏弄他?   他猛然瞪圆眼睛,“你到底不是个正常的姑娘,承认的倒是很爽快!”   胭脂搔耳想了想,连忙装出羞涩的样子,“我自然与别的女子都不一样,我对世子之心可昭日月,天地可鉴,正所谓日久见人心,你会明白的。”   他本想嘲讽着告诉她,现在说这些已晚,却鬼使神差对上黑暗里珍珠似的眸,原来再黑的黑夜也可以看清人的眼睛,他鬼使神差的一愣,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我拭目以待。”   洞外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快下雨了,你到底走不走。”   果然,百里扶桑与慕连侯几乎寸步不离,平日里看,他应是慕连侯身侧的护卫,然而二人之中他似是比慕连侯的地位要高。   慕连侯还未说一字,他便已被拉了上去,洞外一阵窸窸窣窣,胭脂听不真切不知二人在商议何事。   百里扶桑终是不耐道:“你到底想不想救?”片刻后他回到洞口,“把手伸过来。”胭脂刚把手塞进他手里,他的眼神便刀子般甩过来。   即便是要救她,他还是看不惯她。      彼时,林外细雨渐起,远处风卷浓雾袭来,三三两两的人群都赶回湖岸,小松一看见她更缠上来:“姐姐何时出来的?纸鸢呢?你又怎么了?手上都是伤。”   胭脂几个箭步走到湖边,对水一照,身上脸上是一片片泥迹,她洗了洗脸。   “纸鸢没有找到,至于这些伤可别提了。”   小松接过她褪下的衣服攥在手里,还想说什么,却见一旁有人走近,连忙起身请了安离开了。   水岸一片涟漪,平静后水中印出燕南风的脸。   “玩的开心?”   “唔。”她头也没抬。   “摔得很惨吧?”他笑的轻软,似含东风,“洞里必然很滑吧?”   她停下手,望着恢复镜面的水中他的笑脸,“是你跟踪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会不懂吗?”   那么她所听到的,所说出的,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她心烦意乱,冷道:“公子这只黄雀未免管得太多了点。”   他笑了一声,望着远处渐渐聚拢的众人,沉声道: “你说的对,连我也没有看清那只黄雀到底是谁。”       ☆、崇西王      回程路中,她毫无心思关心风景,心里满是这些事。   她走入暗林之后,先是撞见苏如仕与陆因茵,随后跌入一个深洞,随后出现的是慕连侯与百里扶桑,最后是燕南风,而依燕南风所说,在他之前,慕连侯之后,还有一人跟在她身后。   从慕连侯与百里扶桑的各种反应来说,他二人无论是何种原因走近暗林,与她之间都像是巧遇,而燕南风是见到那人跟在她身后才跟了过来。   到底是谁?他说没看清,或是他真的没看清,或是他并不想说。   是后者,胭脂莫名有些肯定。   细雨越下越大,打在车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车中众人皆在混混沌沌的休息,她取了油伞,钻出车坐在驾车小厮的身边,正前方是燕南风的马车,也唯有他车中传出笑语,可以清晰分辨出他说了什么,碧之与红翎在笑。   前方马车的后窗被一支洞箫顶开,细细雨幕中那小窗内,笑声更盛,燕南风就在那笑声中扭头望着她,那眼睑弯弯,眸子如纯黑蚌珠,有还未散去的笑意,只是这飘然一眼让她莫名害怕,手中伞柄顺势一压,遮住了他的视线。   今年寒食节本还有众多节目,却是一场醉酒和一场雨把一切都打乱了,半府的人混混沌沌在大雨中回到府上,然而前行车马却在府门前停住,慕连侯不知何故下了马车,正在与府门外一人交谈,那人撑一把伞正遮住脸,一身玄色大袍,袍上秀数条金蛟,一头长发盘在脑后。   陆千芊抬手示意马车上前,待将门前那人看清,面色先是一僵,见那人视线挪来,这才笑着下了车,在那人面前作了安。   “千芊见过九王爷。”   此人眉眼间是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正是当今朝中九王爷崇西王。   “何必多礼呢,半年未见千芊是越发动人了,难怪皇后娘娘常夸你,果真是没有夸错。”   “王爷说笑了,外头风大雨斜,不如进屋喝茶慢慢聊?”话虽说的谦逊有礼,但她一张小脸拉的三尺长。   崇西王此番下青城怕又是来见红翎的,她对于此事甚是不满,早前有向崇西王提过,要将红翎赠与他,他却惧怕家中那泼辣正室,一再推辞,这一来二去,他却将陆公府当作了与幽藏美人的行宫,但凡每年浅春总要赶来一趟,如此肮脏之事,不但玷污府上清誉,更是助长红翎的气焰。   到了正堂,众人刚坐下,便听崇西王冷不丁道:“我听皇后娘娘说给你指了一门亲,正是皇城司皇城使燕大人,可有此事?”   陆千芊笑着:“是,娘娘她宅心仁厚,一心挂着陆府上下,更是让燕大人到府上打理众多事宜,千芊心中十分挂念感激。   他举目四望:“他在这?为何不见他?”燕南风早已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他行事向来我行我素,高兴了给一分薄面子,不高兴了总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千芊尴尬道:“他病了,病的严重。”   崇西王且笑笑,突然望向慕连侯:“子螭,你又溜出宫来,这回休想我包庇你。”   慕连侯在旁猛然坐正身子,神色认真道:“九叔此番又是来做什么?玩乐?府上众人可知道?”他话中指的便是九王妃。   崇西王端起茶水的手一抖,瞪了他一眼。   慕连侯这才变为笑脸:“侄儿开个玩笑罢了,怎敢给九叔招惹麻烦,九叔乃是叔伯中的大好人,豆腐心却刀子嘴,定然不会叫侄儿难看。”   崇西王将茶水一饮而尽,又瞪了他一眼,算是允诺彼此保密。      往年里,崇西王的起居均是胭脂一手打理,因而二人有些往来,算有些交情,私下里也谈笑风生,近乎忘年之交。   彼时二人正在庭院内踱步,胭脂笑道:“今年雨水误了良辰美景,王爷此行怕是见不到什么风光了。”   “无碍。”他突然问:“何以这么多日里不见红翎那丫头?”   她遥遥望了一眼不远处锦华苑的苑门,缓缓道:“今年府上贵客多,忙不过来,姑娘她在打理姑爷的起居。”   “那姓燕?她何时起竟会伺候人了。”   她轻飘飘的话中有意的回,“姑娘从前是懒散了些,如今照顾姑爷倒是手脚麻利,用了点心,连二小姐都说她乖巧了。”   崇西王闻言不明所以,看了看她。   刚过了锦华苑的正门,便听见里头传来笑语,有人正出来,胭脂突然停步,转身拦住崇西王,昂头道:“我可想起来了,去年此时王爷可答应带好玩的玩意儿给胭脂,现在可还说话算话?若是没有,我可不领王爷去庭院了。”   崇西王见她一本正经里透着古灵精怪,被逗笑了,从怀里取出一只金穗古玉佩,“怎会没有,这是我从塞北带来的,你可要好生收着,不要告诉你家小姐们,再来向我掏,可就没有第二个了。”   “仅此一个?王爷愿意送给胭脂,不给旁的人?”   “不给旁的人。”   胭脂捂嘴噗一声笑出来,垫着脚尖仰着小脸,甜甜笑道:“那胭脂这回可就相信王爷用心了,胭脂会一直记得王爷独一份的好,不给王爷添麻烦。”   她行常礼之间,目光偷偷放出去,看见从锦华苑出来的两人正看着这边,燕南风身着一席绛紫常衣,撑一把白伞,身边依着红翎,她脸色真真难看。   难看便对了。   她晃着手中古玉,昂首阔步带崇西王走远了。      因这一天寒食节还未过,崇西王又乏于形式,便不再大设酒宴,主子们坐在正堂内同桌吃着冷食,闲聊几句,一旁胭脂一边打酣一边与小松低声闲聊。   “那天起世子大人便不找我了,难不成我做了什么叫他失望?”小松满面愁怨望着慕连侯,嘴上挂得住油壶。   “男子薄情的道理你不明白?你看他那副命犯桃花的模样……”话未毕,却觉得脸上一热,正是慕连侯扭头看了过来,瞧见她的时候眉梢一挑。   她笼着嘴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看见正门外燕南风携着碧之红翎已经到了。   燕南风今日照旧套着那件紫鹤氅,氅衣垂地直盖鞋尖,杏花红的绸缎将长发松散的扎在肩上,眼角朱砂痣稍有收敛,十分慵懒。   他浅了浅身,笑意平平,“燕某身体不适来迟了,还请王爷不要责怪。”说着兀自坐在了陆千芊身侧。   崇西王不动神色将他重新打量一番,“与我想的一般,能配得上千芊的也只能是这位燕大人了,真是青年俊才,我记得皇城中几笔大案,好像都是燕大人断的。”   近几年,大大小小命脉朝臣都死于非命,被指派彻查案件的皇城司几乎每每都给出了无阴谋论的答案,似是刻意包庇谁人,无法叫朝中众臣信服,但几年来众臣都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对皇城使燕南风也变得格外警惕。崇西王话中指的便是这些无头命案。   话已如此露骨,燕南风却没上心,“燕某从来只秉公办事。”   “燕大人此行出宫数月,皇城司兵岂不是群龙无首?”   “皇城司五百兵士,区区一个燕南风,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   “但皇城司中四百九十九人都只不过服从一人,好也一人,歹也一人,燕大人又怎能用一个区区一带而过?”   燕南风笑了笑,“今日远在京城之外,王爷有话直说便是,无须拐弯抹角。”   “即使本王不直说,燕大人心底也有几分明白,皇城司兵早已被宫中某些人拦为忠犬,作为一己之用,在宫中残害忠良,在宫外恶事做尽,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城司!不知本王这样说算不算直接?”   众人等着燕南风的舌战,却见他空灵一笑,手中银筷轻敲了一下杯沿,清脆一声几乎遏止众人的吐息。   “敢问王爷口中的某些人是指皇后娘娘?”   四座安静,无人敢接话,便是崇西王也只是怒盯着手中酒杯。   燕南风在众人注视下垂目微笑着道:“王爷口中有八成话燕某都听不惯,但听不惯又怎样?燕某还是要坐在这里听完,正如王爷口中皇城司之事,燕某心明,皇城司兵也心明,但心明又怎样?王爷什么也改变不了。”   崇西王冷笑一声,“说的也是,本王确实改变不了什么,但本王至少还有一丝本事坐看尔等蝼蚁如何风息云灭。”他目光扫来,略过红翎停在胭脂身上,“我们走罢。”   红翎早已按耐不住,一时出声唤道:“王爷!”崇西王身形顿了顿,却要走出去。   燕南风从座上起身,“想来王爷这几日心情并不好,否则也不会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季节奔离京城,可惜王爷来的并不是时候,青城的雨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停,既然谁也控制不了这场雨,那燕某便把佳人留给王爷,希望王爷临走之时还有兴致与燕某畅饮一番。”他扭头对红翎道:“你去吧。”   是以,府上众人均赞姑爷这一仗打的漂亮,一番言辞行云流水温文尔雅,且收官时用一个美人偿一场大雨,塞住了崇西王的嘴,但也有人说姑爷肯忍痛割爱拱手让红翎,怕也是担心惹怒九王爷。   翌日,胭脂正在长廊中与丫鬟们安排着大小适宜,遥遥见燕南风走来,众人散在路两边,各自作了安,燕南风踱到胭脂身前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跟上来。”   胭脂手端着送来的洗脸水,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姑爷有什么吩咐?”   “昨夜为何不来?”   “昨夜?”   “跟着我来。”   “奴婢……奴婢还端着王爷的洗脸水。”   “放下就好,昨日我可是用红翎换了你,忘了?”   “啊?奴婢以为红翎是公子送给王爷的,奴婢该做的还是要做。”   “我从来不赠予,只谈交换,天下没有吃白食的,人嘛我也不会白送,更何况用红翎换你,我亏大了。”   胭脂抬头瞪着他后脑,想尽办法将手中的洗脸水一不小心泼在他鹤氅上。   身后一声道:“既是如此,我用两个丫鬟换燕大人的这位丫鬟可好?”远处苏如仕正极快走近,因走的匆忙一身鹅黄绸衣在身后翻卷,后面跟着两个貌美的丫鬟,“苏某用这两个丫头换她一个,如何?”   燕南风斜眼看着胭脂,抬手捏着她的发髻,“为什么?”   “燕大人说吧,你要什么人来换?要几个?苏某都可以答应。”他急迫中抓住胭脂手腕,五指紧了紧。   胭脂心中七上八下,她不了解苏如仕与宋胭脂之间的一切事情,若是她与他走近了,只怕有一日就被看穿,是百害而无一利,这个府上她最怕的就是他。   “燕某多嘴问一句,为何苏大人非她这死丫头不可?”   “因为她曾允诺我。”   正是这时燕南风丢下一个询问的眼神,她摇头如拨浪鼓,没有没有,没有允诺。   “啧啧啧啧,你还真是无情无义。”燕南风将她水中水盆丢掷一边,一把将她拉走,遥遥丢下一句,“对不住了,我不换。”   回到锦华苑,胭脂问:“为何你总是喜欢得罪旁的人?”   “你认为一个人为何总是得罪旁人?”   胭脂深思,“因为天不怕地不怕,藐视一切如蝼蚁吗?”   他笑:“错,正是因为怕,才要处处树敌,以便保持警惕。”   怕?也对,要怕世子一派杀他于无形,也要怕董贵妃一行人伺机试探,说起来,皇后的靠山虽大,却也难防八方暗剑,况且他也不过是皇后的棋子,皇后伤一分,他已要伤八分。   胭脂正出神,却听他喊道:“一来便偷懒,快去把后院里的衣物洗了。”   “奴婢不洗衣物,府上衣物都是浣洗房在洗。”   “我的衣物都是宫中珍料,不能交给手脚粗鄙的下人,不过一两件,不会累死你。”   胭脂往后苑探头,只见两只巨大木盆摆在苑中央,其中衣物堆积如山,竟有一人高,她啊了一身,“红翎在的时候也这样洗?”   燕南风躺上一旁红木摇椅,闭上眼睛,“不,我都留给了你。”       ☆、至深至浅      这几日冷雨绵延,城内山外山青,胭脂趁着这一场大雨一早出了房门,在前苑后苑各自拉了数条晾衣绳,随后将燕南风的衣物一件件挂在绳上,雨水啪啪落下,很快将所有衣物淋透。等这一番忙下来,未撑伞的她也已浑身湿透,立在雨里打了几个喷嚏。   一楼侧房门开,碧之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只瞧了一眼便大惊失色的冲过来,却不敢高声喧哗,压着嗓子道,“你在干什么?不是要你洗衣服吗?”   胭脂头也不回,继续将脚边木桶中的衣物一件件铺平挂上,“我正在做。”   她抚着前胸,似是喘不上一口气,“谁谁谁教你的,这些可都是公子心爱的衣物,无比贵重,怎能让你用污秽的雨水冲洗,你简直丧心病狂。”   她手上动作只停了片刻,继续挂,“我自进府门以来就没有做过下等杂役所做的事,让我洗便只有这样洗了,否则另请高明 。”   她态度平平,不具备吵架的气场,碧之生着闷气回到屋檐下,直勾勾盯着她,却见院中女子并不搭理她,不住有些泄气,心底又已接受这事,便在檐下盘腿坐着直叹气。   胭脂扭头望她一眼,见她矮矮小小的缩作一团,好似过年时的福娃,但是脸却拉的一尺多长,有些逗趣。   她问:“我主子她一定不喜欢你,你又是怎么被公子带进来的?”   “这有何难?且不说皇后娘娘这座山,我公子算是半个当家了,有什么不能说了算的,改日你小姐过了门,还不是我公子做主吗?”见胭脂心不在焉只轻应了一声,她不住反问:“你又喜欢我们家公子什么?”   “你才几岁?按照礼数必须叫我姐姐。”   “姐姐,你又喜欢我们家公子什么?”   “谁说我喜欢他了?”   “那你为何过来伺候他?”   胭脂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谁说伺候他就要喜欢他?你好天真,既然你大公子是府上半个主子,我来这里也是顺着他的安排,好让他顺着看不惯我的心意,安安静静的折腾我。”   “胡说八道,公子从来不折磨自己人。”   “那我便不是他的自己人。”   碧之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忽然有些欣喜:“必然的,你当然不会是自己人了,一个花不如我已经够受的了……”她口无遮拦,当下猛然住嘴,然而说出的话如同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   胭脂已经挑眉看过来,语调起起伏伏,“哦,原来花不如也是你们的人,皇后真是狠下布局,派这么多眼线,是要毁陆公府于无形之中啊,真是……”话音还未落,从二楼阁楼飞下一只布包,正不偏不倚砸在胭脂头顶,疼的她一下扑倒在地。   燕南风有气无力挂在凭栏上,睡眼朦胧,对碧之道:“管好嘴,未时叫我起来,在此之前不准再说一个字。”说着人又滑了下去。   碧之眼眶含泪的瞪向眼眶含泪的胭脂,果然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雨后,胭脂赶在未时之前溜出锦华斋,一路奔去东苑,进苑便见陆千芊一派粉妆秀袍,美艳动人的立在院中,见她走近便遣散众人,与胭脂沿着小池塘岸走着。   “这几日燕南风有什么动静吗?”   “回主子,倒是没有,姑爷每日夜里彻夜不眠,在阁楼焚香吹箫,白日里就只睡,不曾出过苑门。”   陆千芊颔首,又道:“我得知他这些时日在查府中诸事,包括名单和账目,不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你有什么发现吗?”   燕南风查账这一事办的还算隐秘小心,为何她知道了?   “奴婢尚且近不得他的屋,他对奴婢十分介怀,目前还没有什么发现。”   陆千芊脚下一停,胭脂险些撞上去,“真的没有丝毫发现?”   “没有。”   “真的?”   “没有。”   “那你想办法进去查探查探,他是个狡猾之人,擅长攻心计,必要之时你也需做些许牺牲,”末了她淡淡加上一句,“你很清楚,世间无不好色的男子。”   胭脂望着不远处走近的小松,起身从另一扇门退出东苑。   *   几日后春意渐浓,苑内花草重生,胭脂猫腰从一阵虫鸣中钻出锦华苑,一路奔去后厨,一阵充满困意的蒸煮过后,她端起新做的糖蒸酥酪,在黄昏下往南苑赶去了。   月至高无上,将南苑外石阶上那人的侧脸照的一面清华,慕连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看过来,面色冷淡:“又来做什么,我可不是在等你。”   一旁草木间钻出一个丫鬟,水灵灵的朝他一笑,正要扑进他怀里,扭头看见胭脂时却顿了一顿,停在当下,慕连侯目中含冷笑斜眼看着胭脂,抬手招呼那丫鬟靠近,她却惧怕胭脂,迟迟不敢上前。   胭脂顿时心明,将酥酪放在石阶下,扭头走远了。   都是对的,她自己所说的世间男子多薄情是对的,陆千芊所说的世间无不好色的男子也是对的,反反正正都是对,世间红粉多,男人却只这一个,不用计较。   她叹了口气,脚下小跑起来,想要赶快离开,尽量不去看不想看的,但却在这时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看却是慕连侯微喘着,眼前不太客气。   他语气不好,手却不肯松开:“你跑什么,见了鬼似的。”   她连忙抽手:“奴婢是不想叨扰了世子的雅兴。”   “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猛地看向她,月光下一对眸子极亮,“我便知道你那日是在骗我。”   胭脂还未回想起他所指是何事,便被他一把拉回南苑,进苑门之时百里扶桑十分识趣的往外走,擦身而过察觉到是她,又是皱眉,很快甩上苑门。   苑中一展木桌被月光印的光亮,中间放着她做的酥酪,她有几分欣喜的看向他,他却撇过头故意不理睬,一把揽过瓷盅,愤愤指着一旁。   “坐下,看着我吃。”   胭脂托腮,歪着脑袋看着他,心绪剥丝抽茧,泌出一丝喜还有一点愁。   他从前好像也是如此,明明期盼,却做出不要的样子,明明不舍,却摆出厌恶的神色,多年前宁贵妃死的那个清晨,他来到凤仪亭,没有笑容,眼泪也没有。   有人抬手之间一曲终了,问他:自此后一人独过,世子一定很难过吧?   他起身,往凤仪亭外走,“母后死了玲珑宫变得无聊,所以才来听你弹奏一曲,没想到弹的平平。”   那之后古琴又起一曲,曲终后她也独自离开,鬼使神差走过凤仪台,看见他立在台下,抬头时眼眶红红,满脸眼泪,她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拉下台去按在怀里。   “不准发出声音,不准告诉别人你看到的,不然我就扁你。” 他声音微微颤抖,是啜泣后的尾音。   言不由衷,从他十岁到如今。   如今的慕连侯抬手打了个响指,她终于回过神。   “世子这几日是在生奴婢的气吗?因为奴婢答应了世子要每日送酥酪过来,但是却没有来?所以世子就找了别的丫鬟过来?”   他咬着汤匙转过来,“你说什么?”   “世子邀约她每夜都来,却在苑门外等待,是故意想让奴婢撞见吗?”她顿了顿,“下一次你若生气要直接告诉我。”   “你说什么?”   “在奴婢这里你不必心口不一。”   她的眼睛,是一对普通的黑漆漆的眸子,有最粗糙的颜色,没有一丝月光流彩在里面,像是世上还未开刃的刀色。   他不能接受最直面的刀一般的颜色,他不该被看穿。   “我不喜欢你,滚。”      她回到苑内时已经很夜,又落万千春雨,苑上空飞起箫音。   碧之从凭栏间探出头,遥遥对她喊起来,发髻在耳边像两颗葫芦。   “你偷溜出去一定是做坏事去了,公子还等着你擦琴拭箫煮茶端水,还不上来受罚呀,公子你瞧,她还瞪我!”   阁楼平台深处传来燕南风慵懒的声音:“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不罚了。”   胭脂堆着笑踏上阁楼,“公子不要开小的玩笑了,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他头也不回,心里一番话终究成为短促一声冷笑,“谁和你开玩笑?还不过来琴拭箫煮茶端水。”   她瘪了瘪嘴,小茶烹在火上,手腕一倾茶壶险些倒了,燕南风及时用萧尾扶住,顺势在她手上轻打一下。   “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   忙完后,胭脂和碧之一起跪坐在他身后,听他吹一曲,箫声先是绵长低沉,寂冷中透着空灵,转而高飞,一音成佛简直直逼九霄,而檐下正诗意的垂着千千万的水珠,风一过宛如玉珠帘。   良久后,燕南风身后有茶刀坠地的声音,一人轻落落软绵绵靠在他背后睡了过去,箫声便突然断了。   “公子,你看看她!”   “嘘。”   燕南风比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身子挺了挺,却纹丝不动,背后一片温热,他的吐纳随着背后那人的呼吸起起伏伏,他抬头望雨幕,将夜中仅剩的一点天光都收入眼底。   梦外是如此愁情却凄美的夜晚,她的梦里却是另一个同样的深夜,依旧是一帘垂雨,远方有雾,也有来人的脚步声。   年少的慕连侯终于找到躲在宫墙下的她,他盘腿坐下身,看看她又看看雨,少年的面容上是一派温柔。   “你为何总躲着我?”   她没有说话。   “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   她挪远了点。   “你倒是说话呀,说一句也好。”   “我不喜欢你了。”   他着急了伸手来抓她,“为什么啊?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变了?”   她几乎是跳起来,扭头往雨里躲,“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离我远点。”   “你这是作甚,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自己淋雨。”   他走上前强行要将她拉回来,她不肯,双脚像长在了泥里,拉来扯去,宁可让小小瘦瘦的身子跌倒在泥地里,慕连侯望着她一身泥泞,是心痛也是愤怒:“好好好!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她那时到底是无知无情,竟能露出一分欢喜:“当真吗?”   他回头,眼底伤心一瞬即过,恶狠狠道:“不喜欢!再也不喜欢!”   真好,他再也不喜欢她了。   终于不怕拖累他了。   无牵无挂,死了也罢。   她趴在泥里,呜呜哭着。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她曾害怕的物是人非,终究还是物是人非,但还好,有生之年竟还遇见他,但还好,有生之年他不喜欢她,对于死而复生之人来说,这两样未变,已是很好了。       ☆、一颗糖      不久后陆公府经历了一段异常安静又漫长的时间,胭脂与小松碰头的这一日才得知,原来燕南风在府上定了一条规矩:传闲言杂语者,三十文起扣,光天化日下交头接耳者,四十文起扣,各苑之间频繁奔走者,五十文起扣,不安分守己着,八十文起扣。   胭脂思前想后都觉得自己是那始作俑者,一时有些心虚,她掏出两文钱,透过院墙上的花窗递给外面的小松,顺而接她递来的一包油纸,里面裹着碎掉的点心,她捏起一块塞进嘴中,似觉得不满足。   “这点心不知放了多少日了,有些起潮,好怀念后厨大嘴做的玲珑豆,唔……你明日偷点豆沙果子来吧?”   小松吹了吹手中两文钱,叹气,“今时今日府上是什么状况啊,我可不敢再来了,要是被姑爷抓住了,一年的工钱就没了。”   “小姐没因为他大张旗鼓整顿府上和他闹?”   “前几日小姐收到老爷一封家书之后,突然变得毫不在意,任由姑爷调配自己人,老爷子大概是劝着她嫁鸡随鸡,嫁……啊!”她看着胭脂身后的来人倒吸一口凉气,跳起来兔子一般窜进身后竹林消失了。   胭脂将油纸包掷出花窗,转身对着燕南风傻笑。   燕南风笑道:“桂花酥好吃吗?”   “不好吃。”   “那还吃的那么欢?”   “饿了,公子都不准奴婢出苑门,奴婢的嘴很大很能吃,一点点分量不够吃,奴婢再饿下去就快没有力气帮公子洗衣服了。”她扶头靠在墙边。   燕南风望着墙边被她毁掉的一堆上好衣物,“刚才那丫头叫什么?阿松?”   胭脂啊了一声,“其实她叫小菜头!”   他眯眼扬眉,一眼看穿她胡扯,露出一派嫌弃的神色,“重罚。”   她吞咽口水,心不甘情不愿掏出荷包,被他一把夺去掂量了一下,塞在腰间,“你替她罚,不够的以后补上。”   到了中饭时候,桌上的饭菜已被分为三份,摆在胭脂位前的分量最少,总像是被人倒掉了一半,她三下两下吃光便退坐在墙脚边,不敢浪费一丝体力。   燕南风抬筷子按住碧之的筷子,“你今日长得太胖,不准再吃了。”又对着胭脂撇头:“你过来,继续吃。”   胭脂爬回桌边,顾不上碧之针尖似的眼神,抓起桌上余下的两只鸡腿,热泪盈眶中狼吞虎咽下去,食毕不忘将油抹在燕南风袖尾并感激道:“谢谢公子!公子对胭脂太好了!”   燕南风接过碧之递过来的铁剪子,一刀剪去满是油污的袖口,娓娓道:“你也太能吃了,在知道这一点之前,我让你饿是我的过错,今晚你出苑去觅食吧,找些你爱吃的回来,啊对了,顺便帮我带一笼水晶糕。”      是以,今夜,明月,高悬,胭脂欢天喜地的踏出了锦华苑。   但因前些时日燕南风那一令下,尽管此间月色撩人,府上却无几人走动,胭脂正得了安宁,心情尚好,脚步轻盈间到了东苑门外却没进去,贴着苑墙听见苑内有小曲吟唱,期间有两人说话,笑语盈盈的。   她从高高的花窗间望去,一刹那认出了陆千芊与慕连侯的背影,正是春生桃树生,他二人并肩在树下,望着池中月影,树梢走风,花瓣瓣瓣落,落在人的肩头和手中。   怪不得陆千芊没有与燕南风作对,原来她已无心顾暇他人,她所记挂的这位终于趁夜到了她苑里,还相处甚欢,从此番情形看来,必定是夜夜相约了。其实当年,她早就听闻陆太傅的小女对世子的心意,总傲然以为她不比自己,不可能与世子有一方故事,连世子一根寒毛也休想摸到,如今看来世间万事真是三十年河东与河西,甚至不用三十年,区区几年,就已有高下。   她喉头干痒,捂着口鼻不敢咳出来,匆匆离开了,一路走着却无意识到了南苑门外,青蓝色的门下坐着一人,一手托剑一手托腮,大概因为在想事,没有留意到身边动静,直到她走到跟前,才看向她。   “你又来了?”声音依旧是冰冷的。   “奴婢见过百里大人,奴婢路过,不打扰了。”   百里扶桑看着她的背影,“你站住。”   她停住。   他脱口而出,“你为何一再接近世子?有什么图谋?”   想了想却不得其解,算得上是图谋吗?奢望他一眼将自己看穿?还是奢望回到从前?   “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微,不过是……仰仗世子威名,不敢说奢望与奢求,不敢与世子同行,不敢与世子同坐,不敢对世子有丝毫妄想。”她转过身,“奴婢的母亲……生前很喜欢做酥酪,如今奴婢却瞧世子也喜爱,只是想做给世子大人浅尝,有人欣赏也算未辜负母亲传下来的手艺。”她太会扯谎,说的竟连自己都有七分信。   百里扶桑面无神色,眼观鼻鼻观心,始终如一。   见他不说话,她作了安正要走,却听他说:“世子这几夜都在东苑,你不必给他做,给我做一份。”   她一扫阴霾,“大人有兴趣?”是个讨好他的机会。   他看向她:“恩,如果做得难吃,就不准你再来。”   百里扶桑,这么个人物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胭脂一时回忆不起,说起百里这个姓氏,好像朝内倒是有那么一户,但无论如何,她清晰的记得,在从前世子不曾与百里姓氏有任何交集,或许他不过是个侍卫。   小半个时辰过去,她端着刚蒸好的酥酪回到南苑,却见百里扶桑不在石阶上,那深蓝色苑门紧闭,她愣了一愣,心道莫非是慕连侯已回?她将门推开一寸缝隙,门内探出一只眸,含着深深月色,再开了一点,她才认定门内的人,吓得手一松,小瓷盅便坠了下去,幸而门内人眼明手快伸手托住,瓷盅在他手中掂量了一番,便被放回石桌上,而桌上正摆着一副正厮杀的象棋,百里抚桑坐着那一头,面容冷峻望过来。   燕南风重新坐回桌边,捏起棋子始终没有放下,“我的水晶糕呢?你去了后厨那么久没有找到吗?”   她没有回话。   他几步棋走下去略有杀气,就要见胜负,脸上却没有笑意,看不出其他。   “如果你说你饿了偷吃了我的水晶糕,我便不怪你。”他对一旁扬了扬下巴,“别站着,来坐。”   “奴婢错了,要不然姑爷把酥酪吃了吧。”   “哦。”他淡淡扫了一眼,“我怎敢吃掉你给别人准备的一番心意。”   他手中棋子再一起一落,胜负已分,脸色却渐渐沉下去。   “今日这一局便到这,多谢百里大人承让燕某,夜已深,燕某先行一步了,有句话还请大人你带给世子,燕某那处只有这一个丫鬟,事事要她亲力亲为,若是离锦华苑太久怕是不大方便,若世子要吃糖蒸酥酪,还请通报一声,来锦华苑亲取。”   回苑后,燕南风直上了阁楼,一句话也未和她多说,她一人回到屋内,心里正七上八下,碧之忽然夺门而入,喘着大气,奶声奶气:“你回来啦?大半夜的让我四处好找啊,给我倒杯茶,要热的。”   胭脂递上茶水,奇道:“你去找我干什么?”   “公子让我去的,看你半天不回来以为你跌到池塘里去淹死了。”   她一愣,想了想他方才一番神色,“我不回……他着急……为何?”   碧之从茶杯间抬头,瞪圆眼睛,似觉得她足够蠢:“因为他饿啊!”   她转身取了抽屉里藏着的纸包出门去了,寻了一圈,发觉燕南风倚躺在苑中一棵巨大的树上,枕着头正盯着圆月,一席鹤氅垂下正遮住树干,仿佛飘在枝梢,似仙。   她走上前,踌躇好久讨好着:“公子要喝茶吗?”   “不必。”   她盘腿坐在树下,仰头望着他,他蹙着眉,不太高兴的模样,“小的坦诚,今日确实因为只顾蒸酥酪,忘了公子的水晶糕,下月下下月下下下月的工钱,公子也一并扣去吧。”   他冷哼:“你倒是坦诚了一回。”   她掏出油纸包,里面是之前藏好的麦芽糖,“小的知道公子因为饿才不高兴,小的今日特地把糖贡献出来,求公子原谅。”春夜暖风习习,一颗糖在她温热的指间融化,他垂目瞧了一眼。   “爬上来递给我。”   那节树干离地两尺有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去,燕南风却始终盯着明月不理她,眼看就要靠近,她试着站起来,伸手将糖递过去,脚下却一滑往旁侧倒下去,燕南风极快伸手托在她腰间,正好扶住。   胭脂拽着他的胳膊,手里油纸包已落在树下,只有一颗因为融化了些还黏在她指尖。   “我下去拿。”   “你还想再摔一次?”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那颗糖缓缓咬下含在口中,指腹隔着糖浆,却感受得到他的吐息在环绕,“一颗就够了,很甜。”   明明没有碰触到,为什么有触感在?她盯着指尖,不知怎的松了手,身子直直倒下去,摔在树下一堆草中,浑身骨架散了般的疼,一时间躺着未动。   燕南风侧头望着树下的她,这静静一望,久到她已不能将他的脸看清,只觉得月光从他肩头落下,他被拓在月辉中,影子印在她眸子里 ,让她恍然分不清今夕何年,以为看见了遗忘的梦。原来他可以如斯静,静的如草木如山石,让她觉得如此习惯,如此合适。   良久后浮云闭月,她抬了抬手,疼痛使她洁白的额头沁出一层密汗,手臂竟又断了,断在那个曾经断过的地方,旧伤比新伤更让人畏惧。   眼前一暗,黑暗里却浮现另一片天,灰色的,飘着鹅毛雪,雪花被冲向半空的炙热火焰融为雨水,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处。   “胭脂?”   画面褪去,她惊醒般打着冷颤,手臂的痛疼让喉头发不出声音,她强作镇定,“公子去睡吧,小的觉得躺着挺好的,稍后就去歇息了。”   他点头,走了。   糖洒了一地,手也没了知觉,但是值得,这暧昧不明的画面墙外那人都看见了吧?   彼时,余下的唯有孤虫的鸣叫,她阖上眼打算就此睡去,却听花草间有脚步声移来,随后她被打横着抱上了阁楼,又被放在绒毯上。   燕南风盘腿坐在她身侧,“摔下去的时候不疼吗?”   她眨了眨眼,“疼。”   “手断了不疼吗?”   “疼。”   “那你为什么不说也不叫?”   为什么不说也不叫?既然已疼了,既然已断了,喊出声又是为何?沉默着她也能挺过去。   “小的困,只想睡觉。”她扭扭头很快便传来鼾声。   燕南风笑起来,伸手将她的手臂一握,一拉一扯,只听骨骼间几声清脆的响声,竟就把胳膊接上了,原来不过是脱臼了,他力气大了些,心头一惊,连忙垂头看她,却见她好似毫无知觉的阖着眼,却暗暗咬紧着牙,眼泪已经悄悄滚下去一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不要咬着牙槽,小心蹦掉了,疼就喊一声,少不了一块肉。”   话毕,地上的姑娘突然抬头叼住他的袖子,用力咬,像一只受尽委屈却无力反抗的小犬,桂圆似的眼珠里饱含眼泪,可怜极了。   他想安慰,却不知怎的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铺垫是不是长了些,进展是不是慢了些··· ☆、借刀      翌日凌晨,胭脂的窗台上多出一个银丝荷包,被燕南风没收的这一个终是回来了,里面本装着十个铜板和一小块碎玉,如今已换成白银数锭,塞得满满当当。   涨工钱虽然很得人心,但是昨晚那一痛,痛的她从深夜醒至清晨,一夜过去昏昏沉沉中推开门,却见红翎依在正门边一棵红漆柱上,轻轻玩弄手指,似乎待她已久,见她出来终于按耐不住脱口而出。   “姐姐之前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你指什么?”   “关于燕南风的事。”   “当然算话,不过话不是我说的,我不过都是转达小姐的意思。”   “我红翎是个聪明人,知道在二小姐耳边姐姐你出过多少主意,而姐姐你心里又打什么主意?”她走近,脚步轻缓,腰肢如柳,目光内却带着戾气,“我突然在想,是不是待燕南风悔了与二小姐的婚约,带走我后,二小姐就一纸告去皇后那处,到那时候我红翎一定死的很惨,要我死真的很容易,但我是只狐狸,你看哪出戏文里的狐狸不聪明?”   “这么说你后悔了?”胭脂与她对视,笑了笑,“崇西王一来,小姐她便知前功尽弃,你一定会选王爷,毕竟一个皇城使怎比得上皇亲国戚?都随你罢。”   她一愣:“她如此好妥协?”   胭脂甜丝丝一笑:“你背后从来多少靠山,小姐何曾真的难为过你?何况这宅子里没有红翎,也还有别的女子,燕南风今日能亲近你,明日也能亲近旁的人,譬如……我自可以让他悔婚带走我。”   红翎一愣:“原来你打着这个算盘?王爷果然是你叫来的。”   “呦?你瞧着我的信鸽了?”   她冷笑道:“王爷他哪次登门,不会提前告之我一声,今年如此反常的登门造访,我自猜到有问题。”   胭脂笑容不变,淡淡道:“你既是知道,我便不瞒你了,你我各取所需,各取所乐,你我在这老宅府上都呆太久了,是该找个理由离开了。”   红翎上下打量她,眼底有讥诮之光,“你这种姿色,男人又怎会喜欢?不过是尝尝新鲜罢了,如今有你一口蜜吃不过是因为我不在此,你真的以为用摔断手这种苦情戏有用?”   胭脂猜的不错,昨夜在院墙头偷窥的果然是她。   “你还记挂着燕公子?俗话说,一足不可登二舟,否则必溺,你不懂?”   “王爷他位高权重,但我不过拿他玩玩罢了,” 她小指勾起胭脂腰间系着的崇西王赠予的古玉,“ 他很值钱,但是太老,身边的侧妃小妾又太多,我凭何要与这些人分享男人。”   “一个残花败柳也想求一心一意?”   平日里二人剑弩拔张,但是言语间却都小心翼翼,不敢太过锋芒,如今她这一句残花败柳却把红翎生生激怒,她抬手在她脸侧重重扇下去,又指着她眉心:“贱人,你好好瞧着吧。”      夜色晚来风,风自有骨,吹着府后山不知什么树,竟在夏季落叶,漫天如雨落在府中,燕南风两步之间就要拍一拍肩头落叶,他拍的有些烦了,脱下外衣往身后一抛。   “拿去洗,不要再洗破了。”   胭脂从角落跑出来,一把接住,却迟迟不走,依旧跟在他背后。   “姑爷要去哪里?”   “去听戏,莫非你有兴趣?”   府门外已有车马候着,燕南风朝她扬起眉梢,叫她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她便兀自揭开车帘,一头钻进去,“有兴趣,奴婢跟着你吧?”   今日,城里来了个说书的名角,口悬若河,连说带唱,能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燕南风今日精神抖擞,特来瞧瞧,中等大小酒楼中人头颤颤,乌压压一片,不等二人落座,便见人群中立起一人,朝燕南风招手,她目测之余看见了胭脂,神色一顿,还是勉强挂着笑迎上来。   见红翎缓缓逼近,胭脂讥诮道:“我当公子真心想听戏,原来是佳人有约。”   燕南风用嘴角道:“既是听戏只要一对耳朵就行,余下的足够我左顾右盼。”   胭脂深感扫兴,扭头要走,却被红翎伸手拉住手腕,笑道:“姐姐如何刚来就走?既是公子邀约而来,至少听一段再走,只是今日来的是名角,座无虚席,翎儿也只留了两个位来。”   胭脂点头:“那便你一个,公子一个。”   红翎暗暗得意,望向燕南风,细声道:“既是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如翎儿先行送姐姐回府上,再回头陪公子。”说罢狠狠牵住胭脂往门外拉。   燕南风遥遥看着,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她坐我身上。”   她二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他歪着头笑:“为何?”   红翎:“成何体统啊?”   燕南风遥遥望着浓彩点缀的戏台,笑道:“再不成体统的都做了,还怕这个?”   又是异口同声:“啊?”   他笑了笑,面色温柔含水,一反常态,将胭脂腰肢一揽,拨开人群往座上去。   京城的名角便是名角,开场寥寥几句词便惊的四座叫好,笑声此起彼伏,烛灯上的灰都颤落一地,胭脂不自在的绷紧身子,除了无可奈何坐在他膝上,其余位置都尽量不挨着。   “你,”燕南风突然唤,“戏中殉情的张小姐真有几分蠢劲,你如何看?”   她绷着背,“是是是。”   他低下头,在她耳廓私声道:“戏里没有殉情的人,你到底在不在听?”   她干咳两声,终究是抬起头,“我和你到底做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事?”   他端起桌上茶,细细品了一口,突然垂下头,将杯沿紧贴她下唇,靠的太近,几乎像是吻在一处。   “你不和我做些不成体统的,你又如何跟着我离开陆公府?”   胭脂一愣,原来那日她与红翎的对话,他尽数偷听去了,而今日明明是她跟他出府,此时再一回想,来时的路上他时而笑时而不笑氛围不对,她大概是被他钓了出来。   想此有点气,她回头看了一眼盛装的红翎,她虽目视戏台,显然却神不守舍,想要听清这头的对白。胭脂抬头又看了一眼燕南风,小口啄上去,想想现在处境又十分可气,忍不住张口咬了下去。红翎愣愣望着他二人举动,一时竟呆了。   燕南风用指腹擦过被咬的地方,已经有血,再回头望,那人已经一溜烟跑了。      数日后,红翎终究没耐住性子,趁夜到了锦华苑,彼时碧之正出门,驻步多看了一眼,见她一身薄纱红袖,明眸动人,却因着急鼻尖通红。   小丫头无邪一笑,话语中却别有意味,“听说拂晓天王爷便出府去了,是去临城给姐姐买玉器,王爷对姐姐真是宠爱有加,但姐姐如此有备而来若给王爷知道,岂不是伤了王爷的心?”   红翎微翘起下颚,“多嘴的人,我总能撕了她。”   碧之道:“你威胁我也没用,人家情投意合,一早就把我支出去,你到底是晚来了一步,”说着摇晃着手中蟋蟀笼走远了,“他二人过得开心了,我才算没白走开这一时半会儿。”   苑内安静,楼台上门窗紧闭,红翎心中满是碧之一席话,连忙甩袖进去。   楼台上还是那些物件,燕南风的矮案盖着绸缎,上边摆着茶碗,茶水印着半个白月,白月边横着黑漆箫,箫上笼着女人的水色纱衣,朦胧暧昧的滑至白毯,软作一团。   她轻步到门前,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便抬手刺破窗纸,可以看见屋内昏暗,另一面的窗投来斑驳月光,印着床褥上垂帘下侧卧着的人,正随着呼吸均匀起伏。   根本没有别人,碧之在骗她。   宋胭脂,那种货色想要出头,简直是东施效颦。   红翎拎起裙摆,露出雪白笔直的一节腿,缓缓开门爬上床,在那人身后卧下,一月前她在锦华苑时,每次爬上燕南风的床,他都一笑而起,似是不太在乎也没与她想到一处去,不免让她沮丧。   她暗叹了口气,手环过他的腰,虽小心还是将他弄醒,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却没有回头没有出声。   “公子总是看似情深,却太薄情。”   他还是不动不说话。   她轻声道:“我哪里是礼物,被你送来送去,为迁就王爷你竟把我送给他,哪里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哪里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望着你,哪里知道我与王爷不过逢场过戏,实在是迫不得已。”   他还是不动不说话,但人显然是醒着的,她心底有些急却也不怕他不为所动,猛然坐起,一件件褪下衣物,“你为什么不肯仔仔细细看一次我?”她赤\身裸\体跨在他腰间,床上的人终于难以按耐翻过身望向她,恰一阵夜风吹起垂帘,一片月光照进来,将那人的脸照的十分清楚,浓眉立目,不怒自威,此时却是真的盛怒了。   红翎浑身一颤,跌下床榻,她趴在地上脸色已惨白。   “王爷……”      另一处荒苑内,燕南风与胭脂,正围坐小院的石桌对月食。   燕南风啧一声,举起筷子敲胭脂伸向水晶糕的手,“帮你这么大的忙,竟只得一份水晶糕,还要和你分。”   胭脂点头哈腰,“小的还欠公子九十九份水晶糕,势必用这辈子还。”   “你最好别忘了。”他瞧了她一眼,月亮正缩在她眼底,小小圆圆的,无尽洁白。   片刻后,她暗暗叹了口气。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现在叹气算什么?猫哭耗子?”   “我叹气并非可怜她,是觉得自己太蠢,应该早一些将她赶出去,不该拖到现在。”   燕南风:“依照王爷他的脾气,恐怕不是将她赶走那么简单,只怕是要她生要她死,你这一套戏,再加一招借刀杀人用的很好,只不过多少漏洞百出,若非惹的红翎急火攻心,她一定猜得到你的心思。”   胭脂回想起几年中与红翎的种种,其实也没有结仇太深,无非是在那个大雪的夜里,她被陆因茵的人丢出府时,她在一旁笑的过分刺眼了些。   “我也不是想害死她,只是想教训教训她,她不是好人。”   “这府上的好人可不太多。”他眼神明晃晃的荡过来,吓得她背后一抽,水晶糕也掉在地上,他翻了个白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点头哈腰陪着笑,在他肩头一顿小捶,直捶的燕南风口中哼起小曲,知道他心头满意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说:“其实今天除了红翎的事,也还有别的事想问问公子,段大人死在路中一事,公子听说了吗?”   “哦,你始终很关心他?”   “不是,就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好奇罢了。”   “他那种人死了也是应该,他做皇后的眼线这么多年,知道了太多人的秘密,被灭口其实是迟早的事。”   “那皇后……和你有没有秘密在他手上?”   他冷笑,“你怀疑是我杀了他?”   “小的不敢乱想,只是无论是谁杀的,小的都觉得杀的真妙。”她不过是想套他的话,想知道段易到底是谁所杀,死前有没有将她的秘密留在这世上。   “本公子还没那么闲,所以没有空杀那等闲人,不过这么说起来,你的仇人还真多。”   “我也想世间万事万物都温柔待我,可惜一直不知温柔为何物。”她耸了耸肩,起身望了望远处锦华斋,“我们回去吧,这会儿红翎应该已经被王爷拖走了。”       ☆、上京城      几日后小厮在收拾崇西王住过的闲苑时,发现床榻边有滴滴血迹,半片女子的红甲,还有几丝乌发,府上都传言,崇西王那日拂晓匆匆离府只因为带走的不是红翎,而是她的尸首。就在府上众人都猜测此事与姑爷或苏大人脱不了干系时,姑爷大人却毫不在意。   彼时的阁楼上,一展墨卷在案,燕南风正持笔行书,他笔锋飘扬,每一个字都有骨有魂,然而风一吹,他披在肩头的长发垂下,正扫过宣纸,将字上都勾出千丝万缕的墨丝,他蹙起眉,将一席字墨卷起抛在一边,朝在一旁打瞌睡的胭脂道:“会不会绾发?”   胭脂眯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会,你想要飞天髻还是如意髻?”   他空出手在她脸颊上掐出一团肉,“就给我好好挽一个男人该挽的发髻。”说着又蘸墨下笔,胭脂灵机一动三两下编出三条□□花,燕南风突然转身抬手,笔毫指着她眉心,“拆了重新挽。”   “真不懂欣赏。”她瞟了一眼案上宣纸,纸上留白处卧着一句词:东君催花花败霜,后面却兴起画了半张脸,画的及其随意,眉间还滴了一点墨。   “公子喜欢眉毛中间长痣的美人?”   碧之在旁嗤笑道:“你真没眼力,这是金珠钿不是痣。”   燕南风也笑了,在那脸上加了两撇胡子,若有所思道:“胭脂没听说过京城中第一美人在眉间镶了一颗金珠吗?”   “我见识短,没听说过第一美人。”   碧之接嘴:“这都没听说,就是当年卿王府八王爷的郡主啊。”   她紧了紧主子的发髻,小声说:“没听说过,就是听我主子说过王府被火烧成灰烬了,那郡主死了吧?”   “死了又怎样,死了也是京城第一美人,无非是让那第二变成了第一。”   三人身后突然传来幽然一声:“但美人死了终究是个死美人。”三人闻声望去,见陆千芊一身蹁跹彩衣缓步踏上阁楼,她笑了笑,“我擅自上楼,没有打扰三位吧。”   胭脂跳起来作安,“小姐哪儿的话,奴婢算是什么。”   燕南风抛下手中笔墨,转过身,胳膊架在膝上,笑道:“今天夫人又是来找我麻烦的?”   “怎么敢,燕管家这些日子把府上人事打理的规规矩矩有条不紊,我再来麻烦你,怕天理难容,也怕你会断了我苑里的银粮。”   “你一向过的奢靡,府上的银两早该断一断了。”   陆千芊并不知道燕南风已查出府中账目里的巨洞,以为他不过是一句戏言,便冷笑一声望向他:“燕大人来府上不过四月有余,这地气接的是不是快了些?”   “既是往后要娶了这里的女人,把这当做家,我这一家之主,自然是什么都要学快一点。”   “闲话不与你多说。”陆千芊一时语塞又不知何以反击,板着脸瞪着胭脂:“明日你随我去京城,今日尽快收拾出物件,明日一早启程不得耽误。”说完便要走。   碧之探头叫道:“请陆二小姐留步,她一走,我家公子这几日谁来照料?”   “这里有手有脚的似乎还有你一个吧?”   小丫头气得憋红腮帮子望向自家公子,燕南风却洋洋洒洒仰靠在案边,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背,双目凝视十分认真道:“我喜欢笨手笨脚的姑娘照顾我,就好像你家胭脂一样,蠢蠢笨笨惹人爱。”   一时间,四人互相瞪着。   一个时辰后胭脂已打了个小灰包袱,提溜着要离开,走前燕南风跟在后面问了一句:“此去还回来吗?”   她转过身:“我也不是头一次上京城,你什么意思?”   “也许这一次你就不会再回来了。”他有话偏不说,只扯下碧之发包上的红丝带,立在满苑翠色中挥了又挥。   这姑娘一踏出数日未出的苑门,一时兴奋的上蹿下跳,不知怎的心头一狠,驻步在路尽头大声喊道:“公子,为何我家小姐这般的不喜欢你?”   这一声近乎是用吼的,一时间附近房中的下人打起精神,纷纷搬梯攀上墙头。   他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并指在太阳穴处敲了敲,方大声喊了回去:“因为她真不喜欢我,也因为她曾喜欢我。”   哗啦一声,人声鼎沸。      天破拂晓,胭脂与小松已打点一切,在门外车马边候着,一抬头,且看见远处走来慕连侯与百里扶桑,二人各有荣光,一个翩翩帝储,一个寒风冷面,但一见她均蹙起眉头还各有各神态,一个杀气腾腾腾腾杀气,一个眼观鼻鼻观心。   她有意绕到车马另一侧,却听见慕连侯冷声道:“伺候的人呢?”   小松桃花带水的作了安,“世子大人。”   慕连侯看也不看将包袱往她手中一放,浓眉又紧了紧:“另一个呢?”   胭脂深深吐息,无奈低头迎上去,“奴婢见过二位大人。”   “你喜欢用头顶见人?抬起头来看着我。”胭脂茫然望去,眼珠亮晶晶像只呆兔子,他又不知何故,横眉怒目的,“你还真的敢如此直视我。”说着甩帘进了车。   胭脂不明所以,心中一阵阵哀嚎,扭头却与百里扶桑撞了个正面,想起被燕南风守株待兔逮在南苑的那夜,她亦眼观鼻鼻观心,绕道钻到后车去了。   好在片刻后人已齐全,两辆马车急匆匆便往北去,这一路因下人不与主子们同车,十几个下人无奈挤在后车内,胭脂倒觉得得了闲,拉着小松坐在车尾望着两侧树林。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府上?”   “每回被小姐打手心就会想,姐姐你也想过?”   “现在就在想,你看只要我这样,”她晃了晃悬在车边沿的两条腿,“往前一跳就可以走了。”   “真的!”小松瞪圆了眼,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你跳我就跳。”   “行,那我跳之前问你一句,咱们何去何从啊?”   小松叼起一根极长的地瓜干,骄傲道:“在我老家我还有几亩田和一栋老宅子,破是破,小是小,但过日子还是行的。”见胭脂望着远路不接话,她问:“姐姐你呢?如果有一天离开陆公府,要去哪里?”   “无处可去。”她把手帕中的碎果干全部倒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不如你收留我,行不行?”   “当然行了,小松没爹没娘,姐姐若愿意来做个依靠,可以一起种地瓜,晒成这般的果干,附近十里有集市可以卖掉,就靠这个营生也能活。”   她想过生想过死,却从未想过后半生是可以这样简单的。小松沐在阳光下,还在喋喋说着以后,目色温热,一派柔光。胭脂心头一暖,将她的脑袋搂进怀中,心中道了句谢。   一路奔波,竟没有那么难熬。      这正是出发后的第四日,离京城更近了一些,车队避开车马繁多的主道,往偏僻新路上赶。新道上还未被踏平,又逢寸草春发,马车颠簸的厉害,众人头晕脑胀恶心反胃,无奈在路边野茶馆停脚歇息。   胭脂一手端茶,一手给主子打着团扇,便听陆千芊问道:“为何走到这里宫中接驾的人马还不见踪影?”   慕连侯抿了一口土茶,似觉得难以下咽,很久才舒开眉头,“此次回宫我并未告知宫中。”   陆千芊一惊,未料到他如此大意,“这个节骨眼上,世子还是多小心为妙,不如返到大道上,再通知宫中。”   慕连侯摇头:“不必劳师动众,更何况谁也不知道前来接驾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人,今时今日还是小心为妙。”   胭脂一时走神,独有她举目张望,只是这一望便有一种巨大的奇异感,“突然安静下来了,”众人望向她,她团扇一指,“茶馆内的人什么时候不见的?”   百里扶桑四处一望,猛然起身,“不对,快走。”   只是话到底是说晚了,众人动身一刻才察觉腿脚早已毫无知觉,迈不开半步,再多动一下纷纷昏迷在地。彼时狭道两旁野风拨草,草海时高时低,远处树林中沙沙作响,有腾腾杀气,片刻已经显出围剿而来的人影,周遭一阵马蹄刀剑响。   众人里唯有百里扶桑与胭脂未动一口茶,两人立即将陆千芊与慕连侯拖上马车,马一放绳,车轮便缓缓而动,胭脂却扭头去找小松,百里扶桑将她一把拽住。   “不可以,再多一人马车便跑不快了。”   一时间数箭飞向马车,百里扶桑被迫松手,胭脂一把架起小松,追赶着马车将她交给百里扶桑,还没说一个字,马车已飞驰出去,她背后一痛,连中两箭,一个踉跄扑向地上,迷糊中听见有人说:全部杀了。   视线内有人影渐渐走近,在她五尺开外停住了,鞋头上镶着什么,她使劲的分辨,却一口气喘不上来,昏死过去。      醒来已是五日后。   睁眼时入目的是床边柴堆上的一段日光,窗外有几声鸟鸣。   她躺在柴房的简铺上,连褥子都灰灰白白的。   门隙中和风挤进来,正将柴门又推开了些,露出一点花草庭院,一派花鸟一派鱼虫,而花影树荫之中背立着一人,身穿淡雅简袍,乌发紧盘,是燕南风,她心中一松,迷糊中喊了声公子,那人垂手走过来。   胭脂不知怎的想起,几日前他立在锦华苑中笑着挥别,说了一句:也许这一次你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大惊之下翻身跌下去,把柴枝撞的四处飞,抬头见他背光站在门外盯着她。   她颤颤,“你干什么?”   那头惜字如金,半响吐出两个字:“看你。”   胭脂揉眼一望,以为眼花,再揉眼再一望,还以为眼花,怎会将他看做他?   她缓缓坐起,低头看了看身上宽大的睡袍,对着门外面无表情的百里扶桑问道:“我这一身不是你换的吧?”   说到底命大福大,她没追究如何没死成,只是数日后与小松在太傅府相见时,听闻那时被丢弃的下人都死了,偏偏她中箭流血流成河,省了被人抹脖子,奇迹般活下来,而彼时,世子带着陆千芊等已快马加鞭赶往皇宫彻查此事,陆千芊以为她命不久矣,将她留在百里扶桑府上等死或养伤。   她迟迟不醒来,此处的下人把她从客房搬去废宅,废宅挪往柴房。   至于百里扶桑府上,胭脂抬头盯着府门外金匾,叹道:“百里大人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已是兵部尚书。”   守门的小厮轻声回:“兵部尚书是他爹。”   她继续叹:“百里公子真是了不得,年纪轻轻已是兵部尚书的儿子。”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存稿不够 /(ㄒoㄒ)/~ ☆、皇后李氏      尚书府上的小厮们说,近十年来,百里少爷在人前从未说过一句话超过十个字,胭脂想了想觉得未免夸张了,又想了想方觉得夸张的很贴切。   或因为收留,胭脂对百里扶桑陡然心生了几片感激之情,一直念着要一表谢意,但是自她醒来那日见了他一回,他便消失了好一段时日,谁想再见时又是一番不畅快。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她铺上现出一团红,她原以为自己箭伤复发,反复一比才恍悟,捂着肚子冲出柴房,迎面见数日未见的百里扶桑缓步走来。   她避了一避没避开,被百里扶桑一眼睹见裙上的血,他迎面走来将她扛往屋中,胭脂还不得反抗,他已拽下她的袍子,半响后不解,“伤口没有复发,哪里来的血?”   胭脂被按在床上,胸憋气短,回头看见他好似盯着一整块猪皮,丝毫不忌讳。   她冷冷问:“公子你听说过癸水吗?”   百里扶桑面无表情问:“是何物?”   她继续问:“那月信呢?”   他望向她。   她继续道:“月事。”   他松了松手。   她冷笑一声:“月经。”   终于将他逼出门去。   之后又是数日无影,再见时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失意般忘了之前种种,站在门外,只伸一只手进来,手中拎着一只陶瓷小罐。   胭脂接过一看,是一罐蜜枣。   “大夫说要给你补血。”声音隐隐小了一些,却依旧面无表情似面瘫,他垂目盯着她被柴堆擦蹭着的裙摆,“西厢没有余房,府上也没有丫鬟,一时空不出房,所以你来我院中住。”   胭脂亦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不大好吧。”   他扭头走,“跟上来。”   一路沉默,胭脂连步子也放的缓慢,一时与他拉开了距离,他回头见她被撇在后面,便在原地等她,直到她近了才再次迈步,如此反复了几次终于到了他院中。   他院里唯有一片青石板,半片红花绿草都不见,冷冰冰的毫无春意,院景倒不如那处柴房。   他手往里间一指,“你进去。”   胭脂进去了,他又指着屋内月洞门四柱床,“你躺下。”胭脂抱着蜜枣罐躺下。   他方坐回桌边,“大夫说你要睡觉。”   大夫大概与他说了她需要多歇息,但彼时日上三竿胭脂毫无困意,一时觉得他像个孩子,分明不会照顾人却要勉强照顾着。   她挪了挪肩,露出两只眼睛,“公子,这几日我家小姐回府了吗?”   “宫中众人正弹劾陆太傅,陆二小姐只怕一时也脱不了身。”   难怪此次上京走的如此突然,“为何弹劾我家老爷?”   “因世子潜出宫两月,陆太傅毫不知情,疏忽职守。”   胭脂眨了眨眼,“那……你爹呢?”   他冷冰冰的回:“尚书大人纵子携世子出宫,教导无方,正一起被弹劾。”   她咳了咳,缓着尴尬,“有没有查出我们在上京路中是遭了谁的埋伏?”   “正在暗查,你要保密。”他望过来,“你那日为什么要救那丫头?为什么不先救自己。”   “奴婢不过是个莽撞的粗人,冲动了一回。”   他沉吟半响,“你要小心。”   “公子明示。”   “陆公府的人都要小心。”   “但我也是陆公府的人。”   “你不同。”   他走出门,回想那日救起她时,她浑身鲜血软作一团,眉头死锁,嘴中喃喃,他附耳去了数遍,她口中喃喃的确实是一遍一遍的“母妃”,想此他拐道去找府上福伯,安排下去,“查查这几年皇亲国戚中有没有失踪的女眷,一经查到,立即来报。”      几日后,百里扶桑带胭脂赶往京城太傅府,刚下马车,已经听到里面传来陆德与陆千芊的争执声。   “他暗暗去了青城,你为何不告诉我?”   “世子不过是想走走,你们都不是他爹,不能总将他禁锢在宫中!”   “老夫是受圣上嘱托,别说从前,如今这个局面他怎能独自出宫,万一……”   随后一阵争吵,几声瓷器噼啪落地声。   百里扶桑一时间不愿进去,抬手制止了要去通报的小厮,转身与胭脂道:“上车,去城里走走。”   京城的长安街大概是国中最繁华的街,一眼望去人头涌动,车马不便急行,街墙上的五月野蔷薇被车水马龙颤动的摇摇欲坠,马车贴墙而过时,胭脂伸手去摘,却把手给划破了。   回头看见百里扶桑看过来,她把手指含在嘴中傻傻一笑,低下头去。   一路跨过长安街,喧哗声终于远去,不远处已是皇宫正东门,那里依旧是金碧辉煌雕梁画柱,虽附近也人来人往,却十分安静,胭脂瞧着出了神。   “胭脂进过宫吗?”   “没有,以往每次随小姐上京城,都是在宫外等她,不曾有幸进去过。”   “想进去瞧瞧吗?”   她点了点头,又缓缓摇头,复尔对他一笑:“奴婢一届草民,害怕。”   车外一道温柔光正挂在她睫毛上,颤颤一动尽数落入他眼中,他抬手扣了扣车,对车夫道:“入宫。”   胭脂啊一声要站起来,头撞上车粱,倒下去的身子被他扶住,“入了宫务必紧紧跟着我,不必害怕。”   她恍惚之余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坐在对面,将一根红绳交给她,他们说:“池池不要害怕,入了宫就紧紧跟上。”那几年她握紧手中红绳便不惧天下,总是依着赖着,从未,从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她会孤身一人。   更多时候她并不愿想起这些,甚至刻意遗忘,只身脱离记忆,在记忆之外静静看着。      如今宫中戒备森严,到处都是皇城司,而皇后一派对世子一派并不友善,一路入宫走的并不太平,到了昌德宫外,忽听其中又是阵阵争辩,随后从宫门内飞出一块鸡蛋大小的白玉,正好砸到胭脂额头,虽隔着□□毫无痛感,但她还是捂着额头叫了几声。   宫内大臣见状匆忙离开,只留着慕连侯一人,他方才在与人舌战,争执的面红耳赤,转身拿起手边犀角腊梅杯,将酒水一口应尽。   百里扶桑:“世子。”   他闻声缓缓道:“我不是吴国世子,我是一个生在帝王家的囚犯,身不由我愿,只怕死也不由我愿。”   胭脂心头一紧,莫名觉得酸楚,手中白玉蛋落在地上,滚到慕连侯脚边才停下。   他回头,一愣,脱口而出,“你好了?身子都好了?”话出口似乎又显得自己太在意,他又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两声,淡漠道:“没死就好。”手中握着白玉蛋踌躇片刻塞回胭脂手中,又抬头问百里扶桑,“怎么带着她来了。”   “我把她要来了。”   他猛一抬头,“与千芊说过了?”   “不打算说,也不打算让她回去。”   慕连侯踱步到金丝蛟龙图屏风后,“也好,让她留着吧。”换好宫服他猛探头,讨好笑起来,“我也去你府上住着?只要不出京城,这些个老头子总不会多说了。”   在这一时间,胭脂猛然看出些什么,虽平日里慕连侯都在百里扶桑之上,但私下里,许多个时刻,世子更像是在求得这位尚书公子的应许,似是主仆关系颠倒了。   果不其然,尚书公子只瞪了他一眼,他便缩回头去,再也未说起出宫的事。   既是突破千军万马入了宫,就用了膳再走,只是膳食才传到半途,忽然有通报,是皇后娘娘来了。   胭脂一时有三分惊,筷子抖了抖叠在碗上,缩到一旁宫柱后。   她从垂帐缝隙间望过去,看见皇后李氏身披火红凤尾大袍款款而入,一对眼睛细长,樱桃小嘴,肌白肤嫩,似比慕连侯也大不了几岁,她笑起来一如昨日,明媚动人,但笑中终究是带着点什么不同。   慕连侯与百里扶桑谨慎非常,站起来却未作安。   皇后却也不在乎,垂头忘了一眼膳食桌,“吃的是不是清淡了些,在外的日子也不比宫中,既是回来了需得好好补一补。”   慕连侯淡淡道:“是儿臣让母后担忧了,不过母后一向鲜少出宫,怎知道外头的日子不如宫中。”   她一笑双眼便弯成山峦,“如若真的好,世子又何必回来?”   “连侯回来是因为连侯还是吴国世子,再不济也是储君。”   皇后不再笑了,细长的眼中露出精绝的光,“对,你是。”   吴国后宫佳丽三千,受宠的自始也不过五人,皇后李氏,董贵妃,宁贵妃,皇贵妃和朴妃,偏生这五人中只有宁贵妃产下的孩儿活到今时今日,而不久后皇贵妃、宁贵妃与朴妃又相继离世,自君王痴迷长生术后,后宫鲜有所出,即使有人怀上龙裔,总会莫名滑胎,多年下来也不过保了五位公主。   而宁贵妃之子逐日长大,终在宁贵妃离世那年被册封为吴国世子,一时间储君之位坚牢难破,但终究有人是不甘心的。   自君王从天山启程回京的消息遍布京城后,皇后与董贵妃相继气焰渐无,有一分是假意和解,其余九分却叫人看不透。   慕连侯道:“此去太傅府中,我还不算是一无所获,老宅中竟又遇到母后的能人燕大人。”   皇后且笑着:“甚好。”   “好吗?”慕连侯踱了几步,走到她身侧坐下,恨中带笑,“那么母后已暗中派人将陆公府周遭围住,这样也甚好?”从出入陆公府开始,百里扶桑已察觉陆公府前后山脚有人在监视。   皇后继续笑道:“本宫自有本宫的道理,一如世子胡闹带了外面的女子回来,世子若有道理,本宫亦不会过多言论。”她淡淡扫了一眼躲在垂帘下偷看的胭脂,却未料到胭脂并未畏惧退缩,一对眼睛明明暗暗中与她对视,她面容冷下去,“不过世子若要留她,当先礼教了才是,宫里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带入的。”   她起身欲走,却听慕连侯高声道:“此番儿臣返宫,在城外二十里地的茶铺遇到暗算围剿,母后可否知道?”   皇后头也不回,声音却是微微一顿:“不知。”就这样走了。   胭脂不知怎的觉得从前与皇后李氏应是有许多交面,可是此次相见却没激起她对过往的任何一点涟漪,只觉得她虚伪冷漠十分陌生。   百里扶桑道:“世子你方才问的太唐突,何必去刺探,打草惊蛇了。”   慕连侯提袖夹起桌上一块糯丸子塞入口中,“从今日开始本世子不打草了,专门打蛇七寸,虽我长久以来对宫中这些事并不挂心,但就现状来看我再不留心只怕就要被人搞死了。”他抬头看见胭脂猫在地上往门外爬,左腿一伸挡住她去路,“宫中真那么可怕,才进来一个时辰就要走?”   她傻笑,“奴婢想去茅房。”   他松开她,拍了拍手,埋头吃起来,“扶桑你看着她,别让她跑去不该去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好慢热,我太慢热了,慢热是病 ☆、百里冰      百里扶桑依言没有将胭脂送去太傅府,太傅府上的人似乎也以为这丫头早已休矣,再也没人来询问过她,她倒觉得日子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心惊胆战,过得无比舒畅,在尚书府可有可无的过了半月之久,因尚书府没有女孩,府中众男对胭脂十分殷勤,简直相处甚欢。   虽然胭脂既不漂亮也丝毫不感兴趣。   夏日绵长,蝉鸣催人乏,胭脂靠在院门外阶梯上眯着眼,一手打扇子一手接过小厮手里拖着的甜瓜。   小厮甲说:“甜瓜本来是要给公子的,我们特地切小了些嘿嘿,给你腾出一块嘿嘿。”   甜瓜确实多汁大甜,胭脂叼了一口,从眼缝里瞧着众小厮,“不怕被你家公子劈了?”   小厮乙说:“不会,公子他就喜欢拉着冷脸吓唬人,但没有对谁不客气过。”   她瘪了瘪嘴,“对我倒是很不客气。”   “因为你是姑娘家。”   “什么意思?”   小厮丙挤眉弄眼,“没发觉我家公子与世子整日形影不离?”   胭脂点了点头,“你们就不忌讳?”   “忌讳什么,我等货色他又瞧不上。”   胭脂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认真道:“那世子他知道吗?”   众厮各自回想起世子曾带着一群塞北歌女来拉百里扶桑下水,便回:“世子还是好女色的,应该不知道。”   兵部尚书百里方大人,今年已到知天命之年,但膝下只有独子百里扶桑,胭脂嘿嘿一笑:“世上比起老来无子更悲凉的,大概就是膝下有一子却弯了。”   身后幽幽传了一声:“谁?”   众人回头看见公子正阴沉着脸,立刻作鸟兽散,走前不知谁把胭脂手里的半块甜瓜塞在了百里扶桑手上。   坏话说多了不免会被抓包,开群会的场地就由公子院移到了下人院中。   “听说公子刚出世那会儿就被老爷弄丢了几个时辰,夫人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一口气没接上来走了。”   “那后来是怎么找回来的?”   “这倒没听老爷说过,只说是待把公子找回来时,夫人已经断气了。”   “他知道吗?”   “传言说他知道的。”   “那你们又如何知道的?”   “当年老爷把公子抱出去的时候,给老管家瞧见了,私下里就传开了。”   一小厮从屋里慢悠悠晃过来,接话道:“夫人早走,老爷又常年忙于朝政,公子自小独来独往,不曾需要谁伺候着,性子又薄又冷,与府上人交谈一向是一句话十字以内。”   胭脂继续从眼缝中瞧了一眼对方,却一个激灵坐正身子,眯眼瞧着那小厮握着一支鞋,那鞋通体青黑云纹,他正用刀撬鞋头上镶着的黑锆石。   “那是谁的鞋?”   那人不大好意思的抠眼角,“公子他回来那日叫我扔掉,我想这块锆石还值上点银两,扔了可惜。”   胭脂走上前去,背后一阵寒霜过,她真切感到现实的恶意。这鞋与她中箭那日在昏迷前看到的一模一样,如果埋伏世子的是百里扶桑,他又为何不将众人一网打尽,生生折腾出一出出戏?难道是别有算计?   她把荷包掏出来,“我和你换这支鞋。”      这些日来,慕连侯因出逃在外,被陆德罚抄四书五经,一抄之下觉得天地惶惶,不见日月,待把头从卷内抬起时,已是三日后,他哈欠连天之中又觉得饥肠辘辘,门外游走过宫中女婢,头顶端正的发团,风一过飘来桂花香,他以为那人走过,随口唤一声:“我饿了,去给我蒸酥酪。”   门口女婢走过去,又退回来请安,“世子要什么?”   他被激醒,端着头认真看着婢女的脸,这才示意她进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后将世子服褪下罩在女婢身上,“接着抄。”   纵然昌德宫外守卫密集,却不知他怎的一溜烟、又一溜烟,迂回着逃了出去,一路脚步轻盈穿越皇城,在集市上买了一串糖葫芦,踏着车水马龙便到了尚书府。尚书府位置最刁钻,大门偏对着一面巷尾的街墙,一向冷清,并无几人,几番招呼过后,他窜到府上公子院中,将糖葫芦插在窗台花架上,轻拉了一下窗便开了,一时间午后日光倾在四柱床的垂帘上,帘后休憩的人没有察觉。   他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一声:“我此行有要事与你商量,因此你不得责怪我逃出宫来。”   帘后半响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咳。   慕连侯攀上窗台,“也没大事,就想和你说说千芊府上的那个丫头,借我用几日如何?她虽然长得不甚好看,之前也惹的我不大舒心,但做的酥酪确实深得我心,如何?”   帘后半响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咳。   他将两条腿从窗外调入窗内,“借几日便还你了。”   素白的床帘后抖出涟漪,一颗脑袋从帘子下探出来,二人对视了半响。   胭脂把脑袋又缩回去半截,“见过世子。”   他心中原是欢快,却莫名有一把火烧起来,“你为什么睡在这?”   她眨了眨眼,声音又低了低,“世子方便进屋关窗说话吗?”   “你要做什么?”   她一个翻身利落的滚下来,拉了拉不整的衣襟,从床底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攥在手里,慕连侯示意她说话,她却踌躇起来。   慕连侯盯着她按在膝上的东西,心头觉得又气又好笑,“一只黑乎乎的鞋……难不成要送给我?”   胭脂闻言大胆摊开手掌,手托鞋,跪近了两步,“世子认得了?”   “莫非你以为我连一只鞋都不认识?”他轻蔑道。   早前,胭脂在心头把这一桩事想的十分顺,开口说东,闭口说西,行云流水之间让他顿悟身边人的阴谋,然而此时一见到他的脸,却不知为何舌根僵硬,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因这一刻她心明这种挚友的背弃算计,对他而言是噩耗,会让人无助愤怒绝望和羞愧。   她且犹豫,鞋子已被放回背后。   慕连侯跳下窗台,蹲在她面前,手绕过她的腰际一把夺过那鞋,尖酸道:“你如今睡在他床上,我已经看过了,你手边的自然是他的鞋,我也看过了,那又如何?”明明还有话,但他愕然停住,一面觉得她没有一丝出众,也没有半分值得,一面觉得自己如今冷嘲热讽七分在意有点不寻常。   屋子外幽幽传来一声:“她是睡在我床上,只是我不睡在这院里。”不知何时百里扶桑竟悄无声息的来了,他立在窗外面无表情道:“世子又逃出来,这一次被抓回去不会再是抄书那么简单。”   慕连侯脸色一变,“我立刻回去。”说着跳出窗欲离开,百里扶桑抬手按住他的肩,竟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既然找我有事,为何见了要走?”   “原本有事,”他看着胭脂,“现在没了。”话毕便匆匆离开。   直到慕连侯消失在院门之外,百里扶桑才合上窗,从正门拐进来,拾起地上的鞋,看着胭脂,一时间屋中寂静没人说话,他没有表情,冷漠的仿若呼吸都没有。   她退了两步,贴在床柱上,“你可以杀了我,但要等我把话说完。”话虽如此,手却攥拳颤颤发抖。   “你说。”   “你们是求权势求富贵,但不是求杀人,如果有一天你们夺下帝位,不要杀世子,留他一条性命,可不可以?”   他走近缓缓抬手,胭脂吓得腿脚抽经,却未料到他从怀里拿出她的荷包,“此时若是隔墙有耳,你立刻就会被拉去腰斩,方才那些诛九族的话不要再说第二次,还有,如果你喜欢我的鞋就拿去,不必用银两与人换,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但你不要再问不要再说不要再寻答案。”   她一时间幻想的宁为玉碎全未上演,为自己安排的视死如归也未实现,一时间又轻松又尴尬,望着他垂目的眼睛不住说了一句不相干的:“他们说你断了袖。”   “他们是谁?”   她咽了咽口水,又转了话题:“他们说你该叫百里冰,但今日看来是他们胡说。”   他英气的脸猛然一沉,“我已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今日看来公子不是冰,也不像坏人,更不像断袖。”   他没有回话,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心中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没有丝毫额外的心思,但有一个声音说:我只是对你好奇。却是这想法让他自己一时诧异。   “你的本名是什么。”   “小池。”她顿了顿,“几年前我叫宋小池。”   “我能相信吗。”   她一本正经的脸暮然笑起来,眸子是纯粹的黑,“为什么不信?如果你真的不信,我还可以再编一个。”   二人静静看着彼此,眸之间似在较量,百里扶桑终究是先开了口:“既然世子开口要你,那过几日我送你入宫。”   胭脂点了点头,笑面如花的起身要送他出门去,却不知怎的他走到门口处突然转身,胭脂险些撞到他胸口,他抬起手在她下巴上用力一掐,指力极大,只是瞬间又松开了。   这是胭脂头一次看见他笑,他笑起来极俊逸。   “这面具虽以假乱真,但到底死板了些。”   她一把拽住他,“不是呀,这真的是我的脸。”   他的笑意隐隐一深,“知道了 。”终究还是不信她。   小暑绵热,数日后,百里扶桑信守承诺将她送入了宫,虽然一路上她依旧面覆面纱,但这一次却留心记了些路,昌德宫内只有四个守宫下人,还未来得及对百里扶桑作安,他已经走远了,“七日后在这等我,我来接你。”   宫人一向冷漠,主子一走远,那四人立即各自散去,再没一人前来和她搭话,她一人终于得以认真再看一看这花园,园里是一片干净的白墙,入夏已深,墙头的旧年禾雀花却迟迟不败,只是花色比从前淡了些,花下有八角亭,亭上原本挂着八只银铃,现在只剩下一只,她站在高处用手拨了一下,银铃已经不响了。   远处有人道:“下来。”       ☆、坦白      她一回首,看见一个翩翩小公子背手立在亭下,头戴着白羽冠,一身天光,尽管蹙眉瞪着她,却瞧不出一丝怒气。   “昌德宫前的白亭不准人靠近,你今日敢爬上去,明日世子就会将你拖出去断手断脚。”他将她打量一番:“你是宫外来的?是谁送来昌德宫的?”   大殿中的宫女闻声小跑过来,双膝跪下,“奴婢见过小侯爷,会回小侯爷,这姑娘是尚书府里的厨娘,是尚书公子荐来为世子做食的。”   小侯爷眉梢微抬,“世子呢?”   “世子一早去浮法寺听经文去了,待她一回奴婢就……”   他撇开衣袖,往殿中去,“不必通报,我就在这等他。”他忽又高声问起来:“我分明听说百里扶桑那儿没有女人,你到底哪里来的?”   “回小侯爷,奴婢早前是在陆太傅府上做事的。”   “不对。”他深深看过来,“不是在陆德府上,我是在别处看过你。”   她心中慌了一慌,人皮\面具上笑的也勉强,“奴婢就这么张寻常脸小侯爷怎会记得住?恐怕是看错了。”   门外传来一句高声,“小侯爷自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你区区一个丫头,他又怎会看错,他说在别处看见的是你那便是你了。”门外走进一人,虽面容不怒自威,却让胭脂心头稍有安慰,来的是正九王爷崇西王,他又淡淡瞟了一眼那小侯爷,方问她:“我听说你家小姐已经到了太傅府,没料到你竟先一步进了宫,此番切勿匆匆回去,要好好在京城游玩几日。”   “谢王爷记好。”她靠上去连连作安请好,三步两步便挪到崇西王身后。   崇西王端起茶杯,吹着茶沫道:“小侯爷一早登门昌德宫,是为封地一事?”   “王爷您何必明知故问?”   “朔州东连京城,西通塞外,北对陈国,一向是龙蛇混杂,自我八哥薨后再无能人可管,我劝你不要碰着烫手山芋,免得被烫掉一层皮,到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小侯爷冷笑道:“八王爷驾薨只半月,他手中封地便被你兄弟几人匆匆瓜分,你们兄弟之间还真是真情真意,据我所知,朔州炙手只因你兄弟几人争相夺取,迟迟不肯相让,既然此地难以在族内衡量,何不让给我?”   “是你表姐的意思?”   “是我刘家的意思。”   “慕家是真正的皇亲,而你刘家不过是个国戚外族,有什么资格一表意思?”他脸色渐冷,连一丝假笑都不再有,“这些话不止你当听见,你后背那些个魑魅魍魉也该听一听。”   小侯爷盛怒中拍碎手边茶杯,“慕西!你好大的胆子!”   “我慕家一向胆大妄为,否则又怎会是我辈坐这江山?”   胭脂一时还未听明白,小侯爷已怒气冲冲的离开了,门外风骤停,崇西王冷静的拍了拍衣袖,转眼已笑出来,“把你吓坏了吧?”   她点了点头,“敢问王爷,那小侯爷是?”   “刘右文是皇后的表弟,说到底不过是她娘家的侯爷,如今竟如此嚣张。”他哼了一声,“比那燕南风有过之无不及。”   “为了几个不知事的小辈动怒实在不值得。”她抬手小心捶打他僵硬的双肩,“不过奴婢有一事好奇,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问便是。”   “方才听王爷说八王爷已薨,奴婢有些吃惊,是病猝的?”   他漫不经心恩了一声。   她双眼凝着他天灵穴,语气平平问了下去,“为何天下没有告示?”   崇西王睁开眼,神色一暗,“这种事你不必知道。”   “可是王爷……”   “不要再问了,小心你的舌头。”   她不再说话,想起那些蝼蚁般苟延残喘的时光,想起救赎,想起抛弃,她依稀觉得心中的血气与恨意已经被始终不得解的答案消磨的只剩下轮廓,而在这一刻连轮廓也灰飞烟灭,她从痛苦、愤怒变成麻木,麻木到只要有一丝希望就想要倾注全部的换取。倘若她手中有刀,却不能杀人,她知道她始终还是会杀人,若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她渺小的恨着那个不知是谁的谁。   斜阳在她一边脸颊上慢慢拉长,延伸至大殿空荡荡的一角,而她无声的趴在矮案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动也不动,她想豁出去,她要告诉慕连侯这一切,只因为她所信之人唯有他,也因为门外白亭上还挂着那颗银铃。   但是慕连侯回宫已在三日后。   他回来的那个拂晓,京城天上的云被浮法寺的大火映照的发红,浓密的烟火盘踞在头顶久久不散,宫中人传,他一身烟熏火燎直趋大明宫,衣衫脚线被烧得乌黑起伏,在晨风中翻卷,他夺下身侧百里扶桑的剑,直直砍向大明殿内的香炉,又斩落了所有的垂帘,殿内的人群久久不语,一一退出大殿。   他在大明殿内的举动十分疯狂,但胭脂只是耳闻,三个时辰后他走入昌德宫,身背疲倦,脸色惨白,手中死死抓住一块乌黑的木块,他或是不看她,或是没看见,径直走入深宫。   百里扶桑说,三日前慕连侯启程回宫时,被百来个神秘人围剿在浮法寺,这些人始终不出现,却能逼的人进退不得,他幸得寺中僧侣相护,三日后终于突围,但寺中僧侣却死伤无数,他出寺时大火已吞了浮法寺。   她与百里扶桑道别,一人坐在空旷大殿的中央,幻想一场暗杀,一次暗斗,一片大火,竟是一样手法如此相似。   不多时那宫女出来,手中捧着被烟火缭绕的大袍,她淡淡道:“跨过屏风往右,见到三个花瓶再往左走到尽头,世子要与你说话。”   那后面是一个圆形澡池,内里烟雾缭绕,水汽含着草药味扑面而来,数层奶色纱帘后是慕连侯,他背着身泡在池中,正低头端详手中一物。   “我已经说算了,你为何还入宫?”   “你若觉得我多此一举,我现在便回。”   “不要回了,陪我说两句,”他转过身,纱帘后的他没有表情,“为什么你刚才不用世子奴婢,却突然说你我。”   “因为这样说着我才觉得不累。”   “我一直想问你,你的酥酪是和谁学的,在盅底放一颗桂圆是谁教你的?”   “是我娘。”   “你撒谎,” 他在一刹那揭开纱帘,干净清澈的脸上没有表情,手却直探上她的颈脖,死死卡住,“那是我母妃的做法,她死后早已没人这样做,我不知你是谁派来接近我的,但你只要再撒一句谎话,我就立刻掐死你。”   他没料到,她面上竟十分淡漠,与她在陆公府时的唯诺与谦卑全然不同。   “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害你。”   “那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她抬起头,“八王爷府上出来的人。”   他虎口力气加重,怒道:“我说过,你只要再撒一句谎,我就杀了你!”   她久久未语,开口便说:“五年前的玄冬,八王府被围困七日,没有一人逃出,众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伤无数,七日后大火围困王府,而我是逃出来的,辗转了很久才进了陆公府。”那年圣上前往天山,而宫中各势力一时间箭弩拔张,明日谁亡无人知,但众人都知道一定会有人死,只是八王府这一事发生的突然,没有前情没有后果,待人察觉赶往八王府时,王府已被烧毁半月之久。   未公开的细节,她竟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看不透的熟悉,他脑中闪现一抹缥缈的绿,“还有谁……还有谁逃了出来?”   “只有我。”   他神色一暗,似有些不忍相问:“慕挪在哪里?”   “她已不在很多年了。”   他的手渐渐松开了,纱帘垂下了,他被阻隔在昏暗的空间中,天色暗堂内灯火渐明,光怪陆离的影子覆在他肩上,似要将他压垮。   “废墟里没有她的尸首。”   “八王府上下百来人,个个烧得乌黑如炭,你又怎么知道哪一个是她?”   他从水面捞起那乌黑的木块,是一块灵位牌,被大火烧灼极难分辨,似写着一个“挪”字,他放在池边,良久道:“这些年我一直猜她是生是死,索性做了灵位牌供在寺中,想暗示自己她已不在世上,但始终不信,不过今日之后便不用猜了,这个交给你,好好照看她。”   她攥着手中牌位,心中虽酸楚,却平静道:“世子若还记挂郡主,还请告诉我,是谁围杀了王爷府?”   他摇头,“没有人知道。”   “也许没人知道,也许是知道的人不敢说。”   她眼中有笃定的光,似有利剑从眼中出,他猛然掀开纱帘,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近,险些将她拽入池中,“你不要试图去查,你什么也查不到,还会害了自己害了旁人。”   她垂头不语。   “答应我。”   “我答应世子之前,世子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你说。”   “他日我若要死去,请不要因郡主而救我,”她望着他紧蹙的眉,笑了笑,“王爷王妃还有郡主对我恩重如山,若有朝一日我将死,是到了还恩的时候。”   他信了,他终究是信了。   她离开时门外已是漫天星辰,和许多年前的并无二样,风还在吹,八角亭上的银铃似是响了一声,她暮然望去已是泪流满面。      世子再三被刺杀的消息,像被风暴席卷,极快从皇城内散入京城各处,事态变得不同从前,世子被陷入阵阵质疑当中,市井间一说世子无能,一说世子无德,否则怎会一再遭人刺杀, 而世子却不闻窗外事,隐在昌德宫中不露面。   这七日里,百里扶桑亦为慕连侯的事连日奔走,皇后与董妃虽对世子被刺毫无言表,但下面的一众臣子却舆论颇多,百里扶桑只得会见几位与尚书府交情甚深的辞官重臣,出面为世子挺这江山,这才压灭宫中燃火,只是宫外的事唯有任由它发展。   这正是第七日清晨,他从一阵敲门声中醒来,他起身扶了扶额头,听到福伯隔门道:“公子起了吗?”   “什么事?”   “公子让老奴去查的事已有七七八八。”   他掀帘更衣,开门对福伯道:“我爹呢?”   “老爷卯时回来了。”福伯欲言又止,用眼缝瞟着他。   他点了点头往府外走,“安排一辆马车,车上说。”   二人上了马车便一路向北。   “老奴彻查了十日,发现近七年中皇亲国戚内有三人下落不明,其中两人是男子,唯一的女眷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前年已在南山山洞内寻到尸首。”   “这些都是在大理寺查的?”福伯将头一点,百里扶桑才继问:“八王府灭门是否也记录在案?”   “八王府一事向来敏感,圣上远在天山没有定夺,所以大理寺也不敢自作主张下文章。”   百里扶桑低声喃喃:“八王爷的独女慕挪是当年被圣上亲册的晋安郡主,难道她没死。”   福伯若有所思,“有一事老奴一直觉得奇怪,不知当不当说。”见百里扶桑颔首,他才道:“老奴记得当年随老爷去八王府,虽守在门外,却看见门内有两个晋安郡主,面容近乎一样,应是一对姐妹。”   他一愣:“你没看错?”   “老奴看的真真切切,便记得那两位郡主,一人红衣一人蓝衣,红衣的额中有金珠钿,看到老奴且一笑,蓝衣的瘦些且畏惧生人,一直躲在后面,因这事离奇,老奴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如今才敢说出来。”   车停在皇城脚下,福伯先行回府,百里扶桑则迟迟未下马车,他在车内思虑良久,却想不明白,自晋安郡主出生,天下人都知道八王爷仅有一妃亦仅有一女,如若福伯没有撒谎,撒谎的便是八王爷,但隐瞒二女意欲何为?如今又如何彻查?       ☆、泪吻      百里扶桑一路揣摩,转眼已到了昌德宫门外,一抬头便见慕连侯晃悠而出,衣衫半揽,嘴中叼着块刚从冰库中取出的凉冰,正哼着小调,看上去前几日的心魔已解开了,又沉迷着皮痒肉不痒的日子。   慕连侯奇道:“很少见你一早入宫,出什么事了?”   “和胭脂约定了接她出宫。”   他一愣,咬断嘴里的冰,“就接走?”   百里扶桑颔首:“每次入宫只许留七日,她人呢?”   殿外烈阳蒸起泥中的湿气,早蝉又蝉鸣鼎沸,一时间叫人昏头昏脑,路过的宫女便是在这昏头昏脑中清醒过来,又退了回来,“奴婢瞧见她一个时辰前出去了,却也没留下什么话,奴婢以为是给世子做食去了。”   彼时众人点头,都不以为然,直到夕阳初露,一整个暑天过去,慕连侯叼着一条新凉冰又出现了,百里扶桑还坐在原位置上与他对视,便是在这余晖中的对视里二人面色动容,异口同声问道:“她还没回来?”   这才有人吐掉凉冰望着门外,有人已先一步夺门而出。   三个时辰后深宫夜浓,又下惊雷雨,寻遍整个深宫的二人才真的确认,宋胭脂不见了,然而氛围却一反常态,一时间无人言语,各坐一边各揣心思。      *   入宫这些日,胭脂一无所获更无所作为,自与慕连侯坦白一回后,他不但对她没有丝毫特殊亲近,反倒有些避着她,整日不露面 ,昌德宫本就人寡冷清,宫人又莫名冷漠,她每一秒都过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想起百里扶桑留下一句“我来接你”,好不容易耗完这七日,她一早梳妆打理在白亭下等着他。   拂晓才现,四下寂静,远云外又有暖阳泌出,蝉鸣也刚刚好,她靠在白亭边昏昏欲睡起来,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轻步挪进了院门,胭脂认出是那日的刘小侯爷,他一身容装,遥遥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她犹豫了片刻,不得已极慢的迎上去,她怎样也没料到,两人一字未说,她就被他抓着手一路拉往长乐宫,长乐宫是李皇后长居的地方,因天色尚早只有一些宫女来来去去,见了小侯爷不敢直视,纷纷垂头绕过去,胭脂心头大呼不好一把勾住身边的雕花窗框,小侯爷用不上力终于停下来,回首眉眼犀利的看着他,至始至终也没说一个字。   胭脂动了动喉头,“侯爷要奴婢去哪里?”   他的笑特有的缓慢,“我要去后院小黑屋。”   她颤了颤,“那奴婢我呢?”   “跟我一起去小黑屋。”   各宫的黑屋是惩罚宫人用的,一旦禁闭短则十日,多则三月,她心知其中厉害,猛一抽手,跌倒在地上,“为什么?尚且不说做错事,入宫这些日奴婢连事都没做一件,为何要关进小黑屋?”   他没与她僵持,松了手身子倾在墙边,“我是个念旧之人,现在看见你站在朝霞里金光熠熠,就像当年看见你被困在大火中央,面似桃花长发齐眉飞的模样,呆愣愣的倒是憨态可掬。”   胭脂怔怔看去,一时间呆了,四肢百骸冰凉,却忍住冷静的笑上一笑:“小侯爷何意?”   “我的眼力天下第一,姑娘你又何必装?”   她不可察的往后退,“奴婢真的不甚明白?”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走,我自会解释给你听。”他往前迈了一步,就在刹那间胭脂不知哪来的气力,拔腿便跑,只听见小侯爷高喊了一声:“来人,把她拦下来!”   院内宫女先是迟疑,待回神放下手中物件小步追上去时,胭脂早已一溜烟消失的彻彻底底,只留的小侯爷漫不经心的一笑。   一整日来她东躲西藏,一身酸疼早已找不到回昌德宫的路,却也不敢问,跟着人流走错了几回,停下脚步时已走到一处废宫的院外,四周已然可见破败不堪,无人清理的青砖缝隙中杂草重生,天色又是一暗,隐约可见墙头飞过几只流萤,她疲乏中傻笑了一声,心头都是旧流年中小扇扑流萤的趣事,下意识伸手去抓,墙头却不知何时垂下一只手,将她细细的手腕握住。   黑洞洞的夜空里没有星辰,攀在墙头的那人只有一个青蓝色的轮廓,他似在黑暗中端详她,久久才道:“今日抹的桂花膏味道淡了些。”随后另一只手从墙后面提起一只薄透的白瓷瓶,瓶内装着无数流萤,瓶身泛着绿茵的光,正印着墙头那人似真似幻的脸,她万万没料到会是燕南风。   他坐在墙头淡淡一笑,眼似星辰,风轻云淡中问她:“饿了吗?”   她不知这砰砰乱跳的心是久别重逢的安心,还是乱入陷阱的不安,踌躇着没有动身,却听他又道:“进来吧。”但他却不从门里迎她,将她双手一拉拉上墙头,她坐在墙上将弃院中一派断壁残桓尽收眼底,角落有四个男子,人群中间点着小火正烤着几只焦黄的乳鸽,彼时正纷纷昂头打量她。   燕南风先一步跳下墙头,对几人摆了摆手,“是自己人。”又对胭脂伸手出,“下来吗?”她心中抵触,手往怀里一揣,他这才作罢,转身去火上取一只烤鸽递上去,见她迟疑,抿嘴露出三分坏笑,将烤鸽放在她鼻子下晃了三晃便慢悠悠往自己嘴边送,眼睛瞟着她。   胭脂腹中辘辘,呱呱大叫,口水往肚里多流了三千丈,上半身往他身上一倾便咬在烤鸽上,那烤鸽肉质浓郁温度正好,竟让人有满腹的幸福感,几日来的心思百转在这轻盈夜空里全部赋予了美食,燕南风依旧踏着扶梯依在墙头,正手捧脑袋看着她笑,他的眉目干净,眼眸似星辰,却因神色太天真反让人畏惧。   她突然想着,他与刘小侯爷都是皇后的人,他当年是否也有涉足八王府一事?想此她头越垂越低,再抬头时却不知燕南风何时又回到篝火边,与几人正在商谈什么,声音极其沉,几乎不能分辨。   过了良久,月下梢头,院中几名男子相继飞出墙头消失在夜空里,转瞬间院中空落起来,篝火已熄,燕南风出神的望着炭灰上的青烟,良久后才提起流萤灯走过来。   “现在你要去哪里?太傅府?昌德宫?还是兵部尚书府?”   她抬起头,怔怔看过去,他在监视她?   “千芊说家仆胭脂一月前陷于生死一线,而如今是生还是死她未去打听,小侯爷又说在宫中找尚书府贡给世子的厨娘,我思来想去猜到是你,说吧,到底为何惹怒了小侯爷?”她眸子锃亮,一言不发,他却将她读懂了,暮的一笑,“你猜的对,我与小侯爷关系尚好,他自然都告诉我了。”话毕他伸出手,“如此,你要不要下来好好聊一聊?”   这座冷宫少则已有十年光景,墙上依稀有壁画,画的都是旧时的大佛法相,如今已鲜少见了,燕南风从木柜中摸出烛火,屋中陡然通明,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支香燃起插在门外,胭脂借机朝屋中一望,屋内四处布尘,唯有一张整洁的坐塌,与屋内陈设格格不入,应是新设的。   转身时,两人视线交错,一人身后暮地寂静,一人身后灯火重影。   “这座冷宫在宫角最深处,已然废弃很多年,不会有人路过,这里很安全,却也是个杀人灭口的绝佳之地方。”胭脂当即退了数步,他抿了抿嘴,泪痣轻轻一颤,“我逗你的。”   胭脂踌躇半响,终于开了口,“我不知怎的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你不简单。”她望着门外一片轻染蔻紫的鸽子毛,“你烤的是宫中传秘信的信鸽,你在截取消息?是不是与圣上回朝有关?”   他深深一笑,不置与否,“你总是似有似无打听圣上的事,莫非想为八王府一事面见圣上?你可否想过明枪可挡暗箭难防,一不小心就尸骨无存,即使如此你也执意要见?”   “是,我执意要见。”   “那么面圣之后你要说什么,如何说,又从何说起?”他踱了几步,转身看向她。   这一时之间她答不上来,目色茫然。   燕南风转身靠在塌上,“你执意要见的理由是什么?”   “恩重如山,不得不为之。”   “就为了报恩?”   “不是,不止是这样……”她胸口闷热,脑中画面如同被风带过,一页页翻出,残忍的晒在自己眼前。   “我们被围剿的第一个夜里,老爷就被擒住消失在府中,我们在东西南北院里东躲西藏,三日后在榕树上看见他悬挂的头颅,而夫人在此前就中箭死了,她被砸下的房梁断为两截,我们拼命躲着熬着,只因为康叔返乡在即,想要去看一眼自己的孙儿,玲珑她还有五日就要出府嫁人了,小林子的爹娘还在城里等他……我们以为能够熬过去,会有上天僻佑,可是全死了,他们……没有一个是坏人……”   燕南风在沉默中坐起,脸上的笑意早已隐没,他这一世见过太多女人的泪,悲痛的,愤恨的,失望的,绝望的,可是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在哭泣时眸子明媚清晰,还有倔强,无论泪珠如何从她眼廓中垂落,她始终望着他,啜泣的似个不懂人情的孩童。   他想付出一丝庇护。   他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一刻也没有多想就吻了下去,她还未有所反应,还腻在抽泣与喘息中,直到无法好好呼吸,才用无处安放的手拽他的长发。   “还要哭吗?”他停下,在她唇边轻声说:“你若还要哭我会一直吻下去。”   她将眼泪鼻涕擦在他衣襟上,突然收起喉头颤音,问:“当年八王府的暗杀真的是你们做的?”   他摇头:“我们都只是闻讯而去。”   “你也在场?”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她光洁的额头靠在他肩上,小声说着:“我会乖乖听话,也让你一直吻,你会帮我吗?把我留在宫里。”   他目光沉下去,放开她回到坐榻上卧倒,背对着她道:“夜深了,你可以在我身边睡下,但我不会再吻你,你也不能留在宫中,天一亮我送你回太傅府。”   彼时的胭脂擦干眼泪,想的却是一走了之,怎料到她才规规矩矩的在坐榻一侧躺下,他便翻身将手按在她腰间,她腹部一阵瘙痒,挪了挪,却听他在耳廓问自己,声音轻的似浮云间的风。   “你是谁?”   “我叫小池,是晋安郡主的女婢。”她握住燕南风按在腰间的手,仿佛唯有如此他才摸不到她剧烈的心跳。   “为什么你迟迟不提她的死?是因为你与她感情颇深不愿回顾,还是她本就没死?”   她望着黑洞洞的房梁,意识像是陷入一个黑洞,她唇齿轻启,说:“她死了,这一句,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守信用哦,我忙完上周真的来更了,我说了不弃就不弃,哪怕你们放弃我··· ☆、知骨香      武德元年,当朝八王爷慕途被赐封地朔州、景阳州连同边关十九州,成为朝中被获封地最多的王爷,慕途所获封地遍布吴国西北一片,他有所得并非因他有所功德劳苦,而是因为两个女子。   坊间流传,当年圣上还只是世子时,固爱游山策马,一日途经朔州八王府作客,见后院天色湛蓝,池水清幽,而池岸边跪坐着一个描妆美人,掩面一笑便作飞花似雨,已是叫他痴迷不已,他暗中打探才得知原来岸边美人是八王爷刚纳的妃子,他只好叹息作罢,自此回到京城便茶不思饭不想。   而慕途很识时务,得知此事后在三日内将爱妃赠予了圣上,圣上自是欣喜,在酒后怀抱自家兄弟的美人,手指院北一角的八棵名贵金桃树道:“如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是你的了。”慕途借酒承了意。待圣上酒醒后才知自己竟划了八块封地给他,明知是慕途借酒装糊涂,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以捶胸顿足收场,自此慕途被称作九州之王。   而他得到余生中另外十个州,却是因为自家独女。   送走美人的第二年慕途便纳入正妃,在朔州生下一女,取名慕挪,慕挪生的可爱机灵,六岁时已通诗词歌赋,在皇太后寿辰大宴上自作一篇菩萨蛮,词中一句“青鬓残雨碎朝前,琵琶声响第四弦”惊起四座,满朝文武皆赞她是个灵童,皇太后对她更是无比宠爱,不时便遣人远去朔州接她入宫陪伴在身边,待到她长到十二岁又自通琵琶古琴,在上京途中自谱了一曲琵琶仙,又将歌伴舞,揉入西域敦煌飞天之舞姿,手持紫檀琵琶衣袖随风,舞的生生动人,在大明宫的孔雀台上一展倾国姿与倾城容,一时间满朝女眷纷纷效仿,慕挪很快在京城名声大作,被圣上封为晋安郡主。   皇太后瞧着她越看越喜,给她指了一门婚,又劝圣上择十州封于八王府,表慕途教女有方,一段时日中晋安郡主也被唤做十方郡主。   直至不久后后,皇太后崩,圣上远去天山续命,不久后一场大火便蚕食了八王府,而后那十九州封地,除了朔州,其余十八州早已在朝夕之间被各王爷瓜分干净,八王爷到底死于谁手,无人说起无人念,连带着百来个怨魂也无人问津。   不过三百多个昼夜,世间风雨催花,再无琵琶仙,十方、晋安,总之美人自然不再。   十方,晋安,慕挪。   胭脂在心中默念,方觉得唇舌间叹出的名都陌生,再回首往事,迷雾重重里只看见一座庭院,一片假山砌在流水上,一个丫头从假山石洞里探出头,面颊红润,傻呵呵的对路过的人喊:“带上我带上我。”   她认不得,或是她认不出,或那便是她自己。   她蹙了蹙眉,从迷幻中清醒过来,长发因薄汗粘在颈脖间,又被阵阵清风激的瘙痒,她缓缓睁眼看见燕南风在身边阖着眼,一手撑头,一手正给她打着扇。   还未拂晓屋中唯有一点天光,他的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轻柔隐忍,一派风雅,他低垂的眼帘向着她的脸,倘若他一夜醒着便是将她看了一夜。   胭脂分不清自己是何心境,自言自语般道:“公子如此待奴婢,奴婢真是无以为报。”   燕南风睁开一点眼缝,瞧了她一眼又闭上,“你醒了就好,别再因为热踹我便是报恩了。”说着摇扇的手垂下,脑袋垂落在她肩头,转瞬间入睡了。   他贴的太近了,发间弥着浅香,不知那是什么味道,她垂目细细看着他窄而直的鼻骨,呼吸也不觉轻了些,片刻便觉得身轻似风,梦中回魂一般又睡了过去,这次睡的沉,待再醒来时天未亮起,但是身边那人又醒了,依旧是一派姿态,一手撑头一手给她打着小扇。   这一回她觉得面上温润凉爽,小风徐徐不同往日,但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异样。   “公子你到底睡是没睡?”   他轻声道:“没睡,想看看你。”   “看我作甚?奴婢没什么好看的。”   “要看的,我已很久没有看过郡主你的脸了。”   她猛然睁开眼,终于明白有何处异样了,她的人\皮面具已经被揭掉,被燕南风摆在她枕边,她捂住脸起身要跑,手腕却被他懒洋洋抬起的手扣住。   他冷笑不断:“你要跑哪儿去?只要你出不了宫,去了哪儿我都能找到你,找打了便就是我的了。”   她惊慌失控,手脚并用,却听见耳畔传来女子的尖叫声,这才猛然睁眼,彻底醒了。   是梦。   此时耳畔蝉声鼎沸,帐内热气腾腾,小松趴在床边,一手握扇一手捂嘴,见她醒来立即委屈道:“什么呀,睡个觉也不安分,把我的嘴都给挠破了。”   她惊魂未定,不免为方才噩梦缓上一口气,又将一碗凉水饮尽后,才喘道:“这是哪里?”   “自然是太傅府,你睡糊涂了?方才同百里大人进府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屋中挂着陆德亲笔一字“善”,确是太傅府,“ 与百里扶桑一起?”她动身欲下床,动作拉扯着背上的伤口,轻轻一摸竟摸出一片血,她起身去推门,“我怎么了?”   小松用团扇挡住倾在眼中的烈阳,不明所以道:“咦?你倒是睡昏了头,昨日你我同世子与百里大人一同上京,途中在茶铺遭到埋伏,你忘记了?你替我挡箭这事也忘记了?”   她猛然转身,惊道:“昨日?昨日?”小松郑重其事的点头。   明明已过去一月有余,难道这三十几日都不过是她幻像中的一刻,莫非她与那几人均无交集,梦中的事只因为她惧怕?还是说都是预兆?如此。真是太好了。   “你可还好吧?”小松一脸不明所以,将她按坐在桌边,又去拿菱花镜,边拿边道:“小姐近来为何喜欢装糊涂?就好像你分明欢喜嫁给燕大人,却要假意倾慕世子来醋他,好没意思啊,现在又假装什么失忆。”   她大惊,上前夺过小松手中的菱花镜,昏黄的镜中印着陆千芊的脸,一时间吓得她从椅上跌下去,这一跌便醒了。   方才还是梦,而彼时这一醒大概才是真醒,她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掌心真切的有湿热感,这才在心跳渐平中抚了抚眉心。   怎会一梦外还有一梦?   好在此刻屋外是她熟悉的院落,老乔木尚在,院中立着几个华衣少年,背手望树不清容貌,她将浅浅窗棂推开了些,终于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见如冠的树枝中坐着一个姑娘,七八岁的模样,面容被一团枝叶挡住,彼时大风一阵乱刮,她摇摇欲坠,嘴中一阵惊呼尖叫。   树下少年们无动于衷,乐呵呵看好戏,那丫头恼羞,“你们就徒手看着吧,我现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索性在树上老死算了。”   一弱冠少年终于笑出声来,“是个妙计,也免得我们劳力费神爬上树,”说着挥手作势要走,“我们会常来瞧你的。”   “你们可别来了!我不稀得见你们,狼心狗肺的。”   风刮的参天大树动了动梢头,树上的丫头便撕心裂肺的哭,哭的好生凄惨,树下贵公子终于道:“好了好了,哪里敢让你受半点委屈,否则你爹可要来绞我了,你好好抓稳,我们这就去找竹梯。”说着几人急匆匆走了。   几人匆匆去寻竹梯后,院落中唯有风声还有那丫头的啜泣,胭脂没瞧见好戏,乏了,趴在桌上又待睡去,忽闻屋外传来轻轻步声,一男子正停在窗棂外,背屋朝树,看不见容貌。   男子对着树冠看了片刻,缓缓道:“怎么不哭了?你在看什么……我吗?”   树枝间传来羸弱的求助声:“不管你是谁,快过来抱我下去,好不好?”   他立在屋檐下不为所动,声音略带冷漠,“不大好,现在这样挺好,修修你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   树上那丫头闻言一愣,半响问道:“你是谁?”   他沉默着不予回答,只是转过身欲要离去,丹凤眼却透过窗棂花格在胭脂脸上凝住,他猛然留步,不解道:“这是……”   胭脂一时看清他的容貌,又突然想起什么,昂头去看那树冠,正看见那小丫头垂头看过来,脸颊粉圆,眼似紫葡,是她自己!   一旁棉帘被风吹动,挂落一旁铜烛台,烛台滚到床下。   她睁开眼睛,第三重梦方醒了。   屋内闷热,天色尚暗,但能分辨是在冷宫中,身侧的燕南风阖着眼,一手撑头,一手正给她打扇,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轻柔隐忍,一派风雅。   与第一重梦一模一样。   她抬起手毫不客气的给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声响带着十足疼,但视线丢出去,燕南风的脸似真似幻,她抬起手准备再来一下,却被他抓住手掌,“别打了,你已经醒了,真的醒了。”   她扶着额头起身,一眼看见对面桌上立着一根三指粗的紫香,那香被燃了大半,可屋中却唯有一丝白雾,嗅不可闻,毫无气味,她一眼便认出,那是知骨香,是宫中秘香,由人骨、鲛珠捣粉制成,此香会使人被困于多重梦境之内,旧年头里宫中一旦有人重病垂危便会在枕边燃知骨香,患者会在无法醒来的梦境中直至离世,减轻濒死的恐惧,因此早前是藏于御药房的。   但由于知骨香致人昏迷的效果优于迷香,几年后便在宫内流入地下交易,不久后此香被大理寺作为别用,因大理寺察觉闻香人在睡梦中处于醒与不醒之间,只消耳边催眠,便极容易被套出秘密。   桌上一段知骨香是谁燃的不言而喻,燕南风迟迟不睡,莫非是套了她的话?她一时觉得他心思缜密难测,心中七上八下。   燕南风下塌将半截知骨香捏在指间,用力一摩便成粉末,“小池。”胭脂一时无所反应,他这才道:“还是叫你胭脂吧,起来了,我送你出宫。”他独自出门去,神情有异,眼含疑虑。   登了马车出了深宫,日光明艳,浮云万里,胭脂虽有留宫的心,却难免贪恋外头的日子,一时觉得燕南风阻止自己是对的,这般想着回头看去,却见他在身后望着她,直勾勾的,神色凛冽。   “庄生晓梦迷蝴蝶。”   胭脂眨了眨眼,不解他的心思,“所以奴婢现在醒是没醒?梦是非梦?”顿了一顿,方豁出去,“你我吻是没吻?”   他眨了眨眼,“不是你我,是我吻你。”她又眨了眨眼,别过头去,却听他问道:“那年晋安郡主被皇太后召入宫,与众皇亲在宫中紫斑湖边嬉戏,却失足跌入湖中,昏迷三日才醒……这一事你可记得?”   分明没有这回事,他到底是何用意?   她冷静道:“那时候奴婢怕是还没入王府,因此不曾耳闻过。”   “推她入湖的是陆千芊。”   “公子你的意思是……”   他双眸迷蒙,似隔了浓雾,有些失神,他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着,久久不语,直到马车停在太傅府府门外,才看也不看她的轻声道:“你下车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申榜的日子确实难涨收,下周一周要去海岛旅行了,但绝不弃坑! ☆、初露      太傅府虽与陆公府同是太傅陆德的府邸,但太傅府地处京城正街间,临近天子,自有紫气。府上无论婢女小厮、管家厨娘均常年在达官显贵之间游走,眼力高,底气足,纵然也是下人但与陆公府家宅中的下人有别,一处是穿金戴银,一处是粗布蓝衫,只消一眼,可分全貌。   太傅府门下直听陆德安排,陆千芊虽是陆德爱女,但到了太傅府多少欠了火候,偏生圣上近日即要从天山返京,陆德左右集结余下的同党,要往北方去迎圣驾,几日来他不在府上,府上众人对这位二小姐越发怠慢,此前她命小松通报造工房制一把新样式的流金桃花扇,竟到了今时今日还没送来。   她登门问造工房的女工:“为何我的团扇迟迟未好?”那女工年纪尚浅,却自有脾气,头也不抬淡淡道:“等着吧,”又微微抬头瞧见是陆千芊,这才坐正身子,语气却丝毫未变,“还劳烦小姐耐心点,老爷此番出行所需的披风马靴均未做好,他急着要。”   此番上京,她先与亲爹争执不下,又被自家下人排挤在外,心里苦闷又迫于涵养地位,无以宣泄,忍无可忍中收拾起衣物,携着小松去宫中梅妃处留住两日。这两日后宫平静,尚无风浪,许是天气炎热,人心也慵懒了些。   这一早,忽有几位公公从梅妃宫门外过,形色匆匆,且往内探头瞟了瞟,贼头贼脑的。   随行的小松瞧着其中一位是相识的查公公,忙唤了一声,查公公留步对正在食午后小点的梅妃与陆千芊请过安,在一旁坐下。   “许久不见,怎的今日姑娘到了梅妃处,许是也觉得梅妃这院里风色怡人,是宫中最美处吧。”他一张老嘴十分甜,念的梅妃一阵喜,赐了一碟金松果。   几人攀谈几句,那查公公便要走,平日里他都是一副悠哉慢吞的模样,今日却显得急急忙忙,梅妃搭嘴问道:“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乱子?”   查公公一手持袖一手摆动,“世子的事,老奴也不甚清楚。”   陆千芊一愣,心中明白宫中打听消息的规矩,掏了荷包往他手中一放,查公公方点头道:“世子今晨不知怎的四处要人去寻胭脂水粉,听说若是有他中意的,他要赏赐黄金百两。”   “胭脂水粉?他寻来做什么?”   梅妃捂嘴笑起来,“只怕是世子又看上了宫里哪个丫头,又要投人所好,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几年他为了个女花童不是还让玲珑房一日内造一套翡翠剪送她吗?逼得玲珑房一时间鸡飞狗跳,还去皇后娘娘那告状。不过这回倒是没必要折腾,不过就是胭脂水粉,让他别急了,我遣人出宫去京城最好的胭脂坊便是了。”   那查公公一向多舌,又知道梅妃喜听宫中风言风语,连连挤眉弄眼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怕是这回世子很用心,一早亲自出了昌德宫四处收集,老奴也是一早路过昌德宫外,听见世子嘱咐宫人去找胭脂来,找对了他要打赏黄金……”   那边二人绘声绘色,这边陆千芊却满心怒火,抓着茶壶把的手紧了紧,然而听到末了身子却一顿,她脸色极快的阴转晴,对梅妃谦逊一笑,起身作安:“千芊忽想起府上还有事,今日先别过,改日再来叨扰。”   她一路往昌德宫去,果真见不少宫女手中鼓囊,在角落互相比较手里的胭脂盒,她方知这事的确是传开了,慕连侯虽桀骜不驯,却并不愚钝,如今的局势怎会在宫里为几盒胭脂水粉闹得人人皆知,她一路思索,到了宫门前踌躇几步,心头不太平静,忽又觉得还是作罢,扭头刚要走便看见百里扶桑迎面而来。   他今日依旧冷酷但面有隐色,与她侧身过也没察觉她,听到她一声唤才站住脚,面无它色的点了点头,这便要走。   “百里公子留步!”   他站住了,从石阶高处走下来,在她面前四阶外道:“有事吗?”   “许久不见公子别来无恙吧?今日是我怠慢了,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贴身婢女宋胭脂如今在公子处可还好?身体可有痊愈?”   “还没有,尚且卧床,待她好了一定亲自送回太傅府。”他举步又要走,陆千芊提裙追上,道:“今日千芊是想告诉公子,今日午时我会派人去尚书府接宋胭脂回,若公子回府时发现塌上无人,别太担心特别四处寻找。”   “好。”他脚步微微一顿,又极快的走了。   百里扶桑走后,小松在旁难掩欢喜:“小姐终于要接胭脂姐姐回来了?奴婢还一直担心她死了呢。”   陆千芊缓缓走下石阶,冷淡道:“不必等到午时,你立刻回府带两个人去一趟兵部尚书府,看看胭脂在不在。”      昨夜在昌德宫泡好的茶已冷透,杯中浮着一层朦胧的茶油,百里扶桑并不在意,匆匆饮尽转而望了望殿内,垂纱后的角落里蜷着一个疲倦入睡的守宫宫女,其他人都还在外找宋胭脂,不知这回是谁多舌将此事传了出去,好在一个时辰后,宫人已在误传世子急求胭脂水粉送佳人,背后的风月故事更加惹人关注。   他一夜未眠也在宫中四处寻找,但是皇城到底深似海,这一夜熬的漫长,终究也是一无所获,宋胭脂失踪于他来说这不过少了一份好奇,但是于慕连侯来说他举止之间的不安焦虑又代表什么?   他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片刻后听见脚步声传入大殿,随后慕连侯坐在他身边,亦靠在椅背上,“我已找遍了皇城西侧北侧还有紫斑湖,但是一无所获,你呢?”   “一无所获。”   “她会不会是……已经死了?”宫中每年走失人口三十几人,有死于犄角旮旯,有死于阴谋害命的,还有死于宫人乱斗的,到最后也不过寻到其中一两具尸骨,深宫就似一个无底洞,无论多少白骨也填不满。   百里扶桑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殿梁,声音不冷不热:“她想回自然可以问着路回来,若她真的一夜之间消失在宫里……那也不过一个婢女,我赔给陆公府便是了。”   慕连侯一愣:“我们不找了?任由她死活?”   百里扶桑的声音沉到最低处,“你不觉得你对一个婢女的在意超出了从前吗?”世子贪乐,但对婢女也不过是嬉笑玩乐,从不见挂一份心思,他如今这样是头一回。   “她确实不大普通。”   百里扶桑一手持茶杯,一手抬起,“接着说。”   “我本来也不打算瞒你,只是几日来心情阴晴不定无心与你提起,她是我故人的旧日婢女,故人早逝,我有心关照她的婢女不过是缅怀。”   百里扶桑恢复于沉默不语,他起身拍了拍衣袖要出去,似是知道身后慕连侯会追问,他头也不回,淡淡道:“不找了,若是有缘总会再见。”      他回到兵部尚书府时,府中已来了太傅府的人,果然与他猜的不差分毫。   小松正在堂外池边观着白莲,闻声抬头冲他甜甜一笑,谁知他面无表情中身子一拐朝别处去,丝毫没有招呼的意思。   小松干笑着举步追去,“奴婢小松见过公子,奴婢是应陆二小姐的意思来接府上胭脂姐姐的,门外车马正在等,还请公子指引奴婢接回姐姐。”   他口中悬着一句:你们自己去找,还未说出口便看见狭窄的青砖路上迎面立着胭脂,她眼下明显泛着青黛色,然而却梳洗过,半湿的乌发漫在双肩直至腰际,衬的一身白衣泛起淡蓝冷光。   百里扶桑对身后人匆匆丢下一句:“站在这等。”便三步并两步上前将胭脂拽入旁侧竹荫小道,却是这一瞬之间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举动是要做什么,第一反应只想将她藏起来。   他脱口而出:“你别走了。”她亦同声道:“我不想走。”   二人一愣,抬首对视,而竹林外小松已靠近了些,“公子?方才那位可是胭脂姐姐?”   胭脂暗暗一惊,还未有所反应,却被百里扶桑半抱起推到竹林深处,不甚光明之间他伸手在她耳后一揉一捏,竟生生翻起面具一角,随后用力一扯将面具整个剥落下来。   彼时小松与两个下人已探出脑袋,眼前一派旖旎风景,竹林摇影之间那偏偏公子怀揣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他的常衣,显得娇小柔弱,而小手正有力无气推着他的肩,似是在……挣扎?她三人缩回脑袋面面相觑,又探出去,那女子面似积雪,眼如桃核,不是胭脂,看上去也不出十五,而手还是顶着百里扶桑的肩,果然是在欲拒还迎的挣扎,今日一幕竟就破了百里公子是断袖的传言……   “还要看到几时?”三人被百里扶桑生生一声问吓得倒退三步,转眼跑远了。   百里扶桑这才松了手,垂目看眼前这人,她却将脸埋在臂膀之间,无论如何也不抬头,还要伸出一只手够他手中的□□,他随性将面具一甩飞过了墙头。   “为什么不抬头,你是毁了容貌还是面有胎记,或者生来就丑陋?”   她愤然道:“不是。”   他将她的手拉起来,她侧过脸,长发盖面只露出一点白皙的鼻尖,誓死不给他看。   “你如今这般,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你始终不信任我?如果我执意不放你走,你执意不肯抬头,你我就这般僵持下去你还是会输,既然要留在我府上,就要坦诚以待,否则我只能把你交还给太傅府。”   她终于为之动,抬起首回望他,彼时竹林起大风,长风盈满袖,她一头乌黑长发被风撩起,露出点漆般乌亮的眼。   百里扶桑看的一时愣,她分明是个桃李之年的姑娘,但或许因为脸长久以来不见天光,口唇稚嫩,肌理白皙,甚至有一丝豆蔻年华的稚气,似乎并未有他所想象的惊为天人,但他也的确不曾见过她。   想来,他少年时远离京城,对晋安郡主鲜有耳闻,回到京城时郡主已逝,不曾亲眼见过,更不见画卷有所描绘,只看过史官记的一句:八王有女名慕字池,一身明媚两袖夹风,一舞动京东,仅此而已。如若她真的是晋安郡主,是否就此说得过去?   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想帮她却不想让人知,想问她却不想问出口,七分是好奇,三分是执悟,一时之间也为自己所迷惘。   大风过后夏雨突来,二人匆匆回屋,片刻后太傅府三人又冒雨而来,说寻不到胭脂,百里扶桑推开窗递过去一把油纸伞,淡淡道:“这些时日疏于关照,也许她早已出府去了,你们回吧。”就这样将太傅府的人打发了。   回头再看躲在床上那人,正端着一面菱花镜看的出神,一张嘴开开合合,靠近些才听见她自言自语:“好多年没照镜,眉中一颗痣都不见了?莫非给面具粘去了?”他一时觉得好笑,嘴角动了动。   感到一旁有视线,胭脂这才抬起头将目光迎上去,以为他会问昨日失踪一事,还会问真假面貌一事,但他竟什么也没问,只嘱咐她这几日不要走动,应付陆千芊的事情他会再想办法,他还是那么平静,在吵耳雨声中推门撑伞要走。   隔着雨幕,她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想了一想,答:“夏日绵长,闲来无事。”       ☆、二次易容      京城内的永安巷是城中最长的青砖巷,巷深七百多米,巷形蜿蜒曲折如盘蛇,巷内两侧多是卖茶点的人家,一入清晨这里便被涌入的人群堵的水泄不通。   彼时胭脂紧贴在百里扶桑身后,正举步艰难的在巷中前行,两侧小店相继叫卖着豆糕、米团、杂酱面,饿的她越发觉得前胸贴后背,抬头看百里扶桑依旧是一张冷脸,丝毫不被这些凡尘俗物所吸引,虽然生的超凡脱俗,但到底还是凡人胃,应当也是饿了。   她借着一时被堵在途中的片刻,在一旁包子铺上买了两个羊肉包子,又盯着百里扶桑的背影,思虑着要如何将这种俗世问到他这个冷清的人身上:公子你是否饥肠辘辘,想要一品皮薄肉厚的大肉包啊?   人流一时乱涌,百里扶桑伸手去捞胭脂捞了空,回头寻遍,看见她在人群中一手抓一个包子,且皱着眉头盯着他,被他的视线一撞又急忙盯着手里包子,她之前易容的样子清冷无情,若是这个举动他也许觉得她有所谋划,而如今的面容却像个不经世事的女童,再配上这副光景却天真烂漫,他心头莫名一轻,又觉得好笑,转身走过去,将她捏着包子的手拉高,低头用口叼住包子,拉起她便往前走。   胭脂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半响才咬了一口手中包子,好油好膻。   “好吃吗?”   他分明没有吃只将包子叼在唇齿之间,却还是轻轻恩了一声。   她一时心情好起来。   走了半响二人停在一处旧店铺外,正门上挂着破木板写着茶油铺,茶油铺开在一串小吃店中难免显得冷清,店里只有满柜子的油壶油瓶,溢出一股坏油的怪味,内里一张破躺椅上躺着一个老头,一身栗色旧衣衫,脸上盖着一块满是油渍的抹布。   百里扶桑上前作揖,“前辈,今日怕是又要劳烦您了。”   那老头应声扯下抹布,看了一眼百里扶桑又瞧了一眼胭脂,将油抹布重新盖在脸上,   “这是谁?”   他瞄了胭脂一眼,不紧不慢道:“不过是一个夜半三更在城门下卖糯米糕的朋友,叫赵灵。”胭脂心里咯噔一跳,原来他已经认出她的脸,那时候她在城楼下装扮成茶点女接近他二人,以为夜色浓郁,即使有灯火,明灭之间也不会被看清楚,原来他早认出来了。   只看见那老头双手一拍躺椅,身子猛然立起来,“那跟我进来吧。”茶油铺的门被合上,那老头对着身后置油壶的木柜一推,竟生生推出一扇门,门内又是一间黑洞洞的屋,胭脂立刻明白过来,这店做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那老头点了一盏油灯,举在胭脂面前左右端详她的脸,问门外的百里扶桑:“要什么样子?”百里扶桑转问她:“要什么模样?”原来竟是要帮她再次易容,她想了想方道:“公子喜欢怎样便怎样吧。”她对易容的模样并不在意,本意是让百里扶桑决定,谁知那老头却双眼一亮,快一步将门关上。   胭脂躺在屋中的小竹板上,双眼被黑布蒙住,脸上只觉得一阵冰一阵热,一阵麻一阵痒,不知多久过去,她睡了又醒醒来又睡,终于迷迷糊糊之间听见那老头叫了一声:“行了,起来瞧瞧吧。”   她扯下黑布,一时适应不了屋中的灯火,只觉得眼前有两个人影,待她看清时便看见那老头笑眯眯的,而百里扶桑深锁眉头,她分辨不清其中深意,端了铜镜来看,看见的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鹅蛋脸,眼睛还是她的,但鼻子塌了些,嘴唇薄了些,眉目细了些,但是相比较之前的人皮/面具生动了几分,几乎难以分辨。   她摸了摸脸,喃喃道:“这脸看起来命挺薄,不过这样也好,低眉善目的不会让人留下印象。”她回头去找百里扶桑,他却已出去了。   老头儿捋着胡须道:“不用问他,他会喜欢的。”他从一旁捏来烟杆,边嘬着烟,边从木柜里翻出一叠叠陈年画卷,半响才从中抽出一张摊在地上,用脚点了点,那画里是一个半成的女子像,和她现在的面容几乎一样。   “你瞧瞧,是不是与他画的一样。”   “这是谁?”   “不知道。”似又不想回答她。   胭脂一时无话,点了点头,“老爷子与公子相识很久了吗?公子他也常来易容?”   老头多嘬了几口烟,一时间吐的屋中烟雾缭绕,他将脸埋在烟中,“你问的太多了,总没有好处的,少问几句多活几天。”   待二人走出暗房时,天外已是日暮时分,永安巷一时冷清,唯有对面青砖墙上炊烟袅袅,茶油铺的门大开着,百里扶桑独自安静的站在门边,不知在看墙头炊烟还是看天边散云。   老头倒入躺椅中,叼着烟嘴叹道:“太累了,不过三个时辰身子便撑不住了,真是不服老不行,我想着也该是隐世的时候了。”   百里扶桑应声转过身:“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日才决定的,我还想着你若不来我便不告而别了,如今城中局势动荡,而我这把老骨头早就经不起大风波了,还是早点归去吧。”   “前辈执意要走?”   “这一回是要告老还乡真的去卖茶油了,你小子别太想我,也千万别来找我。”   百里扶桑从怀中掏出荷包放在柜台上,道:“我不拦你,路上小心,记得来书信。”   二人离了店铺走在深巷里,百里扶桑一时间变得沉默,他始终没有表情,完全喧嚣色彩都能在他眼底归于平静,但他不开心,胭脂却能一眼分辨。   “公子不喜欢胭脂现在的脸?”   她满以为他会含糊的说些什么,让她好猜猜他与这脸主人的关系,谁料想他直截了当回了一句:“不喜欢。”她一时语塞。   半响后听见他说:“老爷子他原是宫中御用的葬仪师,在宫里三十余载,经手的人少说也有百来个。”胭脂身子抖了一抖,“不过他已辞官很久,靠着卖茶油度日,是个好人。”   “你也是个好人。”   他轻轻一顿,回首看向胭脂,目光中似乎有什么不同于从前,只是那目光偏锋一转望向了她背后深处,胭脂顺着他目光看出去,分辨出永安巷乌黑的深处走近了一人,她凝神分辨,心中大呼不好,冲上去将那人按在一旁青砖墙边。   而小松不可置信般张着口,半响才有所反应,“奴婢见过百里公子……还有姐姐。”   胭脂颤颤道:“你都看到什么了?”   小松被惊的不轻,吱吱呜呜一时说不清自己为何来此,只是胭脂的真面目与茶油铺的秘密已然被她看尽了,她想问胭脂为何一直欺瞒自己却又问不出口,心里着急却又委屈,两眼含泪泪汪汪的。   胭脂只得边安抚边道:“松儿,这一时之间我不知怎么和你解释,但是总有一日会告诉你,你现在快回府,今日你所看见的,所猜到的,无论是百里公子,茶油铺还是我,都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知道了吗?”   她点了点头,又急迫的问:“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可是你还回来吗?”   回来?回哪里呢?她从未想过回到哪一处,哪一处都不是她的归宿,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等我吧,我们约好还要一起回乡卖果干的。”   这短短半月来变故太大,与她从前设想的并不一样,现在开始已然走得不安稳,未来的路还要怎样走下去?   回了尚书府,还未进门已听见府中人声喧耳,绕进府门,正看见慕连侯、陆德与兵部尚书百里方正围桌商议什么,三人神情严肃,见百里扶桑进门,百里方立刻抬手道:“扶桑,正有事找你,你这一整日去了哪里?”   百里方年岁不大,长得眉目传神,彬彬有礼中也有三分气势,但是胭脂将眼前光景看在眼中,总觉得有很么觉得怪异的地方,而到底何处怪异,她却一时看不明白。神色一转便见百里方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神色深深一凝。   “这位姑娘是……”   百里扶桑头也不抬草草道:“一个哑女,无碍。”这便坐到桌边打算不再回应此事。   好在慕连侯与陆德睹她一眼并未多疑,又低头商议大事。   陆德道:“今日登门尚书府正是要聊一聊迎圣驾之事,自圣上从天山出发返京那一日传了一回飞鸽传书,这两月来竟毫无半点消息,皇后娘娘与董妃已各自集结人马准备往北方去迎驾,如今这局势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赶在前头,今日我与世子便是想要借尚书大人调遣一些兵力,再由尚书公子护世子往天山去。”   百里方道:“这是分内之事,只是太傅不同行?”   “世子离宫半日,宫中就乱象丛生,此番世子出宫只怕宫中不得一刻平静,老臣必须留下,路上我自会派人同去。”   几人又将细节商议了片刻,慕连侯与陆德便离开了,待府门关上,百里方坐正身淡淡叹了口气,百里扶桑道:“明知是难事,爹又何必答应,扶桑一人前去便是了。”   “你是我的儿子,怎会让你一人承此大任,只是皇后董妃与世子先后向我调兵,却又各自迎驾,待到来日圣上问起只怕不好解释,也罢,这都与你我无关,你准备几日便与世子等人同去吧,什么都不用顾虑,只管保证世子周全,只是可恨那陆德,一向在此危险之事中便将世子迎头对付,自己却毫不作为。”   胭脂一时才听明白,原来陆德与百里方之间并不融洽,和乐融融不过是在面子上意思意思,难得的是二人如此却还能为慕连侯着想,实属不易。   而后数日中百里家二人又失踪了,留下胭脂一人,院落中寂静,她心头也空落落,白日里半日半日的睡下去,夜里又整夜整夜失眠。   这天夜里她难得有些睡意,朦胧间听见院门房门被依次推开,她从眼缝中看过去,辨认出进来的是百里扶桑,他透着黑暗看向床,似乎也辨出床上卧着的那人,动作缓了一些,只开柜取了一些衣物便要走了。   床上那人一急,恩了一声,他在门前顿步看了过去,半晌发觉胭脂并未有下一句,以为方才一声是梦喃,举步便踏出了门,谁知听见背后哐当一声响,月光正有几段入窗,胭脂双腿被小褥绊倒,半个身子滚在白月光里。   百里扶桑沉吟半响:“这一去虽然是半月之久,但你也不必行此大礼。”   胭脂打了个喷嚏,坐正身子,“带上我吧。”   “不带,太危险。”   “公子怎知道我如今这个处境不危险,若你回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呢?”   百里扶桑想了想:“不见就不见。”   她郑重其事的店头,走过他身边往院门处走,“说的也是,生死无关,我现在就走。”   “站住。”胭脂站住了,他走过她身边,不悦道:“既然要跟来就装聋作哑一个字都不许说,分毫不离的跟着我,哪里都不能去,这一路上有些不平静,再有人受难,你不能插手去救,否则我任你生死,听见了吗?”回头看去,她背手站在院中一棵梨树下,晃着脑袋,笑面如花。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写到这一章的时候突然决定让谁做男一了,因为给他这样的身份和故事,觉得他注定就要成为女一的选择,也算是表明我对感情的一个选择态度吧····希望大家能给大面继续追下去,希望当这个故事完全铺开在你们面前时不会失望,这一回写文没有再去跟榜了,所以收藏有些不可观,主要还是因为太忙更新不能定时,二也是因为想慢慢的放松的写一个故事。 ☆、去天山      胭脂深觉,百里家的公子实在是个内敛的人,她此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他这般冰冷如霜的,也不曾见过任何一个男子有他这般容易妥协的。   他答应她同行后,她仅仅带了两件衣衫便与他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彼时起夜雨,京城的雨凉透了人心,胭脂坐在空荡荡的马车中抖了两抖,推窗看了一眼马背上的百里,他未佩戴蓑衣斗笠,大雨在他的轮廓上折出一层朦胧水雾,鬓角的一丝黑发贴在脸上,随雨水微微弯曲。   他望着前方的士兵,却在问她:“你在看什么?”   胭脂刚要开口,却想起假扮哑女一事,指了指车内。   “不必了,雨片刻就会停,马车是留给世子的。”   车马队一转,过了几条寂静的街,停在皇城正门下,遥遥看城门下一片银铠光,慕连侯站在人群中央,身边是数日未见的陆千芊,她今日也换了妆容,挽袖盘发,颇有几分男子的英姿飒爽。   慕连侯道:“有线报,听说父皇他根本没下天山,我看都是国师从中捣鬼,早知他不是省油的灯,不知陈年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百里扶桑调转马头:“那么此行就不是迎圣驾,而是去接回圣上,上车吧。”   车马队重整,往皇城西北方的树林而去,自慕连侯与陆千芊上车后,胭脂退到马车内的隔帘后,枕着小包袱半眯着眼,车厢中□□静,有人似觉得尴尬终于开了口。   慕连侯问:“听说皇城司也在准备出行,燕南风作为皇城使也在其中。”陆千芊复杂的点了点头,“我以为他与你成婚在即,他已不会如此□□裸的行动。”   “世子说笑了,如若两月后我与他成亲,他不会成为我的人,我却会成为他的人,最终我们陆家都可能会被迫为皇后效力。”陆千芊握着茶杯的五指紧了紧,“他如今暗中将陆公府包围的水泄不通,自然可以说明他的意图,宫中每走一步都生死攸关,他深谋远虑又怎会走错,但说到底我与爹一心向世子,世子明白就好。”   慕连侯点头,声音又刻意低下去,“我近来打听到,皇后娘娘与董妃都遗失了党羽名册,这才可解释为何燕南风与苏如仕都去了一趟陆公府,恐怕有一半是怀疑太傅偷走了名册。”   “同时遗失……怎会如此巧合,或许是被人偷了?”   “无论是被偷还是遗失,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好事,一旦名单被人呈于父皇面前,必定是换来一片杀无赦。”   陆千芊点了点头,突然抬手揭开身后的隔帘,盯着蜷在狭窄隔间里大着胆偷听的人,训道:“这是哪里来的下人,竟敢与世子同车,还在偷听?”   车外面传来百里扶桑的声音:“是我的下人,一个哑女,有什么不妥当?”   陆千芊掀帘的手抬得高了些,目光中似含锋芒,将胭脂上下扫视,浅浅一笑:“看起来是个极安稳的人,倒也没什么不妥当,莫非是公子用着我家胭脂觉得不错,才又安了一个丫鬟。”   外头传来百里淡淡一声:“对。”   慕连侯闻言一愣,盯着车内矮案上的茶壶,胭脂隔着薄薄一层布望着他,不知如何诠释他现在的神情,不知心头是掂着一丝安慰还是一丝难过,如今换了皮相,倒也不怕什么,不怕被追究,不怕被注视,也终于得以置身事外。   她不知怎的,记忆里似乎将他封存过,许多事慢慢才记起,以至于在什么都想起来的今天觉得当年的那个自己并不是一个懂得惜福的人。   一路北上走了八日,人烟逐渐稀薄,风景萧条也没有盛夏的生动,更可怕的是天渐凉,午后总有几分初冬的寒冷,所有的人都换上预备登天山的御寒长衣,只有胭脂裹着两件薄衫在马车最后瑟瑟发抖。   慕连侯探头进来,“你这样睡下去,只怕是会冻死。”又想起她听不见,索性将腿上盖着的羊毛毡盖在她身上,陆千芊斜眼看着,语气不轻不重:“让她下去跟着马车跑便不会冷了,这一路上她也算是最清闲的,睡了好几天,哪里有这样的下人,太放肆了。”   “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   “但她毕竟也是个下人,世子想怜惜也需要找对人才是。”她声音冷厉,“先前听说世子对我家那个不成体统的宋胭脂倒是很用心,现在她失踪不见了,莫不是世子又看上这个还不如她的?”   胭脂最终被赶下马车,慕连侯推开车窗对她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她没有回应,虽挺胸却垂头跟在马车后面,身后的年轻士兵好奇的凑上来和她搭话,她不回应只埋头苦走,连一个表情都不想给。   远处就是天山了,一座终年的雪山,遥遥一望只见白雪皑皑,不见一丝葱翠,迎面的风里已透着冰雪的寒气,寒风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冷到五脏六腑,她的膝盖从数天前便开始酸疼,早已迈不开脚步,终于落了队。   百里扶桑原在队伍最前方,折返回来正要与慕连侯商议择哪条道路上山,车帘一揭却察觉少了一人,待定好登山路后,他平静的问:“我府上的人呢?”   慕连侯朝窗外做了个眼色,陆千芊淡淡道:“是我让她下车的。”   “她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吗?”   陆千芊身姿坐正,“并没有。”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百里扶桑起身出去:“我知道了。”   他重回马背,反向而去走到队伍最后,遥遥看见几百米开外一个姑娘迎风迈步,走的步步艰难,衣衫被风一吹显出单薄的骨架,他策马上前低声喊了一句胭脂,她却充耳都是风声,以为幻听了一句,还未抬首看去,身体一轻,被人抱上马背,又被冬衣裹在里面,只露出半颗脑袋,胭脂一时间意识模糊,不知道是谁让她突然的温暖,想说两句感激的话,牙槽却打颤,眉心胀痛,眼皮也千斤重,恩了两声鼻涕就流了下来,片刻就糊里糊涂睡了过去。   冷,还是冷,她又想起那一次大雪,仿佛是甩不掉的梦噩,只是这一次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充耳的刀剑厮杀声,孤寂衬得那声音低沉温柔。   她试着回应:“母妃……”一片绒毛钻进她的喉咙,她剧烈的咳嗽起来,猛然惊醒。   颠颠簸簸,她人还在马背上,双眼被蒙在冬衣中漆黑一片,身子软绵绵的靠在一人胸口,她伸出头,远处天山更巍峨了,而寒风刮的人禁不住闭上眼睛,远观车马队正在急速向前行,目测天黑前能到达天山脚下。   “胭脂。”百里扶桑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扭头看了他一眼,纵然是冷的有些没精神却也是个没精神的俏公子,她回应着恩了一声。   他问:“你的母妃是谁?”   她心头一惊,没料到方才竟在梦外说出口。   他又问:“你是谁?”   她故作轻松,“已经说过了,叫小池。”   他紧锁马缰,马在前行的车队中停下,声音陡然下沉:“八王爷之女,名挪字池,小池只是化名,你也不算全然欺骗我,我不怪你,此时此刻你不用回答对或不对,摇头或者点头吧。”怀里一片死寂,她没有动,僵硬的如同木石,他夹紧马腹,继续朝前走,“不回应就当是你点头了。”   这漫长的一刻胭脂蜷缩成一团,强忍着浑身的颤栗,随后胃里是一阵阵抽搐的巨痛。   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是被理解还是被看穿,太怕了,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她又陷入曾有过的不安,那个被围死在陆公府一角的夜晚,被背叛的滋味尝过一次就会让人肝肠寸断。   干脆一点,像杀了宋胭脂一样杀了他……她被疯狂的想法吓到,心中是说不出的万念俱灰,她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垂下头黯然道:“求你别唤我慕挪。”   一时间他眼底风沙起又静,“知道了。”   天色夜了之后,车马队绕过冻成镜面的小河,终于到了天山脚下,纵然天山被传居有仙人,但纵观山脚所见之处,依旧是荒无人烟,仅有几栋破屋,窗门紧闭,似是早无人居,夜里气温陡降,慕连侯不得不下命人马都在几栋破屋中度过今夜,明日一早再上山。   破屋的木板门一推即开,屋里竟有一些衣物粮草,还有一处铺好的被褥,都是新物件。   慕连侯环视四周确定:“有人来过这里,是宫中的人。”   百里扶桑用剑鞘挑开衣物,看到上面一片紫绣盘花纹,“的确是宫中的东西,不知是哪队人马先一步到此。”   “莫非已经先一步登上了天山?”   他摇头,“不对,若是登山,怎会弃下粮草衣物,一定是匆匆离开的。”   陆千芊望了望窗外推测:“莫非是遇到什么状况?”   随行的周将军闻言,立即安排了士兵将几栋破屋围的水泄不通,慕连侯制止道:“这里天寒地冻,也不怕有人围攻,不要让将士们顶风一夜,明日我们还需蓄力登山。”周将军颔首称是,人便都分头挤入其他几间屋。   夜里的荒野山风呼啸,这一间屋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与鬼嚎的风声,唯一睡铺给了陆千芊,其他男子均合衣靠在一旁,胭脂缩在离窗最远的角落,除了两件薄衫,怀里抱着一团枯草,还是冷,冷的人竟格外精神。   黑暗中谁的眼睛发亮,朝她默默看过来,这便悄然起了身坐在她身侧。她不必抬头已知道是慕连侯。   “你颤抖的太厉害。”他褪下里衣盖在她腿上,这里的冷已然超过所有人的认知,她不愿要他褪下的衣,朝一旁挪了挪身子,他一愣,将外衣又盖上去,自言自语似的,“你是扶桑的人,我肯定不会让你冻死。”她朝他看了回去,见他目色里有坚持,越发认为他提起百里扶桑时,言语中有不适当,但却一时摸不透道不明那种奇异的感觉。   她望了望屋中其他几人,呼吸都平缓均匀,她仰起头,唇覆冷香,靠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声世子,慕连侯怔怔,握着她双肩一时看了看她的脸,将她的手一拽,眼中有话说,一时碍于屋中其他几人,便带着她悄然出了破屋,屋外大风凌冽,风中夹雪似夹着刀,一刀刀割在胭脂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他们寻了块巨石躲在逆风处。   “你是胭脂?”   不远处木屋中没有动静,慕连侯这才抬手在她脸皮上重重一捏,滑腻柔软,分明和人脸一样,“你失踪这些天,就是为了易容跟在扶桑身边?我在宫中寻你好久,以为是谁辨识出你的身份对你下了手,又以为你失足跌进井里,”他顿了顿,“还好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他的神情专注真诚,话语之间迫不及待,却对于起因不多问。   原来若是她死了,他会温柔对待她的人。她吸了吸鼻子,“郡主若是知道世子如此善待她身边的人,会感激的。”   他默默笑,“我不必她感激,也不要你感激。”默了默,“扶桑是我亲信,你跟着他便是跟着我,这个决定很聪明,只不过扶桑只知你是我故人之友,并不知你与八王府的关系,我想劝你还是不要说破。”他话里似有说不破的它意,胭脂见他神色认真,一时心惊,不知让百里扶桑猜透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对是错,只得百感交集点了点头。   二人正预起身回木屋,慕连侯却突然做了一个倾听的手势,风中有声音,有许多粗喘的声音,他扭头看去,看见几栋木屋四周闪现处无数流萤般绿油油的点,正缓慢靠近,待到高空月斜,大地洒满银辉二人才看清四周的是什么。   慕连侯警惕的拔剑,将胭脂揽入怀中,“别动,是雪狼群。”    ☆、狼攻   风卷残云过,月出境,将眼前骇人一景照的真切,山脚下几栋木屋已不知在何时被雪狼群包围,狼群的数量惊人,不少雪狼银白的毛上还有暗褐色的血迹,是刚刚猎食的痕迹,而这荒野空无一物,只怕那些血的来历不容乐观,并非是来自什么野物。   雪狼围住木屋,是因为这里天寒地冻,一旦有旅人出现方圆百里内必会觅着木屋驻步,而狡猾的雪狼群就发现了这种规律,将这里当成暗夜里的捕猎场,不但如此,狼群甚至知道怎样不惊扰马匹,又避开木窗,做到靠近的悄无声息。   慕连侯带着胭脂缓缓后退,然而却被狼王看出意图,狼群没有任何交流,却极有默契,三匹高大的雪狼缓缓挪动位置,阻断了他们与木屋之间的路,他们被彻底围死。   更加不妙的是,围在他们周身的狼群缓缓移动,逼着他们离木屋越来越远,胭脂心头大呼不好,却看那头,几条壮狼同时在几栋木屋门前立起身子,用长爪摩擦门,似乎要模仿人的叩门声。   这些狼,连人都能模仿。   “他们一时之间不杀我们,是怕我们的叫喊声惊扰了屋中的人,”胭脂继续道:“可是木门一旦打开,狼就会吃了我们。”   慕连侯:“我们百来号人难道敌不过这些畜生?”   “世子看看这八方,何止有百来头狼,一对一我们未必能逃生,何况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天地,它们比你我熟悉荒野,即使逃跑必定会被它们一直追下去,狼的耐性无可比拟,最终只会是我们筋疲力尽而死。”   慕连侯沉默片刻,一心要宁为玉碎,提剑便大胆往狼群里闯,胭脂见状一把按住他,沉声道:“不要轻举妄动,把剑掷进木屋窗内,会有人明白的。”慕连侯又环顾四周,没有犹豫,反手将剑投掷出去,只见剑身飞过狼群直刺入黑洞洞的窗,随后是干脆一声,似乎被钉在墙上。   短暂的寂静后,一把极长的剑刺穿门板,正好也刺穿趴在门上的雪狼的脑袋,那条狼呜呼哀嚎了数声,终于死去了,狼血的气味在狼群中散开,四境里连仅剩的一点窸窣声也听不见了,附近的狼散开了一些,唯有其中一匹较小的雪狼大胆上前嗅着剑身,以确认是何物,却不想那剑锋猛然一侧,划裂门板朝那狼挥去,正正切掉它半边嘴,它倒在地上扭曲哀嚎,狼群中骚动不断,雪狼们呲牙朝着那扇木门低嚎,百里扶桑的声音清透的穿过木门,“找准机会,你们快走。”   百里扶桑抬脚将木门踢碎,转瞬间狼群扑上前去,屋中传来陆千芊刺耳的尖叫声,其他木屋中的士兵闻声乍然醒来,奋不顾身冲出木屋杀入狼群。   胭脂什么也未看清,只觉得天地旋转,画面再定时人已被慕连侯揽上马背,他抬手扯下马缰,驾马飞驰而出,身后有几匹大雪狼调头追来,情急之下难以分辨路,二人只好驾马朝山路而去。   天山的山路比想象的更加难爬,一路都是冻土,冰滑无比,再加上逐渐有积雪,攀至半山腰时,马已没了气力,但狼的耐性却不可小窥,二人丝毫不敢懈怠,驱马一刻不停的往高处去。   “如果我们到了山顶,它们还是穷追不舍呢?”   慕连侯抱住她的手臂紧了紧,想也不想道:“那我们就跳下山。”   胭脂颤了一颤,“要一起死吗?”然而未等到他的回答,马不知被雪中什么绊倒,将二人甩了出去,胭脂的头重重砸在一颗岩石上,她捂住痛处拨开雪,却发现那是一颗冻硬的人头,她大喊着慕连侯,他赶来将积雪中的尸体翻过来,发觉那人已经被冻的面目青黑。   “是董妃的人,看来在山脚木屋中被围攻的就是他们,看来形势不妙,多数人都死绝了。”再去看绊倒马的东西,竟是露出雪地的一条人腿。   天山陡峭,寸步难行,仰头望去,只见白雪与山头不见天,然而没有时间多想,二人在及胸高的积雪中向前攀爬,然而身后没有动静了,雪狼徘徊在原地,连地上的落马都未理会,犹豫片刻便向山下跑,紧接着突然地动山摇,山高处真有一大片积雪翻滚起数十丈高,带着万马奔腾之势如同山洪一般扑面而下。   慕连侯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胭脂:“是雪流沙!”然而二人的手方才紧紧握在一处,流雪便将他们冲散,她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就像脱缰的野马在雪流沙中不断翻滚,口鼻里全是冰冷的雪,大口呼吸却什么也没吸进去。   昏天暗地,震耳欲聋,她像要死了一般。   等雪流沙平息时,她面朝下被压在雪层中,四肢疼痛无力,她企图抬胳膊却动弹不得。所幸夜间山风的很大,很快将她身上松软的雪层吹的七七八八,她费力爬了出来仰面躺在雪槽中喘息,脑后凉飕飕的,摸上去有一层冰,待她摆弄下来才知道那是一整块冰凝结的血水,后脑在跌下马时撞伤了。   她低声的喃喃慕连侯,安静的山路上没有人回应,除了呼啸的山风和冰寒的积雪其他一无所有,她心头弥漫出巨大的恐惧,焦虑担忧无助害怕,但她已经无法动弹,无能为力。   她不能往山下退因为有虎视眈眈的雪狼群,不能往上山走因为她孤身一人没有干粮和袄衣,更不想丢慕连侯不管不顾,躺在雪槽内躲避极致的寒冷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当年的圣上到底是如何攀上天山的?是不是他已经安眠于此?   若真如此,她是不是只要睡下去,就能遇见他,然后将那些年的事都告诉他?   可那又能怎样呢?   能怎样呢?   有松动的雪滑到她耳畔,她想睁开眼却睁不开,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抱起来,不知多久过去,耳边没了风雪声,只剩下几串脚步声。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问来人有没有救出世子,可是她说不出话。   不远处有人问:“她怎样?”   有个声音回:“不大妙,脑后有一处一指长的伤口,体温也极低。”   沉默了片刻,“把她给我,我来处理。”她身子又是一轻被人接过去,不知要被丢去何处。   在意识消失之前,她耳边似乎响起琵琶仙,有风抚在面颊上,是温柔的,香软的,有秋日里暖阳的厚重味道,她睁开眼,原来是重回了孔雀台,风满衣袖飘然若仙,她舞姿回旋,抬起头,望见的是远方万里朝霞。      ***      武德元年,慕挪十二岁,谱了一曲琵琶仙,舞了一段敦煌飞天,在大明宫的孔雀台上轻而易举为八王府赢得十州之地,堪称佳话,堪称传奇。   但她那时天真烂漫,不知十州能有多广阔,不知坊间唤她十方郡主是何用意,她不在乎,从来也不在意,从她六岁时被皇太后所喜爱,期间不断被召见入宫,多年下来,宫中形形色\色之人,茂林修竹之院,金碧辉煌之楼宇,天下无双之珠宝通通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心里能装下的只有朔州的父王母妃,家仆里的玲珑和小林子,还有后院的小犬木头,或许宫中朝野翻江倒海,江湖绿野风云变幻,但她周身的日子始终质朴而自我,流水般漫长。   但皇太后喜爱她的机灵与乖巧,喜爱她写的娟娟小字,喜爱她脱口而出的诗词,偏爱她圆溜溜的眼睛转瞬变得弯弯如山峦,她的小日子像深山秘潭在大风里起了涟漪。   有一年满丘国使节来访,皇帝上朝,皇太后垂帘在后,膝上坐着年幼的慕挪,皇帝国师正与使节谈论要事,垂帘后传来皇太后一阵笑声,大殿上安静下来,那帘子后的笑声却不见停,皇帝无比尴尬,只好咳了几声,不起效果,又咳了几声,垂帘里的笑声淡下去,半响传来老太太不悦的声音。   “咳什么咳,哀家正和孙女儿说话呢,给哀家闭嘴。”   事后满丘国使节特地携翡翠团扇求见皇太后,却见皇太后将价值一座城池的团扇放在慕挪手上,“不是说团扇丢了,这个顶上吧。”   使节瞧着那七八岁的小姑娘生的天真无邪,不住夸赞道:“公主生的冰雪动人!”   慕挪抬起头来,“我不是公主,只是个郡主。”   “人家瞧你像公主你便是公主了。”老太太扭头对使节笑道:“不是哀家亲孙女儿却比亲孙女儿还亲。”   长舌的宫女把此事传出去后宫中人见了慕挪都百般奉承,偏生她十二分不喜欢,回回入宫都垂头进去跑着出来。   受宠而不自知,不自知了很多年,加上父王母妃一直嘱咐她不要与人亲近,以至在宫中毫无玩伴,始终孑孓一人。   这一切是在九岁那年的盛夏中改变的。   在她的记忆里除了那年漫天的瓢泼大雨之外,还有宁贵妃之死。   那个午后她正在大明宫中依着皇太后吃冰果,一颗果子从汤匙里掉出去,滚到大殿门前,门外赶来的嬷嬷噗通一声跪碎了冰果,似乎是疼的泪流满面。   “启斌皇太后,宁贵妃她……她死了。”   慕挪抬头看太后,却见她心不在焉玩着指甲,“继续说。”   “宁贵妃她自挂高枝死了。”   “恩,既然宫中每日都死人,有什么稀奇犯得着你一个奴才来打扰哀家,听好了,谁再为此事来大明宫,哀家就赏五十个板子吃,还不快走?”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冷漠的皇太后,她垂下头去继续吃果子。   翌日清晨,有名乐师入宫,在凤仪亭内摆琴弄乐,她兴致勃勃独自去了,凤仪亭中早已坐满对乐理精通一二的皇亲国戚,对乐师一再吹捧称赞,但她听了两首曲儿却觉得极平淡,既听不出三千沙海的浩荡,也听不出冷月深潭的孤寂,不用半晌已经打起瞌睡。   便在瞌睡之间,琴声愕然而止,凤仪亭内显出几分寂静,她睁开眼缝,看见亭外长廊上正走来一个少年,身姿挺拔容貌天真,却一身麻衣面无神色。   亭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宁贵妃早逝,世子节哀。”   不知又是谁说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却见少年不为话语所动,盘腿坐下,面无表情道:“方才奏的什么曲,还请乐师继续吧。”   乐师拨了一段弦,抬头睹一眼少年的神情,又停下手,惋惜道:“自此后一人独过,世子一定很难过吧?”   少年起身,往凤仪亭外走,“母后死后玲珑宫变得无聊,所以才来听你弹奏一曲,没想到不过平平。”   慕挪瞪大眼睛,原来宁贵妃是世子的母妃,世子好坚强,死了娘也一滴眼泪都不流,一曲终了,她兀自点了点头:世子与她对琴乐的品味也是一样的。   她当日回了一趟大明宫,在回府前向皇太后告别之余,多嘴说了一句:“孙女儿方才在凤仪亭看见世子了。”   老太太将手中画卷放低了些,瞧了她一眼:“有什么稀奇?自家的堂哥你还没见过?”   她点了点头:“没什么印象。”   “怪了哀家了,整日把你困在大明宫,自家的兄弟姐妹你倒是很疏远,不过哀家记得早前你父王应是带你见过他的,是年岁还小你不记得了,你喜爱吃的糖蒸酥酪也是哀家回回让宁贵妃去做的,你可晓得宁贵妃是世子的娘亲?”   让贵妃动手做食,这是闻所未闻的。   “祖母不喜欢世子的娘亲?”   老太太知晓她童言无忌,笑了笑,话中带话回了一句:“子螭倒是个好孩子。”又奇道:“这几年里哀家没瞧出你对谁感兴趣,今日是怎么了?觉得子螭如何?”   她傻笑:“他好看。”   “那祖母给你做主指了这门婚,如何?”   她一愣,脸颊飞起红霞,没有跪安便跑了。   明明是出宫,却鬼使神差走了另一条道,上了凤仪台,凤仪台上风景绮丽,四周花鸟鱼虫,几日来大雨纷纷,四周的池水相连,将这里围作水中阁台,她垂头看下去,看见一人高的台子下依着一个少年,抬头时眼眶红红,满脸眼泪,她啊了一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拉下台去按在怀里。   慕连侯还在啜泣,却呲牙咧齿:“不准发出声音,不准告诉别人你看到的,不然我就扁你。”   她依在他怀里想,倘若方才那个在凤仪亭里彬彬有礼却面无表情的少年是世子,那么现在这个粗鲁又眼泪婆娑的少年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上把故事后面的70%的情节都草拟好了,后面写起来有思路会比较快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到底把女主给谁,所有等写到后面看大家反应吧……对不起我最近有点懒,快吐槽我,对不起! ☆、少年世子(番外:双慕)   原本与父王约定每月十五回朔州,这一年的夏季慕挪却失约了。   皇太后乐着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   她正儿八经跪坐在大殿门口,抬手理了理额发:“这会儿不想家了。”当夜她在大明宫中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陪\\睡的嬷嬷睁开双眼望着黑洞洞的床顶,憔悴的问她:“郡主睡不着吗?饿了吗?”   她爬起来揭开床帘望着屋中一地银辉,脑袋中却全是少年肩头的一点残香瑞脑,那气味好像染了她的鼻稍,抹也抹不掉。   她重重叹气幽幽道:“……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嬷嬷一坐而起,“呀!郡主有心上人了?”   她扭头望着嬷嬷似笑非笑的脸,心里惊了一惊,手不知何时默默捂上砰砰乱跳的心口,静坐了片刻又躺下去,把脸埋在被褥深处。      几日后宁贵妃出殡,按照宫中规矩各宫人应当披麻衣各守宫中,或夹道避让,宫中上下禁火冷食一日,无不清冷。皇帝与皇后及三千后宫更是表现的肝肠寸断,皇后更提议将宁贵妃追封为皇贵妃。   皇太后闻此却拧紧了眉头,冷冷望着窗外,“且不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捐躯而死,好好的一个女人家自作自死,到头来还被追封个名号,简直荒唐。”   当今圣上虽是皇太后亲生子,二人关系却并不亲近,皇太后对他的言行举止一向不阻拦却也不赞同,老太太年纪愈大也就愈发喜欢在大明宫里叨扰几句,今日叨扰到乏了便对御厨嘱咐下去:“今日哀家偏要动动火儿,去蒸两只东海鱼给郡主解解馋。”   御厨面有难色,斗胆提醒道:“回皇太后,今日……宁贵妃出殡。”   老太太冷笑一声,拨了颗龙眼塞在慕挪嘴缝里:“她出她的殡,哀家吃哀家的鱼。”   哪知宁贵妃的棺椁正要过御厨房,厨房内正烧木柴,照规矩棺椁不能过火,只得停在道中央,皇帝知晓此事,一问二寻便与皇后及世子登门造访皇太后,开口第一句便是:“儿臣恳请母后今日不吃鱼。”   皇太后心知他会找来,坐怀不乱的摩蹭着手中的玉蛙,“哀家孙女儿从朔州那穷乡僻壤来一回宫中,难道哀家连给她吃鱼的权利都没有?简直笑话。”   皇后轻声细语,温柔道:“鱼自然是要给郡主吃的,无论煎炸蒸煮,明日后日样样都能做给小郡主吃,只是今日动火却把宁贵妃堵在了御厨房外,只怕是……有违祖宗规矩……”   老太太将眼睛瞪向皇后,手拍在案上,道:“宫中的规矩那也是祖上定的,哀家就是你们的祖上,还有什么可说?”说着手一挥,让宫女去催那条鱼儿。   皇帝扭头看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一众太监,一时觉得失了威信,气的抬手生生将殿上侧帘扯了下来,皇太后见状一下跳起来,将手中玉蛙摔摔成几块,大声斥骂,大明宫中的一众人等转瞬跪了一片,慕挪吓得发抖,躲在椅背后瞄那一直不动神色也不言语的少年世子,原来他并非迟迟没有神色,而是一直狠狠瞪着她,眼神中除了愤怒与厌恶,再无其二。   怎么就这样被他讨厌了呢?   她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那鱼我不要吃了。”这一声出去,殿内争吵之音竟就消失了。   彼时各人都知晓,原本也不是她慕挪要吃这鱼,不过是老太太借机闹一闹。   皇后连忙打圆场道:“既是郡主乖巧懂事,肯不吃这鱼了,还请皇太后撤了旨。”   老太太看了慕挪,瞧她双目含泪梨花带雨怪可怜,也收了闹下去的心,只甩袖坐回位上,淡淡一哼:“死丫头,给鱼不吃,不知好歹!”      听胆大的嬷嬷说起,皇老太太不肯答应追加宁贵妃为皇贵妃,是因为二十年前宫里曾有一位皇贵妃言氏,言氏是将军嫡女,生的美丽温婉又端庄识大体,被皇太后所喜爱,老太太甚至直言,若没有皇后李氏,她要扶持言氏成为皇后,言氏入宫半年后,在当年皇室空无一储的情况下轻而易举便诞下龙子,满朝文武更是开宴庆贺,龙子虽非皇后所出,却因皇太后及皇帝对他的喜爱,于两周年岁时被封为世子。   然而不久后,世子失踪了,也有人说世子午睡的地方只留下一滩血渍和一片小小皮肉,塌边地上还有半截血淋淋的兔耳,国师断言,皇贵妃言氏是兔精转世,妖性难改遂吃掉自己的孩儿,皇帝最终将她打入冷宫,三年后言氏无疾而终,这三年里言氏承受了多少折磨不得知,但听说她既不是自缢也非投井,甚至没有染上什么疾病,只是一日睡了去那一日便真睡了过去。   皇太后多年来为言氏求情未果,本已是心力憔悴,心想着若自己一心护着这个儿媳倒也不会叫她受天大的委屈,可谁想一梦醒来已是阴阳两隔,她唯能抱着言氏的身子哭的老泪纵横。   她说言氏是给冤死的。   忆事的嬷嬷说:“从未见太后她老人家哭的如此肝肠寸断,从未,即便是连亲生的大皇子卒时她也不过是掉了五六滴泪。”   在那之后皇太后对皇帝便表现的极其冷漠无情,多年来为心中这一桩陈年旧事而怨闷愤恨。   无论是宁贵妃封的这一皇贵妃还是慕连侯这一世子,连带皇后李氏都不够入她的眼,全部全部都是她心中的替代罢了。   慕挪听闻后觉得,皇祖母如此之心情可以理解,但一番行径却不大妥当,将她做了一回始作俑者之后,慕连侯已恨死了她,要挽回这局面不大容易。   十月斜阳里,她正又在道上与慕连侯擦肩而过,手里还攥着一把宫女采的野花,慕连侯正有花粉症对花草十分厌恶,他走过她身边时重重打了个喷嚏,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踌躇了片刻,开口唤他,他却应声拔腿便走,速度之快根本是刻意回避。   她在后面一阵小跑,惹的路两边的宫女都频频回头,遂终于顶不住面子喊了一句:“我母妃说男子应当心胸宽大如海……”   他终于站定,扭头斜视她,“我可认识你?”   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是假装罢了,她却看不出来,天真的以为真是富人多忘事,抬手拨开额发露出完整的脸:“现在认得清楚吗?我是……”   “你是谁我怎会不知道,你真当我忘记了?”他转过身,恶狠狠道:“一月前我母妃停棺在御厨房外路边,不正是因为一个不知好歹的死黄毛丫头要吃一条鱼吗?”   她闻此却一点也不生气,眨了眨眼,“对呀,那个死黄毛便是我,那你还生气吗?”   他一时语塞,还想等她推脱与解释,以此羞辱之为难之,谁知道她回应的坦然,问的直接。宫人都说八王爷之女慕挪孤傲冷厉,小小年纪从不正眼瞧人,走只走正道,入只入大明宫,今日之前人人这样传她,他信了,今日之后人人即使还是这样传她,他却不会信了,因他觉得她分明是个极其势利且会刻意讨好人的死丫头,难怪皇祖母如此宠爱她,原来不过是老糊涂很吃她这一套。   他抬手接过她手中的花摔在地面上,“你可知道?你的名字一出现就足以让我厌恶。”话毕冷漠的离开了,走了数步回头遥遥看去,却看见她立在原地,一直盯着他。   宫人都说,世子诞辰,皇太后送上一批帛书,而小郡主诞辰,皇太后却送上一座金屋。   父皇一心求自己所想,而皇太后不尽关注世子,便连宁贵妃也不尽关爱他,连带着宫人都不太敬重他,年少的他不知恨尽谁人,只好恨她,似乎只有恨小小的慕挪才会显得他的恨意如此有力气吞山河。   他曾想,它朝他若做了帝王,一定要让这孩子看着他是如何盖过她曾在祖辈面前的万丈光芒,如何折磨她取笑她,让人群离弃她,叫她尝尽人情冷暖。   若是她也恨他便好,不要对他的恨意毫不知情,漠不关心,若她从前不曾看着他,至少如今把他的怨恨放在眼里。   但宫人说,这位郡主根本不知道何为生气,她并非简单的有好脾气,而是不明白如何对事宜表达不满,若真要说只能说八王爷八王妃教导有方,让她空有可以不知天高地厚的身份,却浑身都是软绵绵的脾性。   宫人大胆笑言:“小郡主就是一只小白兔,可欺可宠,难怪皇太后如此喜爱。”   慕连侯一怒之下将宫人抓来,罚了二两白银。   几日后,慕挪又入宫了,比往常来的早了些,冤家路窄,又在路中遇到。   慕连侯苦着一张脸,她却眼含星光,傻傻一笑作安道:“挪池见过世子。”   他眯着眼望向前路,抵制于看她,“你方才称自己什么?”   “挪池,慕挪池,上回世子说不愿意听到我的名字,所以我改了。”   “名字乃是取自父母之意,随意改之既为不孝不忠,你如今倒是念的很轻快啊。”他训斥起来毫不客气。   “我名挪字池,便是叫慕挪池也没什么不可。”   他冷笑一声,“听起来比之前那个更讨厌。”举步离开十步有余,却听见她在后面喃喃:“真小气。”   “你说什么?”他猛然站住,扭头瞪她,“你方才说了什么?”   却见她气定神凝,一字一字认真道:“不是小气,是幼稚。”   他愣了一愣,未料到被自己的妹妹如此定言,偏偏她说出的话没什么语气,十分平静,竟让他生不出一丝气,反问了一句:“你说我幼稚那你又如何?你几岁了?”   “再过十日便九岁了。”   他头一次端详她,她肩头的浅纱溢出一层银光,其下肌理更是莹白,分明站在阳光下人却似笼着月华,又生了一个红唇,小又圆且微微翘起,这容貌其实很易入眼很漂亮,难怪宫人都传她将会是京城第一美人。   是不是第一不知道,但是美人却是确认无误。   这一看之下又觉得不对劲,回神又瞧了一眼,却看出今日的不同,她在脸颊上摸了两团胭脂红,却是一大一小,一圆一扁,一深一浅。   他昂起头,眯眼俯视她,“你才多大竟学宫女在脸上涂胭脂水粉,真是不臊,我慕家怕是只有你一个女孩是这副模样了。”   她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扭头走到一旁池水边,身子俯下去,一把将池水泼在脸上,全然不顾身份,不顾打湿发髻,慕连侯目瞪口呆看着她如此出格的一举,半响才从僵硬的唇齿间挤出一句:“你在干嘛……”   “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洗掉它,可是宫里的姐姐明明说你喜欢,说你最爱夸抹上胭脂水粉的姑娘……原来我是个例外了。”她抹去脸颊上的水转过身子,额发凌乱的耷拉在光洁的额头上,水还不断从下巴和鼻尖低落,而胸前衣襟也湿了大半,乳白浅纱的衣裙变得透明,紧贴在她胸口,一切一览无余,什么都看见了。   “你!都!”慕连侯大惊的跳起来,朝身后众人喊道:“转过身去!”随即一步跨上前,一边抱起慕挪往寝宫跑一边低声的责备,“简直和没穿衣服一样,真是个笨蛋,蠢丫头!”   他抱姑娘的手法有些出奇,夹长袄一般将她夹在腰间,手在她湿漉漉的身子上划了划,不经意碰到她的胸口,心头想起男女之别的教诲,他心头一惊吓松开了手,慕挪被直直摔向地上,她闷闷的恩了一声,眼眶通红的抬起头,眉心被地上的石子磕破,正冒出血珠子顺着鼻梁流下来。    ☆、金珠钿(番外:双慕)   他慌了神,心知女孩子破相是了不得的大事,情急之下便将手按在她眉心的伤口上,她却毫无它色,淡淡将他的手推开,撑地爬起来,安慰似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担心我,死不了的。”   慕连侯眼看着那血越淌越多,慢慢在脸上分成两股,立刻将她抱起来往自己宫中跑,边跑边朝两旁宫女喊:“叫御医!快叫御医来昌德宫!”   于是这一路此起彼伏之音:“世子传唤御医!郡主被他打伤了!”   他顾不得发脾气,看了一眼怀里满脸是血的姑娘,血色一衬之下她脸色更白,他心里着急又慌乱,到了昌德宫,御医还未来,他将女孩按在木榻上,手忙脚乱翻出纱布将她额头缠了一圈一圈,嫌她厚重的花髻碍事,索性摘了花簪一并拆了。   慕挪起初忍受着,可头纱却被他越缠越紧,越缠越厚,她终于按耐不住抬手将慕连侯推开,一把将纱布全部扯下来,散的满身都是。   慕连侯瞪大了眼:“我在帮你止血,你这是做什么?”   她伸手抓起桌上一颗桂圆塞在嘴中,慢条斯理道:“我觉得当下与其耗费纱布包着我的头,不如找块披肩包着我的身子,你看呢?”   慕连侯闻言不住往她胸口看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脸涨的通红,又觉得是被她诱着多看了一眼,气呼呼的转身扯来榻上绒布往她肩头一围,决然背过身去,“看什么看?女孩子家已经如此了还叫男人看什么看?”   身后没有传来回应,只听见她剥桂圆嚼桂圆吐桂圆子的声音,慢慢的轻轻的,仿佛连桂圆她也轻柔对待,他不知怎的陡然气焰全无。   “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把你弄成这副处境你也不生气吗?”   慕挪停下嘴,用绒布擦了一把脸,又将身子裹住,四处望了望空荡幽冷的昌德宫道:“因为我知道世子失去了娘亲,我不与伤心的人生气。”   他神色一黯,语气强硬的回:“我从未说过我伤心,你不许乱说。”   她顿了顿:“那那日为什么躲在凤仪台下哭?”   他沉默了片刻,良久才开口:“我母妃从不来昌德宫见我一面,即使路中遇见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我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腿她也全然不在意,这样的母妃你会想要吗?”   “我会想要的。”   他猛然回首诧异道:“不可能,即使这样你也要?”   她十分平静,又摘了桌上一颗桂圆拨壳塞在口中,慢条斯理的嚼且回道:“也许我不喜欢她,但既然她是我娘亲,我还是要她,有娘总比没有强,世子总是想的太多,要的太多,可曾想过世间有多少人是从未看过娘亲一眼的?”   “你有母妃在身边,如何体会得到旁人的感受?”   “我就是体会得到。”她的手指细细长长小葱一般,很快又剥好一颗桂圆塞到他齿间,“我才不相信你说过的话,话可以是假的,但眼泪是真的。”   他年少桀骜,只想让天下人知晓他冷血无情,毫不在乎母妃的生死,于是天下人都信了,议他无情论他寒心,没有一人将他心思看透,他一度认为欺骗是这样简单的。   为什么没将她骗了,他知道了,她不过是讨好他,他凝望她面无表情吃着桂圆的模样,如斯静谧,如斯轻软,他心中莫名有一丝慰藉和亲近,真的如此讨厌她吗?说过的要她难堪呢?说过的与她势不两立呢?   宫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宫中三大御医依次登门,承了皇太后的旨意要将郡主带回大明宫疗伤,当御医们一瞧郡主这副光景:披头散发且浑身湿透裹着世子榻上的绒布,御医们红着老脸,不断的咳嗽,走前话里有话的劝慕连侯:“有些事情还是等世子与郡主大几岁再尝试吧。”   慕连侯猛然蹙起眉头,正要反驳,却见慕挪在三人后朝他们依次翻着白眼,又遥遥朝他无奈的吐舌头,小小一片舌樱花般的色。待御医们转身过去,她又恢复以往的端雅,慢吞吞的走了。   他忘记了方才的训斥,耳边再没听见嘈杂之音,只有一点萧萧风声,直到人走远了他还站在宫门外,久久未转身。   那段时日皇太后将慕挪禁足,且挪驾来训了慕连侯一顿,责备他不当对慕家姑娘动手,更不该害她破了皮相,若是真的破相了怎么办?他头一回没有解释顶撞,只背手低头点头说是,仿佛觉得在众人眼前与她牵扯点关系挺好的。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他们再没见过,他会留心听她的行踪,越听越多,越记越细,走火入魔了一般记在心上。深夜时他在纸上作诗词歌赋,回神时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写下了她作的词“青鬓残雨碎朝前,琵琶声响第四弦”,他提起笔,未料到自己已走到这个地步,笔尖还在垂墨,人却恍神了。   他开口在晚风里低低念一声慕挪,又想起她坐在殿中吃桂圆的小模样,不住垂头笑。   他将那个宫人招来问:“上回你说小郡主是什么,兔子?”   宫人吓了一跳,以为世子一时气头上来,又要旧事重提兴师问罪,遂颤颤巍巍跪下,连忙磕三个响头,改口说:“上回奴才说小郡主是一只大肥兔子,又肥又胖,笨的要命……”   慕连侯起身摔笔,怒道:“再罚你二两银子。”   宫人捶地大哭,小的好生冤枉!      那年十月初十,世子深更半夜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起夜造访尚衣局,而尚衣局中正在赶工刺绣的宫女们纷纷看见黑洞洞的门缝之间探进一颗披头散发的人头,吓得手一抖,绣花针全数扎在拇指上。   慕连侯推开门站定了身子,轻轻咳了一声,众宫女方看清楚了,吁了口气,连忙起身请安。   他精神抖擞温柔一笑:“打扰诸位姐姐,我急需一枚花钿。”   一宫女道:“回世子,花钿这物件宫中已很久不盛行,早年前就没有娘娘再来定制,尚衣局是真的没有,还望世子见谅。”   他闻此点了点头,又道:“今夜可否赶上时间做一枚?”   宫女们为难道:“明日是双花节,皇后娘娘与董妃娘娘均定了刺绣长衣,如今已经三重天,奴婢们若是在天明前赶不出工,只怕奴婢们会被两位娘娘降罪。”   只见他忧心忡忡的点头,又叹了口长气,裹着披风转身走了,回了昌德宫,却在路上遇见守宫宫女蝶衣,蝶衣瞪圆眼睛,一把将他往房中拉,因这蝶衣大他几岁,又自小伴他长大,一向亲近而不忌讳什么,于是一路上开始责备他:“世子起夜便起夜,饿了咳了还是要出恭都当告诉蝶衣一声,奴婢三更半夜爬起来一看,床上是空的,魂都要吓掉了,又不敢声张,四处安排人去找世子,方才还心慌慌的去宫井中瞧了一瞧,你倒好,悠哉悠哉十分有心趣哈?”   这一回他不再嫌她唠叨,一边慢慢躺下一边分神的问:“恩……哪里有花钿卖?宫外头有吗?”   蝶衣喋喋半响,回过神来:“你要花钿做什么?”   “这你别管。”   她一边将他被褥掩紧一边没好气道:“你又看中哪个姑娘?都不见你送我一个半个,哼。”   他不回答,反问:“从京城去朔州要几日?”   蝶衣一愣,想了想,“听说那八王府的郡主每回进宫要走个两天两夜,怕是快马加鞭也要走上一日半,唉?你又问这个作甚?”   慕连侯轻轻一笑,翻了个身背对着蝶衣,她气鼓鼓的瞪着他,刚准备转身走,却听他轻声说:“都爱生气,除了她。”   “你说谁?”   “没什么。”他将被褥盖过头顶,沉沉睡去。      双花节当日,暖阳高照,宫中一片热闹景象,白日到黑夜一共十宴,宴宴相连,却唯独皇太后没有出现,她老从皇城启程,一路又往朔州去,她甘愿错过双花节只因第二日便是慕挪的诞辰,此次太后备了一整车珠花银玉绫罗绸缎做贺生礼。而八王爷慕途一早就收到消息,派人出城去接驾,府上亦是十二分紧张,里里外外均做打点。   慕挪蹲在小柴院的墙角下搓洗着绒布,她望了一眼院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影,一时蹙了蹙眉,将院门合上。   外面太吵了,这一切都应与她无关才是,她只喜欢坐在午后阶梯上数长廊里的窗花,安安静静的看看碎花看看软云,然后在阳光里睡下去。   院外头突然传来下人们呼喊她的声音,她刚站起来院门便被人推开,一回头看见八王妃连氏已走进来,她丢下衣物,规规矩矩喊了声母妃。   连氏惊道:“你一人在这里做什么?洗什么?”   她一把从水里捞起那条绒布藏在身后,这是那日慕连侯给她裹身子用的,她给带了出来,想来想去又翻出来想洗干净,但毕竟上面绣着螭龙纹,不敢给府上的下人看。   连氏心急未多追问,只将她拉出小院又责备道:“皇太后就要来了,你这模样简直不成体统,哪里是郡主该有的样子。”说罢朝一旁的婢女招手,“快带她去梳妆打扮,快些!”   她被架起来拉回屋中,这屋雅致,一旁摆了张梨花床,床挂三层纱帘,内里卧着一位女童,她听见动静一下坐起来,隔着重重垂纱看清楚是她才露出笑意,笑的呆呆傻傻有几分可爱。   慕挪将绒布晾在一旁屏风上,对床上那人回笑,一旁三四个婢女立刻拥上来为她更衣梳妆,一番下来她已是花样容貌,婢女们片刻后离开,她乘机抓起手边绢帕拼命将妆容擦掉。   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婢女回头看见了,忙上前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你做什么,是觉得今日的桃花妆不好看吗?”   慕挪与这婢女对视良久,才垂下手,却又抓起桌上绢帕轻轻擦脸,“好看,怎么会不好看,只是……眉毛太浓,脸蛋也太红,这镜中的哪里是我?”   婢女闻言捂嘴一笑:“不用像你自己呀,像郡主就行。”   她一愣,端起面前花菱镜左右看着,“啊?我又哪里不像个郡主?”   “像,哪里都像。”那小婢女取下屏风上的绒布,团在手臂上,“只是没有主子会自己动手洗衣物的,东西我替你洗了再烤干了给你送过来。”   慕挪丢下镜子抱着她,“谢谢我的好胭脂。”   叫胭脂的婢女在她脸上捏了一把,“不过这绒布哪里来的,不是府上的物件。”   “是世子的。”   胭脂半响道:“你与世子终于遇见了?可你为什么不告诉老爷夫人,不是说无论你与宫中谁人往来都要告之他们一声吗?”   慕挪将脑袋往她肩上一放,撒娇道:“好胭脂,别告诉他们,我不想说就是怕他们太在意,管的多,限制的也多,多累呀。”   那胭脂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女童,半响望向慕挪,声音沉了下去:“小池,我们毕竟还是……有些分寸的好。”   门被叩响,慕途在外道:“小池,皇太后已到了城东。”   慕挪打开门,与胭脂一起做了个安,又看了一眼深深的床帐:“她呢?”   慕途从怀里掏出一支三角香点在案上,深深叹息:“让她再睡一会儿,我们走罢。”   皇太后此行一路不服水土,行了两日路便吐了两日苦胆,片刻里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府上只得用竹轿抬她进府,一到正堂她老远看见慕挪走过来,着了一身如火红衣,眉眼山峦般一弯,便是齿若瓠犀,小小年纪竟就有动魄的灵气。   老太太一欢喜,从竹轿上匆匆下来,抱着她的脑袋左右看,“我的小丫头,哀家瞧着你眉眼间那伤口没有留疤痕,真是太好了。”   慕途挽着王妃亦上前作礼道:“慕挪能如此一直是靠母后恩泽庇佑。”   众人寒暄一番,便匆匆入席,谁知酒水刚上一轮,府门外便响起一阵阵车马声,府上小厮连连通报:“内务府章大人、尚书府百里大人柯大人、刘府刘大人……”   如此看来,不知是谁透露了皇太后前来帮郡主过诞辰日的消息,这些个滑头草便匆匆赶来了,纵然八王府上下都很看不惯,但皇太后却是很吃这一套,立刻觉得这一干人等十分有心用心,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做主将一并大臣迎入堂中。   这都是些什么位高权重者,然而在这一府之中都一展宫中那一套阿谀奉承,慕挪左客气右客气,客气毕扭头离了场,先是去了胭脂处取回了绒布,抱在怀里往自己院中踱步缓缓而去。   是夜,月影露华浓,她一人走到府上清冷的小道上,随意绕了一绕,突然看见迎风走来一个少年,他一头乌发在夜光下竟似比夜色深,却垂头望着手中物件没察觉她。   她停步,手臂越收越紧,将怀中绒布紧紧抱在胸口。   “世……子?”   慕连侯闻声望向她,却是十分惊讶,二人立在小道上对望了片刻,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她先开了口:“八王府是我家,我不在这在哪里呢?”   他又一愣,扭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朱瓦琉璃砖的长屋,先是疑惑,后又兀自挠了挠头,自言自语:“是,你该在这里,方才一定是逗我玩。”   慕挪眨了眨眼,走近些:“你怎么来的?没有听到通报你的名字,怎么不去大堂见见皇祖母?”   “不必了,整日在宫里,见她见的不少了。”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银盒,似是什么烫手山芋一般丢到她怀里,眼睛还瞅着别处,淡淡道:“拿着吧。”   她打开来,里面是一颗圆滚滚的金珠,她瞧了一瞧,不明所以看着他,“这是?”   “叫你拿着就拿着,问什么问?”他冷冷扫了她一眼,却瞧见她眉心光滑无比,这才微微一怔,转而凝神瞪她,将那小银盒从她指尖夺走,“罢了,既然没有留下疤痕就还给我,我走了。”说着转身走得飞快。   慕挪呆呆思虑了半响才咧嘴笑起来,盒子里的金珠钿是他给的礼物吗?是担忧她眉间留疤才特地送来的吗?她在后面跟上去,轻声道:“你走错了,再走就到我闺房了。”       ☆、宫门杏花雨(番外:双慕)   他闻言站住,转身朝外走,却见她已到了跟前,她目光轻软的望着他,含话不语,唇珠圆润带出几分无邪,手上还端着一大团绒布,螭龙在其上游走银丝,泛着兰花香气。他的绒布她竟留着。   “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猛然之间无邪不见,她眼里闪现一丝挑衅,眉梢微动:“我乐意。”   “还给我。”她突然有了态度,他亦摆起架子。   她用下巴指着他手里的小银盒:“拿那个换。”   好像心头是这样期盼的,期盼她开口说一句她要,她喜欢,她高兴,然而她没有这样说,换成如此骄傲霸道的样子,竟也让他的心头血沸腾起来。   他嘴角差一点弯起,却还是板着脸,往她怀里扔,“拿去拿去,我不稀罕,绒布也给你,我不要了。”不知怎的小银盒砸在她肩头,噗通一声弹进一旁的莲花池。   慕挪还没叹一句可惜,便觉得眼前影子一扫,又是噗通一声,慕连侯跳进去了。   十月月光印在着莲池上的涟漪,一圈圈晕开,一直漫过她心头。   片刻后慕连侯捞到小银盒,游出水面时却差一寸吻到岸上的珠唇,那女孩子不知何时趴在了池台上,双手托腮,被他溅了一脸水也不躲避,直愣愣望着水中的他,“这叫做奋不顾身吗?”   “谁要为你奋不顾身!”他只觉得耳脖闷热,池水也压在胸口,喘不上气。   她咦了一声,“我只是说你为了金珠钿奋不顾身。”   戏弄他,她竟敢有如此胆量,说不出的恼羞成怒,慕连侯伸手将她一抓,池台那么滑,只是稍一用力她便顺着他的手滑入莲池中,她身材生的娇小,垫脚踩不到池底,又不习水,惊吓中整个人跨坐在他腰间才得以探出头,对着满天星辰怒了一句:“你这样不是大丈夫所为,简直粗鲁是个莽夫,我讨厌莽夫,讨厌你。”   那传言中不曾有脾气的八王府小郡主,终于蹙眉抿嘴的恼了,他莫名欣喜,一时竟笑出声:“是吗?那我可就开心了。”   路尽处幽幽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在问:“谁呀?谁呀?”   慕连侯将她抱出水面放在池台上,见她在夜风里瑟瑟发抖,便将岸上绒布披盖在她肩头,又将手里银盒放在她手里,“你喜欢便留着吧,”末了又霸道起来:“不喜欢也留着。”说着人已游到莲池那头,出水攀上墙头消失了,只在墙头留了一片水迹。   原来他是这样来的,偷偷攀入墙头,悄悄攀出墙头,京城离朔州好远……他已走了一日多吧?只因她那日无意说到十日后年岁满九?是如此吗?   她伸手擦了擦金珠钿,直接印上眉心,有一丝疼,还有几丝痒。   小道上脚步声近了,来人一身蓝装,是屋中女童,不知何故她没因迷香睡去,竟还独自出了院门,看着她的小厮大概又躲去院角睡觉了。   她小脸粉白,望着慕挪兴奋道:“谁呀?谁呀?嘿嘿谁呀?”说着伸手去摘慕挪眉间金珠钿,她扭头避开,抓过女童的手往院中回,温柔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女童歪着脑袋,半响似乎才明白,“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   慕挪伸手摸向云袖,摸出一把泡过池水的桂圆,“安静下来,回屋了就剥给你吃。”   二人走过院南头,忽见常年紧闭的府南门被人卸下铜锁,两扇朱门微开,一掌宽门缝外有一中年男子坐在等候的马车上好奇盯着她二人,那人胸前有绣字,应是来拜宴的权贵的府中下人,慕挪心头大呼不妙,低声对女童道:“站着别动。”说着快步迎上去挡在门缝前,对着那人甜甜一笑,“你好。”不待那人反应便快速将门合上,拾起一旁木枝卡在门后。   回到院中,早不见看守的小厮,而屋中曼陀罗香也熄灭落在地上,许是风吹的。   胭脂将女童哄上床,喂了一把桂圆,清扫过果壳兀自换了衣,这才在熟睡的女童身畔寻了个位置卧倒。   夜凉如水,满腹秋意,但她无意入眠,抬手对月光摘下金珠钿又放入小银盒枕在耳畔,微一动,盒中叮当作响,清风带雨般。便是今年始,她才知道何谓欣喜。      慕连侯那日趁夜赶回京城,一身池水虽然干了,人却难受,头晕眼花溜回昌德宫,遥遥便望见蝶衣在宫门外着急盼望,且瞪眼上前将他喋喋不休的念:“你怎能独自出宫,你以为只是挨圣上和太傅一顿骂的小事吗?你若在宫外出了什么事,我们岂不是干着急,去何处寻你?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小王爷?如今早是世子了,哪有你这般四处乱窜不守宫规的世子,简直……”慕连侯两耳嗡鸣,身子一沉倒在她背上,蝶衣哎呀一声将他抱住,让人去传御医。   他已很久没有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将明,屋中弥漫浓烈的瑞脑和药味,那头生着小铜炉,炉上煎药,蝶衣在旁守着,热的直打扇。   他轻声道:“虽然天气渐凉,也不必在屋中点炉煎药,太热了。”   她一愣,放下团扇,扭头看他,不是蝶衣,竟是穿着蝶衣衣裙的慕挪。   “你怎么在这?”   “你高烧不断,蝶衣姐姐说已经昏睡了八日,她怕你饿死了一直不肯歇息,我看她太困顿就替她守你。”她凑上前目光落在他龟裂的嘴唇上,“喝水吗?”   心头又轻轻软软的,一会儿起一会儿落,但他彼时不再是偏偏少年郎,看起来一定颓然又狼狈,他避开她轻软的目光,披衣下地,淡淡睹了一眼炉火。   “那是什么?”   她没回答,隔着纱布将炉上小瓷盅端到桌边,打开后是糖蒸酥酪,是他所喜欢的那一种,没有杏仁片与枸杞,纯粹干净的白,好似海上明月,好似她洁净的脸颊。   她在他身旁坐下,看看酥酪又看看他,兀自用汤匙舀了一口端在他嘴边,“啊。”   他淡淡问:“只有你来过吗?”   “恩。”   与他料想的一样,即使沉睡八日,即使死去也没人会来看他,父皇不会,皇太后不会,皇后更加不会,母妃即使活着又如何,形同虚无,这一切若都覆灭都死去,于他而言与此刻也没有分别。   空无,空无一物。   他扭头望着她点漆般的双眼,那里有他没见过的东西,他支离破碎的心突然重新跳动,热流从胸口流向百骸,他张口吃下汤匙中的酥酪,抬起双臂将她抱在怀中。   他并不是空无一物。   慕挪双手还抬在空中,一手攥着纱布,一手捏着汤匙,一动不动任他抱着,胳膊又酸又疼,她问:“还吃吗?吃掉吧,我做了好久的。”   他起身重新靠在床沿,一本正经道:“好吧,你喂我。”   她乖乖端着瓷盅坐过去,边喂边道:“世子好幼稚。”   “你说什么?”   “已近成年怎么还让人喂,我比你小了四五岁呢。”   “啊?”   她一边叹息一边喃喃:“好幼稚好幼稚。”   他又想骂人又想笑,忍不住看着她,将双眼塞的满满。      那段少年时,日子过的繁琐规矩,每日晨昏定省,而后四书五经,随太傅学的满腹经纶,摇头晃脑之间的所见,无非是父皇又在仙岛云山寻来灵丹妙药,皇后又妙语连珠与后宫谁人同好,亦或是皇姐皇妹与贵族公子眉来眼去,挑来拣去换了一个又一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枯燥如流水,有着不情愿,有着不妥协,他却终于心甘情愿坐当吴国无所作为的世子,只因为心中终究有了一丝期待。   这年二月初二京城的雪方才化尽,极寒的冬日终于去了,他的期待将要来了,慕连侯披上裘袄与蝶衣在宫里踱步,走过大明宫时正隔墙听见几点劝语还有一阵啜泣,他凝神分辨了片刻心头一喜,快步走到正宫前,遥遥见大明宫前杏花盛了满枝,花云之下摆着一张金漆长椅,椅上躺着一个太监,而一旁立着一个十一岁出头的姑娘,脑后发包上随意插着一把象牙鱼纹梳,一身简单妃色衣衬得手足雪白,只是雪白的一只手却握着一把巨大的金剪刀,另一只手揪着太监额前一把头发。   “周公公别抖,你再抖我也要抖了,若是戳到你的眼睛……”她歪头想了想,“弄疼你便不大好了。”   傻瓜,只是疼吗?慕连侯眯眼一笑,靠在宫门外一棵树上远处观察她。   周公公闻言抖的更厉害,金漆长椅也在身下抖啊抖:“为何一定要是老奴,老奴年岁已高受不得吓,况且……况且再剪就没啦……”说着见金剪刀又近了眉心一寸,已然骇的老泪纵横。   “二月二龙抬头,不剃头死舅舅。”慕挪被自己说的一愣,低声自问:“好像不是死舅舅,是死谁来着?”   四月不见,她怎把民间那套带入宫了?虽满口死死死,但口齿烂漫也不讨厌,只是将人戳瞎便不大好了,慕连侯拾起脚边几颗石子往那杏花树上一砸,树上成熟欲落的花瓣纷纷如雪飘落,铺张的满园皆是。   慕挪被眼前绝美的景色惊呆了,仰头望去,金剪刀持在半空忘了动。   “你是笨蛋吗?周公公独身一人哪里有舅舅,你用死舅舅胁迫他有何用?”一只手伸来摘去她额发上的花瓣,“明年找个有舅舅的人来吓唬。”   她回过神,才发觉长椅上的人早溜走了,这才叹了口气对着眼前清朗少年摆手:“不是吓唬他,是真的。”说着顺手捏起他鬓角一小撮长发剪去一厘,“你趁我不在的时候长的这样高了?我快要够不着了。”   蝶衣在旁跳起来,一把夺去她指尖上的碎发,“郡主这是做什么啊!世子的长发岂是可以随意剪去的!”   “蝶衣姐姐。”她双眸一亮,举着剪刀作势要剪蝶衣的额发,慕连侯抬手在她额头一拍,对蝶衣道:“吵死了,出去等我。”蝶衣瞪他二人一眼,气呼呼退到院门外。   “原来这位姐姐还是不大喜欢我的,看来不喜欢我的人倒是挺多。”慕挪盘腿缩入长椅,拍了拍身前一块位置,“坐。”   慕连侯见她一本真经,忍俊不禁道:“你又惹谁了?”   “倒没有,只是今早入宫又遇到太傅家中两位姐姐,说了些指桑骂槐的话,如此对待我,大概是因为你常与我一起。”她盯着头顶巨大的杏花树渐悟,道:“莫非她们都想嫁给你做太子妃……可是姐妹二人同侍一夫?何况依她二人的性子必然要开始正侧妃之争,势必斗的感情破裂,血流成河,可上回听玲珑说她们各有心上人的,难不成是一心二用朝秦暮楚?”末了总结,“你可离她们远点。”   又从何处学来的戏码?慕连侯似笑非笑,半响抬起手在她眉间一拍:“好。”   她突然神色一凝双眼瞪天,“听说你近月来总是去邹将军府上……”她身子一侧倒在躺椅上,单臂枕着头,偏不看他,“听说邹将军府上的那位姐姐极漂亮。”他侧头一看,小嘴已然能挂住油壶,原来今日入宫却不来昌德宫寻他是这个缘故。   他得意道:“的确,邹家姑娘不但貌美如仙,且刺绣一流。”他从云袖中掏出一叠白色蚕丝长巾,上面绣了十八色百鸟横图,很是逼真震撼,“给你的,你要好好珍惜。”   她瞥了一眼,奇道:“听说邹姐姐生性孤傲,怎会同意帮你绣鸟?”   慕连侯闻此无奈叹息道:“上回入宫她看上我院中白亭上的八只银铃,我便依次摘下来登门送她了,如今只留一只了。”且是因为那银铃的金珠芯被他摘下来送给某人做了金珠钿。   她刺溜一下坐起,接过蚕丝长巾对着光端详,又将丝巾围在颈脖上,鼻腔里还在哼:“下次送东西就交给旁人好了,不必亲送。”   她好像从不说多余的话,偶然四目对视眼底总是静拥远山,看似淡然,视线挪开时又会从口中蹦出一两句小儿之言,或让他惊或让他喜,他有时觉得她似有心思,有时又觉得只是天真散尽乏倦了。   二人这才算和解,靠在一处对着杏树说起心事,不知不觉慕挪乏了靠在他背后睡了过去。   杏花纷纷扬扬,一时被风带着飞出墙头飞去远天,云姿倦懒春将至,他从未感到如此轻松,心不再起起伏伏,安稳贴在胸口跳动,身后是她温热的身体,还有她绵长的鼻息声。   宁静之中,宫门阶梯上走下二人,将院中人景尽收眼底。慕连侯闻声回头,立即笑了笑,却因慕挪靠在背后不得起身,只得颔首轻声道:“八皇叔八皇婶。”   慕途今日带八王妃连氏同慕挪入宫,正是皇太后有要事寻二人商议,不想四个时辰一晃便过,此时正到了启程回府时。   慕途容貌俊逸温柔,一身琥珀色常服显得待人可亲,为人也从未有架子,“此前耳闻慕挪在宫中多受世子关照,这孩子许是羞涩不曾在我及她娘亲面前提起,今日一见正可看出她对世子颇为依赖,看来耳闻并非是虚,在这我二人还要多谢世子。”说着八王妃连氏亦温柔一笑,微微作安。   慕连侯毕竟年少,耳畔哄然一热,心中一派皇室礼节的套话全然放下,只回了一句:“皇叔皇婶不必言谢,这是我该做的。”   慕途又是温柔一笑,将熟睡的慕挪抱起,“那我三人便先行告辞了。”   他起身,“才刚来便走?”说着看了一眼慕挪。   连氏回道:“此次入宫本就是皇太后召见,八王府中还有要事需得处理,我们今日便先走了。”   慕连侯又一愣,举步追出数步,停在院中:“但是……”   慕途回头道:“小郡主她已过了整日玩乐的年纪,需在闺中操学琴棋书画,怕是日后不可月月入宫了。”说罢二人又颔首示意,这便离开了。   片刻后蝶衣才走近些,看看慕连侯诧异的神色,又望着远去的人影,“怎么了?今日郡主就这样走了?才呆了半日。”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更新的这么快,最近可能都会比较勤快,因为……工作不忙了!!!!!!!!偶也!!!!!!!!!! ☆、琵琶仙(番外:双慕)   四个月过去,慕挪再未出现在宫中,直至夏初六月,在皇太后五十九寿辰上,他终于在大东宫殿上看见慕挪,她那日坐在皇太后身侧,着一件鹅黄芙蓉纹罗裙,始终低着头,额上珠花摇摇欲坠,人也消瘦了些。   有大臣上前祝酒尽兴,对皇太后道:“往年小郡主都在酒宴上一展诗词天赋,当年一句‘琵琶声响第四弦’可谓口口相传,宫中都唤小郡主叫琵琶郡主,听闻这小半年来小郡主深居闺中学的是琴棋书画,可谓才女,不知今日可否捏几句新词句?”   皇太后笑的睁不开眼,连忙扶了扶她的背,示意她起身作词,谁知她一手端着犀角腊梅杯一手扶头,表情痛苦的说:“好想吐。”   大臣似乎听出点它意,脸色登时难堪,皇太后却不以为意,将她一按,对那臣子道:“这孩子喝多了,不强人所难。”   人走后,她迷离的神色登时清醒,瞟了瞟四周人流,又百无聊赖的用手指滚桌上一颗桂圆,身后又靠近一人,她正蹙着眉准备埋头装醉,却听来人低声道:“郡主,这是世子给你的。”   蝶衣将字条塞在她裙边便退下了,慕挪盯着面前杯酒,突然一口饮尽,捏起字条草草扫了一眼:子时扇子门。   她又盯着看了片刻,触着纸面的手指刺痛,于是将字条塞进酒壶,晃了晃,随即举目目光透过巨大堂皇的大殿,在舞娘的那边,慕连侯正端坐在对面,一直一直看着她,她垂下头,继续揉按那颗支离破碎的桂圆。   扇子门在宫中西北角,是太上皇早年为一舞姬所造,门形似半开扇,门内本是一派花草,正成为这巨大折扇上的一撇绘色,可惜建成半月就被如今的皇太后下令废了,宫人不敢靠近。   少年靠在院中假山石上呼出一口气,初夏的深宫在夜中漆黑如墨,气温依旧凉,夜太深了,是不是子时他已无以为辨,有声音告诉他,她不会来了,还有声音说,再等等,也许她已在路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突然的漠视,淡淡的擦身而过,她看他时眼眸中不再有他曾看见的东西,只有全然的淡漠,仿佛看着那些芸芸众生一般,没有一丝特别。并不是想邀她再来嬉笑谈心,只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即使是如此的奢望,她也不成全。   他有一些恨意,用少年滚烫的心恨着,一拳砸在假山石上,黎明时分他才离开,天上好似下了一点细雨,坠在他皮肤上异常冰冷,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没有雨水,这种冷不知从何而来,只是似曾相识。      那一回,慕挪没有匆匆离宫,蝶衣看见她依旧慵懒在大明宫杏树下的金漆长椅上,六月的杏树硕果累累,淡红的杏果在她头顶摇摇欲坠,风大时不是有三两坠下,砸在她单薄的肩上,她却始终没有动。   院中没有旁的人,蝶衣大着胆靠近,推了推她,她没有入睡,扭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郡主近来是不是忘了事?”   她背对她,淡淡道:“没有。”   蝶衣一向大胆,直言道:“何以世子这十日来整夜整夜在扇子门等你,你却不去?难道不是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   蝶衣更加愤然,“那便是郡主刻意不去了,难道郡主不喜欢世子?”   慕挪缓缓坐起,将手边的百鸟蚕丝长巾递给她,面无表情道:“我倒是知道姐姐你很喜欢世子,陆家姐妹很喜欢世子,就连邹府小姐也倾慕世子,所以我喜欢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有什么所谓呢,何况我从未说过喜欢他。”   蝶衣一愣,的确,她从来从未说过一句真心半句喜欢,虽日日相伴,却总有若近若远之时,难道不过是处于无聊的玩弄。   “当初难道不是郡主先向世子示好的?”   慕挪浅浅一笑:“是吗?我忘了。”   蝶衣被她这不知何处而来的冷漠气的难以喘息,却又不敢步步逼近,只得软下语气:“郡主是怎么了,为何突然如此对待世子,几月不见,世子天天口中念的都是你,他对你的不同人人有目共睹,为何你突然这般对待他?”   她的笑意静静褪去,目光冷漠,“他对我好是他乐意,我对他不好是我乐意。”   蝶衣不可思议的望着她冷若冰霜的脸,双手攥拳在腿上一砸,随即粉裙一甩愤然离开,慕挪静静躺回去,只觉得浑身乏力,双手指尖止不住的发抖,她拾起长椅上一颗杏果咬上一口,好酸好涩。   回到昌德宫,忽从宫门内传出一阵莺莺燕燕之音,蝶衣以为听错了,迎面便看见殿内铺着银华绸布,慕连侯一腿支起坐在上面,对面有三个小宫女,四人正在谈笑风生,脚边撒了一地瓜果,她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百鸟蚕丝长巾往他脸上一掷,讥诮道:“这刚入宫的小宫女就是漂亮,世子真是艳福不浅。”一语说的小宫女们不敢出声,跪作一排垂着头。   他将长巾看仔细了,神色渐渐收敛,淡淡道:“你真多事。”   “是吗?世子也觉得奴婢多事,那看来真是奴婢多事了,那么奴婢就进去歇息,不必和世子交代什么了。”说罢她气呼呼的走了。   长巾都已还来了,还有什么需要交代,还有什么值得交代,慕连侯已无兴致谈乐,沉默片刻,将百鸟蚕丝长巾丢给一个矮小的宫女,“拿着走吧,都走吧。”      那年那时,皇太后请了一名琵琶乐师,旨在让天下第一的乐师指点小郡主的一手琵琶,那乐师是个男子,面容生的白净端正,又常有笑意,二人在凤仪亭中拨弄琵琶时,亭下花草中总躲着一些宫中女眷,满怀春\意的盯着乐师。   既是先生与徒弟,舞琴弄剑之事难免会触及身体,不过是乐师为纠正慕挪的手法,在她身后捏住她的两只手指拨弄了几处琵琶弦,很快就有传言:那貌美如仙的小郡主为了美貌如仙的乐师折了腰。   数日后的一个午后,慕挪照旧到凤仪亭与乐师弹琵琶,正学着阳春白雪,忽见亭下花丛中一阵攒动,随后露出世子头上玉冠,慕连侯卧在花间,一旁有女子覆手在他耳畔说话,引他一阵笑,慕挪撇过头去,听着耳畔笑声更浓,又静静一望,认出那女子是陆太傅家的二女儿,向来与她不合的人。   她微微叹一口气,拨琵琶的手一迟,凤仪亭中乐声便乱了,她停下来,将琵琶放在白石桌上,起身就要离开,乐师在后唤她:“郡主莫走,错了不打紧,重新来过便是。”   她立在凤仪亭白石桥上,回头淡淡道:“先生,今日慕挪头晕想吐,不想弹了。”   乐师不解,手持琵琶追上前,安慰道:“虽不知郡主是什么病因,但喝些酸梅桂花汤应当可以解呕,不如到我院中,为你煮上一些。”慕挪一时只想离开,想也不想点了点头。   二人刚走到白石桥桥头,便听身后一人道:“站住。”   乐师站住了,慕挪却还在往前行,慕连侯由后追上,一把抓住她,将她身子扭了过来。果然,她的神情如此冷漠,眼中黑眸里似有万年寒冰,已再也没有生机的样子。   半晌无言,她突然退身,作安道:“慕挪见过世子。”说着扭头便要走。   她为何如此?为何见了他与女子嬉笑不再生气?为何如此?为何如此冷漠无情?为何如此?到底为何?   他气急攻心,不顾四周驻步注目的人群,将她小小的身子扛起来往昌德宫去,他将宫人宫女赶走,紧闭巨大的宫门,昌德宫大殿内瞬时间阴暗无比,只有雕花里的日光漫入大殿,照亮半空浮尘。   她端坐在地上,铺张开裙摆,美丽的如同天下无双的花,可张口依旧是浓浓的冷漠:“世子想说什么请说,慕挪身子不适,怕要呕脏了世子的大殿。”   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你没有。”   “那你是做错了什么,不愿或者不敢告诉我?”   “我没有。”   “那便是你讨厌我了?”   她轻轻一笑,眼底毫无笑意:“慕挪与世子一个远在朔州,一个贵在皇城,向来缘浅,怎么会有讨厌一说?”   他心底一阵阵发凉,知道她不想说,必定不会说,他什么也问不出,只是觉得不对,他最小的堂妹不过十一周岁,她不该懂得冷漠,这四月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我们明明无话不说。”少年抬手抚着她鬓角一片垂发,寒冰一样凉,她终于举目看着他,眼底有一点光芒,但很快却暗淡下去,她将他看了良久。   “你凭什么觉得你我无话不说,你一向不知我的秘密,正如我一向不知你有什么秘密。”   “我没有秘密,就算是有你也应该知道的。”他深深吐息,闭上眼睛,沉声道:“我喜欢你。”   昏暗的大殿内寂静,唯有门外风声旋着落叶声,落叶落水水声,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竟能听见心跳声,他双手已抬起想拥她…但手却一空,慕挪将衣袖抽回,起身拍了拍衣裙,推开宫门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谢谢你。”      少年时,悲秋雨,万红飞过秋千去。   若那时的慕连侯知道八王府将有灭顶之灾,又怎会在慕挪回回入宫后,命人将昌德宫大门紧闭,任谁来此都不开,即使是圣上寻来也不过用一句病了敷衍过去。   那一年,形同陌路,不问缘由,熟视无睹。   风过无影又是一年,皇太后六十寿辰,因是古来稀的大寿,圣上特设十年未见的盛大宴会,广邀国中四海皇亲国戚前来为太后祝寿,宫中陡然十分热闹,这本是一场欢宴,转瞬间又变为众人溜须拍马的好机会,一时间宫中四传谁府上寻了千年红珊瑚树,谁谁府上又买入屋门大的翡翠原石。   几日来,慕挪在屋中百无聊赖,有事便在纸上涂涂画画,无事时便给屋中女童绑头绳,一日慕途从门前路过,见她依旧如此,道:“皇太后大寿在即,你整日在闺中扯头绳画字画是不是有些不妥,应为太后准备一份寿礼了。”   她光脚立着做了个安,道:“小池将以歌舞祝寿,爹爹以为如何?”   “只有歌舞是否太普通了些?” 他将手中一套新衣裙放在床榻上,示意慕挪为屋中女童换上,“届时我还会安排其他寿礼,你便按照你的意思来吧。”走前忽又停留,“再入宫不免在宴中撞见世子……”   慕挪手上动作微微一怔,她扭头微笑,“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慕途点头方离开,她为女童换上衣裙,便坐回桌边又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大宴当日,宫梁四挂红灯,孔雀台上祥乐绕梁,简直凤鸣九天,吴国内四海八荒的臣子均围坐孔雀台下为太后庆寿,皇太后被众星捧月般端坐高处,一面端着犀角雕芙蓉鸳鸯杯对众臣示意,一面侧头对身侧嬷嬷不悦道:“慕挪那丫头怎的突然不见了呢?歌舞就要终了,再不出来连一口喜欢的糕点也吃不着了。”   孔雀台一角忽然传来鼎沸人声,人群中让出一条道,便见一女童身着落地八尺燕尾裙,流彩广袖垂地,手抱一把如意头五弦白琵琶,螓首蛾眉,眉间嵌金珠钿,她从簇拥人群的阶梯上一跃而上,光脚轻盈踏上孔雀台。   她抬手甩袖,洞箫声忽然从四面幽然起,她反弹琵琶一勾一抹又一旋身,孔雀台四周便画一般安静。   嬷嬷指着孔雀台笑道:“郡主不正在那里吗?”皇太后一眼认出她,立刻乐的眯起眼。   那夜天幕伴星伴月,她在孔雀台上舞了一曲反弹琵琶,曲是早前写好的,舞却是她一时兴起跳的,短短须臾间她双袖含风,舞姿随风散复收,长衣裙裾如游龙惊凤,摇曳生姿,低头似莲花破浪之姿,抬头有雏凤上九天之势,台下一众人等看的惊呆了,竟不知小郡主已然出落的如此婀娜,只是舞到了一半,琵琶声突然直转急下,曲调轻慢而悲戚,慕挪舞姿盘旋,跪坐孔雀台中,缓缓抬头望着台下众人,每一次拨弹琵琶都极慢极慢,最终万般梵音断在一处,只余洞箫余音。   悲壮的曲与舞显然惊艳却不适于庆宴典礼,众人心里有些得意,看来此次皇太后要降罪了,众人目光望向皇太后,却瞧见老人家依旧满面东风,双眼眯作线,竟似十分满意?   果然如此,纵然杀人放火,只要是她疼爱的,赦无罪。      纵然孔雀台下心思各异,于年幼的慕挪来说,不过是一曲终一舞罢,她抬手抚去薄汗,坐回座中,垂头抚衣之间,面前探近一只手捏着兽纹八瓣银杯。   她顺着那衣袂褶皱一路望上去,直到看清少年世子的脸,她垂下头去,脸上看不出悲喜。   听见他问:“这新曲叫什么?”   “琵琶仙。”   “是有什么故事?”   她沉吟半响,低声道:“世间曾有一名曲艺天下无双的乐师,他多年四处流浪,随身带着一把挚爱的古木琵琶,古木琵琶因常年受乐师感染,得了灵性,爱上了乐师,她渴望化为人形与乐师永不离弃,因此一心求修为人形,谁知她天生有造诣,竟一不小心修成仙,被迫登上九天,从此与乐师人神各一方。”她缓缓的扬起目光,落定在慕连侯脸上:“世子觉得这个故事如何?”    ☆、繁花尽(番外:双慕)   慕连侯愣愣看着她,她从前喜欢的是什么,是人约黄昏后的安定与美满,何时开始竟已然接受世上悲戚的故事,一刹那之间他回神,再一次确认她眼底的冷漠,那么真切,迫切的刺痛人心。   他所不能认知与理解的冷漠像是她的秘密,还像是阴谋,他一直以来为之畏惧的深宫中的阴谋。   他问:“有些时候,你可有想过我?”   “想过。”她回答的极快,眼神忽往远处瞟了一下,又极快收回来,“想过世子这些年对我的照顾,十分感谢。”   “照顾?”少年时的脾性让他再难以掩饰,苦笑出一声:“照顾吗?”   “是的,感激世子对我一粥一饭一水一伞的照顾。”她扶膝起身,对渐近的父王母妃行礼,偏过身子交谈,刻意忽略他,再侧目时他已走远。   宴会终了时已近拂晓天,皇太后乏的不行,未来得及对人人照料周全,只挽留了慕挪,八王爷婉拒无果,只得与王妃连氏一同返回朔州,走前他将慕挪引到僻静处问:“今日世子又寻你了?聊了些什么?”   “世子问我琵琶曲的名,我便答了。”   慕途颔首,若有所思,“我所说过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女儿铭记在心。”   送离慕途与王妃连氏后,她转身看见慕连侯立在她身后几丈开外,她脑中响起他那一声苦笑,她又猜,那声笑中到底有几分是无奈,几分是怨恨,几分是伤心,最好是一分无奈,九分怨恨,没有一丝伤心,唯有如此她才不畏惧不退缩。   “池池……”他不再忌讳宫女,伸手来牵她,却被她躲过,伸出去的手最终握拳收回来,“我只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你躲避我,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不会无缘无故如此。”   “我闷闷不乐是因为世子常问我为何闷闷不乐,而躲避世子,正是为了让自己不再闷闷不乐,所以世子何必咄咄相逼,一再追问?”   前头迎上来太后宫中的太监,唤一声郡主,欲引慕挪回大明宫,她颔首欲离去。慕连侯陡然怒火中烧,将她一把拉住,跌跌撞撞扯入黎明的一点小雨中,只留的身后一干人等呆若木鸡的望着,不敢追上去。   “世子这是做什么!”进了一处金竹林她终于按耐不住,语气中有一些急切担忧。   他恶狠狠道:“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如今这般对我难道还指望我像往昔一般对你吗?今日你不把我说通,谁也别想把你带走。”   她怒道:“还想我说什么?我与世子同姓慕,当以兄妹相称,如往昔那般难道好吗!”   “有什么不可以?他日我为帝,娶你又如何!”   雨下的极大,密密麻麻银针一般落在二人肩头,他们停在雨中,他突然转过身,看见她满脸滑落的雨水像她的泪,他从未见过的泪,她的嘴因为剧烈呼吸一开一合,是他未曾见过的窘迫,他竟想起她落在莲池的那一夜,心头浮现一丝恶意,低头吻了上去。   那尚且不能说是一个吻,起初便是唇齿相击,把自己吓了一跳,可他不想停,有些粗鲁的将她锁在胸口,一下一下逼她就范,她猛烈的挣扎,将他衣襟长发撕的乱七八糟,可有一瞬间又安静下来,他心头微微一喜,唇上亲吻的更加厉害,却怎么也未料到,下一刻她在他舌尖狠狠咬下去,甜腥的血充满整个口腔,他臂膀微松,她便褪下繁重的外衣跌跌撞撞跑远了。   天明之后,他去大明宫再次寻她,宫女打着哈欠说皇太后已就寝,小郡主没有回来。   檐外大雨渐大,他一阵着急,终于撑伞奔出去,一个时辰后,他在一处孤宫的宫墙下看见她,她没有躲雨,安静的面壁抱膝坐着,身下已是一滩泥水,他心头一阵酸楚,走上前盘腿坐在她身边,半边伞已探过去。   “雨太大了,回大明宫吧。”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长发顺雨水流进白皙的衣襟。   “我不过是想问一句为什么,就算让我死,也要让我死的明明白白。”顿了顿,“你说的那些我明白,但自古兄弟姐妹联姻的不在少数,何况你我父王母妃到底不同,这种忌讳你不必在意。”   她身子一动,挪远了些。   他见她倔强如此,再一次觉得气愤:“你倒是说话,无论说什么哪怕一句都好。”   雨用力落在纸伞上,震的他手心生疼,她抬起头,眼底是淡然的冷漠。   “我不喜欢你了。”   “为什么?”雨更大了些,他握不稳伞柄,“是我对你不好?”   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待我很好,十分好,全天下的人都没你对我半分好,可是我不可以,有些事说不得。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便离我远些好了。”   “你这是作甚,不喜欢便不喜欢了,何必自己淋雨。”   她又躲,他走上前强行要将她拉回来,她不肯回到伞下,双脚像在泥中扎根,拉来扯去之间,她跌倒在泥地里,慕连侯既心痛也愤怒:“好!我躲着你!你也躲着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你满意了吗?”   “当真?”   他心头悲戚,闭上双眼:“对,不喜欢,再也不喜欢了。”   雨还在下,慕连侯走了,他的伞落在她面前,伞中积了一汪清澈的雨水,她倒在雨中没有动,只想起很多年前很多年后很多年之间,他们的事都和这雨有关,她哭了一会儿,又起来,用伞中雨水抹了一把脸,环膝坐了很久。      那年,一曲琵琶仙飞出皇城入民间,人人都传而歌颂,连/城中花柳巷的花魁们也争先效仿,可惜未能亲眼目睹,学来动作学不来姿彩,而那时的慕挪已很久未摸过琵琶。   慕挪十二岁诞辰的那日有三件大事:一是圣上赐她晋安郡主之名号,二是八王府获景阳州等十处封地,一时间八王爷慕途的封地几乎覆盖吴国西北边,获封的理由诏书上写的简练,只道皇太后与圣上因一曲琵琶曲,接连发灵梦,乃是祥和之兆,赐予封地只为谢天恩。她也曾问过皇太后灵梦是什么,在皇太后支吾之间她才明白,没有灵梦,不过又是她老人家逼迫圣上做的决定。   第三件事是她被赐婚,而对方是谁家侯爵,宫中众人不甚清楚。   慕连侯听闻此消息的时候,正是父皇问他:“你看晋安郡主已有所婚配,你可想也有婚配?”这话中自有言外之意。   他淡漠道:“何时为帝,何时再婚配罢。”   皇帝一默,没有再说话。      最后一次看见慕挪,是他冬日路过百花园,突然瞥见院中一抹红色,他驻步辨出是她,却不知她为何一身湿透瑟瑟立在园中,他以为她又大意粗心落入池中,心中一焦,欲拨开枝叶上前,却看见一旁及时侧出一个乌衣男子,褪下肩头长衣将她裹住,又拢了拢她头上步摇,便横抱着她离开了。   他愣愣望着,一时间没有再动。   这画面梦噩一般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直到三个月后宫中出了大事,他的父皇因误食丹药而中毒,与国师同去天山求解,皇帝本是秘密出行,预计早早便回朝,谁知他迟迟不归,朝中无人上朝,乱作一团,此事也便渐渐传开。   又三个月后,皇太后崩于睡梦中,不知何处谗言起,均说太后是被灵梦中的琵琶仙带走的,彼时八王府备受指责,皇后刘氏族人更是登门问罪,八王爷慕途性子平易,一时之间不做辩解,只将府门紧闭,任谁人来都不开,整整半年不与外人往来。   而这指责也不过持续了半年之久,那是一个清晨,冷寂的宫中传入一个消息,八王府在大火中吞噬又吐尽成为废墟,府中百来人等齐齐葬身火海,因八王府地处僻静,待当地官员发现一切时,大火已烧了七八日之久,余下的只有残桓断壁,还有一地气味焦香诡秘的脆骨。      他去了一趟朔州,回往京城的路头上已是夕阳,那一层层稀薄的昏黄静默了远处整座皇城,它比从前更加清寂冷漠,他立在大道中央,风从两侧过,天未凉,但他浑身瑟瑟发抖。   而多年后的一日他再回想那一次,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有冷,彻头彻尾的冷。   直到现在多少日升月伏已过去,那颗心还有少年时浓厚的记忆,但记忆里的都是空无一人的宫道与宫门,万般景色中,好似总有一块空白,需要一个影子去填补,而那轮廓在他心里,他有时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回忆是恨还是怜惜或是别的什么,他庆幸于父皇的离开逼迫他与宫中逐渐雄起的两股势力皇后与董妃抗衡,如此这般,他才无心力去刻意分辨什么。   宇宙洪荒,滔滔大界,他还有更多事去做,他有时已记不起那个影子,曾让他撕心裂肺的影子,他更爱的或许是自己,他需要尽早成为这个王朝合格的君主,其余的都不重要。   他想到这些事时,人已鬼使神差踏入大明宫,他在大明宫殿内隔窗抬头,凝望院中那颗不老的杏树,它依旧满树枝桠,杏花被风摘下又被翻滚着一瓣瓣扯落,如细雪飞出墙头飞出远天。   原来没有什么在变,多好啊,真好。   他抹去脸颊上的一线冰冷湿润,望着几瓣飘入昏暗空荡大殿的杏花,正落落起起,起起落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番外这一段早写完了,但是后面卡壳了所以迟迟未发,今天终于继续写了嘿嘿,这一段番外在这里算是结束了,后面就继续前面的故事,也许写得慢,但是我肯定不会坑。 ☆、天山上   天又暗了下去,燕南风睁开眼,体温还在逐渐散去,他担忧一眠不起不敢入睡,已有两日未眠了,洞外风堆雪已是厚厚一层,冻结成冰覆在洞口,而不远处云雾泛着鱼骨白正疯狂流动,风里有着几乎可以将人冻成死人的寒冷。   八日前他带人马登上天山,途中先后遭遇雪狼群与雪流沙,天灾到底比过人祸,一队人马死死伤伤,损失惨重,履步维艰,走到这一步只剩他与两个手下避开风雪找到一处狭窄低矮的山洞躲避,昨日两个手下出洞寻找遗失的干粮却再未回来。   这是绝境,一如他遇到的无数绝境,有时他觉得是世事人人在逼他,有时候他觉得不过都是自己在逼自己,不将他逼至绝境,他心中总还是隐忍,极难是彻底的山云雾雨。   他出现了幻听,听见嬷嬷在喊他:少儿。   火中的干炭烧断了,一声响,他肩头微微一松,从臆想中醒来,下意识望了望身边,那姑娘卧在他大袍中,头尾蜷道一处,瘦的好似没有骨肉,几乎陷在衣袍之间,他抬手拢了拢她脸旁一角袍边,手指碰到她乌黑的软发,他将手指嗅了一下,依旧是冷淡的桂花香膏味。   手下出洞去寻找干粮,他便将自己最后一点干粮放在她嘴边,站起来假装绕开了,又悄然靠近俯身看她,果然,红果般的双唇间探出一点舌尖在干粮上舔来舔去。   他笑起来,伸手将她身下的袍子用力一抽,姑娘直接睡在坚硬的石上,她顶不住身子下的冷,哆嗦着慢悠悠坐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摸了摸后脑被包扎的伤口,将山洞一寸寸打量过去,又将目光一寸寸收回落在燕南风身上,突然悠悠叹了口气。   他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她蹲起来,在地上用手指哆哆嗦嗦的比划:二丫。随后又把手指含在嘴中取暖,看起来痴痴傻傻。   他将长袍披在肩头,长叹一声,“怎么又痴又哑的,天寒地冻你一人上山做什么?”   她写:有同伴的,你没顺便救回来?   “救什么,都死绝了。”   她瞪了瞪眼,伸出手指:放你娘的屁。   “恩?”他用手指叼住她两片唇,二丫疼的眼泪横流,把娘和屁二字一把擦去。   被他捏过来揉过去,她终于乖了,蹲在火边抓起干粮狼吞虎咽往嘴里塞,一不小心冲小火堆打个喷嚏,火噗呲一声竟然灭了。   “你……”他惊了一下,伸手去护火,却没护住最后一点火苗,还被二丫喷了一手背的口水。   她吓得低下头,用力把干粮塞进腮帮子,痴痴傻傻抓了抓头,委身往他怀里一钻,瘦小的身子陷在他盘曲的双腿之间,刚刚好,她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冲他傻乎乎一笑,捏起一团干粮塞在嘴中。   燕南风自那之后便没有动过,却是她觉得冷的厉害,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大着胆子往他衣服下靠,越靠越紧越靠越近,便只听见他突然沉声道:“别动。”声音不似从前的他,里面好像有什么绷着弦,他又低低重复了一句,抬手按在她背上,将她按的更紧了些:“不要动。”   明明天寒地冻困在绝境,明明饥肠辘辘十分堪忧,明明前一刻还在担心其他人,她这一刻却不知为何十分安心,安心到竟想起他从前种种刁钻可恶,心里的恶意油然而生,只想趁机报复一下。   她伸手在他腰间狠狠一掐,手就被他抓住按在胸口,她又扭头咬他手腕,又被他巧妙躲过,下巴被顶起来,她又踢又闹故意在他怀里翻滚,脚在他衣襟上踩成一串,终于一路踩在他双肩上。   黑暗中的他好像没有生气,眼睛漆黑含着星辰,只定定望着她,她想燕南风怎会有这样温柔的神情,是她太冷因此出现幻像?还是他不是他?在陆公府的时候,她连磨墨的方向不对都要被他喋喋几句,为什么今天一个更丑的姑娘对他又踢又踹,他却不恼火?   他果然是不大喜欢那个胭脂的,他就是喜欢一些长相怪异平庸的姑娘,真是作怪。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一挺,一口咬在他手背上,又换了位置咬在他耳廓上,唇齿间用力还不过瘾,又飞快咬上他的下颚,再一口咬在他脸颊上,把桂花香膏蹭的他浑身都是。   他双眼横过去:小王八蛋倒是不怕我。   她带着鼻音轻轻一哼:姑奶奶怕你才怪。   燕南风默默抬手按上她后颈,用力将她压向他,她一时觉得又什么不对,惊慌的手舞足蹈,终于挣扎开倒下去,又被燕南风扶住,他伸手在她额头简单一摸,滚烫的,原来是病了,怪不得神志不清,眼底蒙了雾般。   他一时觉得她着魔似的有些好笑,起身在洞口抓了一把冷雪按在她额上,雪在她额头化成水,流到锁骨处积成一潭,盈盈的,好似将五光十色都映了进去。   他收回目光,还是那个嘲讽似的笑:“山野里长大的姑娘果然很不拘小节,连陌生男人的怀中也躺的安稳。”   她从眼风里盯着他,差一点就脱口回敬,却是他先一步挺身望着洞外,神情专注,那风里有声音,他眯着眼认真分辨,起身走出洞口,将两指在唇上一变,吹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哨声在隆起的积雪之间回荡,很快松动的积雪散落,又一股雪流沙从洞外山体上划过,风雪中可以清晰的听到求救声,而燕南风立在洞口一动不动,淡淡转身坐回她身边。   不久后,洞外近了人声,黑暗中有人费力的走入洞门,狠狠坐在墙边大口喘息,或是因为洞内是幽深的黑,他们起初没有察觉坐在一角的二人,大肆咒骂。   “去他妈的刚才谁发出的哨声,都说了声音小点,作死吗?”   “都他妈声音小,就你嗓门最大嚎什么嚎?就算死,兄弟们也是死作一团,不会少了谁。”   “现在可好了,上山不得,下山不得,肯定要冻死在这里。”   “还上什么山,接什么圣驾,这种天寒地冻的山上怎么可能有人,咱们还是下山吧,摔死也下山。”   “争什么,还没问过大人的意见,苏大人?”   “大人?”   黑暗中一阵寂静。   “坏了!他是被卷进雪里了。”   有人欲出洞却一脚踏在熄灭的火堆上,炭灰中立即露出几点星火。   僵持中有人问:“是谁?”   几人一愣,视线终于落在深处两只人影上,一时想起山中狼人的传言,也不敢靠近,往洞外缩了缩。   燕南风将胭脂横抱在怀中,无言中起了身,他们超前,那几人便退,一来二去,他们挪到洞口边,那几人缩向洞深处。   燕南风始终将她挡在身后,他顺墙壁又坐下,将长袍盖在她头上,抬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半个时辰后洞外传来轻明的脚步声,一人钻入洞中,那人脚步沉重,肩上落着碎雪,一地的寒气,胭脂从衣缝里只瞟了一眼便迎着雪光认出了苏如仕,他靠在对面墙边,一看认出燕南风却无力有所反应,只仰头叹了口气,洞深处那几人且惧且不安的喊他,他疲倦的应了一声,似笑似嘲笑,再多的寒暄无人说起。   洞外下起手掌大小的雪,一下三日有余,皑皑白雪早将倾斜的洞口遮了半数,洞中近乎是不见五指的黑,这日有人耐不住饥寒交迫,白日里出去寻找求生的路,却再没回来,因为靠近洞口,胭脂已吃了许多雪,但饥饿一刻也未消下去,只觉得每吞一口都被吸走一股热流,而她贴在燕南风身上填补失去的温度。   天暗之后又是风雪肆意,洞深处一男子的声音打破沉寂:“太饿了,老子受不了了。”   有人有气无力道:“就好像有谁不饿一样,你他妈少几句废话就少饿几分。”   “咱们还是走吧,再不动身这里就是大家的葬身之所了。”   “怎么走,这样大的雪出了洞连眼都睁不开,倒不如想想有什么果腹的。”   “除了雪石头衣服还有啥可以果腹的,吃了衣服还得冻死,还有啥能果腹的?”   “有。”   那头忽然一片寂静。   燕南风从黑暗中寻声看过去,看见黑暗中狼族般莹绿的一对对眼。   那头一阵窸窸窣窣,那些人默默走到燕南风面前,寒冰般的刀面对着他。   “喂,知道你怀里有人,把小个子给老子就饶你不死。”   苏如仕问:“你们做什么?”   一人侧过头,“苏大人也不想饿死吧?杀一个够大家吃三四日了。”此话出口时,连此人自己都不知为何颤了一颤。   苏如仕惊道:“简直荒唐至极!人怎么能吃同胞?绝对不行!”   “这二人身份不明怎是同胞?大家已到绝境能否下山还是问题,即使回了宫我等相信董妃娘娘也会谅解的,苏大人不用担忧此事叫人传出去,若在场的谁敢说出去我便杀了谁……”苏如仕倒退三步,那大汉扭头要挥刀,却觉眼前寒光闪过,他一时觉得不对,左手摸向右手,只摸到血肉模糊的半截胳膊,大嚎一声摔倒在地,那些人被喷了一身血,退了数步。   燕南风已站起来,一手揽着胭脂,一手持染血的刀,他双眸在黑暗中泛起幽然的蓝光,声音低沉冰冷:“这位胖兄很快就会死了,他血多油厚,若丢到洞外冻成冰再片开,可以供你们食用七八日。”   那些人已疯至极致,闻言将大汉一把丢到洞外,小片刻后他便不再哀嚎,昏死过去,那些人又进来,围在燕南风身边,“对不住了,不够吃。”   苏如仕终开口道:“你们住手!那是朝中燕大人。”   有人恶狠狠道:“苏大人是想给这位大人做旁菜?”说着刀剑已燕南风砍下去。   胭脂只闻燕南风喃喃自语说了一句得罪了,而后手中冷剑入雷电刺出,洞中四处是哀嚎声,她的身子轻飘飘被他一推推向一人怀中,被带出了山洞,她几日不见天日,一时间双目被光刺的睁不开,待她身子落定,人已被安置在一处隆起的积雪下,正好遮住头顶的飘雪,她一再揉眼终于看清身边的人。   “太好了,你没事。”   几日不见百里扶桑面有倦色,肤色白的近似落雪,他叹道:“我一直在洞中只是你没发现,这其中经历说来话长,你先吃东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取出一块绿豆饼,她着急一口咬到他伸来的手指。   “世子呢?陆千芊呢?找到他们了吗?”他摇了摇头,她又安静的咬了一口饼,“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好久好久,那我们现在是上山还是下山?”   “不能下山了,狼群一定在山腰,只能往上走,找另一条下山的路。”   她把咬了两口的绿豆饼还给他,“我饿了几日了,许是胃口饿没了,一时吃不下了。”百里扶桑接过又掰下一块递过去,“我不逼你,再吃一口。”这语气表情不算是逼吗?胭脂接过绿豆饼草草塞入口中。   二人坐了片刻,只觉得四肢僵硬,再也呆不住,即刻起身避着风雪往山上去,才走了几步,却听见路下方有人声,身后赶来的正是燕南风与苏如仕,二人身后追来的正是那些杀红了眼的董妃的人,苏如仕本就白面文弱,此时早已气喘郁郁,燕南风无奈只得伸出剑鞘让他扶稳。   百里扶桑将胭脂打横着抱起,扭头便走,似是要避开这等是非,谁知一柄长剑飞来将他衣尾牢牢钉在雪中,他动弹不得,只得眼看二人迅速追赶上来。   “宫中传百里公子武功了得,原来脚程也非同一般,逃得倒是很快。”燕南风走过拔出剑,唇含讥笑望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山上行。   百里扶桑慢无表情道:“正所谓事不关己己不操心,我看燕大人剑法精绝却不将这些败类杀绝,是为了将他们故意引来吗?”   “兄弟,有福不一定要同享,有难一定要同当。”    ☆、山顶殿      百里继续冷道:“我们没有必要同当和共享。”   燕南风不在意的一笑,扭头继续攀爬雪山,而不知不觉中山积雪已及半腰高,风的阻力更是愈来愈大,方才还在追赶的那些人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四人远观了片刻,终于得以在道边一处凸起的避风石下停下歇息。   苏如仕气喘郁郁道:“没想到竟是一群败类,连我都敢追杀。”   燕南风瞧了他一眼,见他面红耳赤不禁讥诮道:“董妃招揽的一向都是江湖中亡命之徒,屠夫刽子手不尽其数,苏大人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百里扶桑:“现在也没必要说这等狠话,眼下这种情况,到底谁能回宫,谁死在天山都还难下结论,先保好自己再说吧。”此话一出,三人默不作声。此刻宫中三大势力下的能人重臣:皇后爪牙燕南风、兵部尚书之子百里扶桑、董妃亲臣面首苏如仕都极具在此,并且每个都单枪匹马,三人之间的氛围到底是箭弩拔张,有些危险。   正是气氛古怪时,胭脂的手悄悄从百里扶桑衣下伸出来,将一块绿豆饼送到苏如仕,他愣了片刻才迟迟接下,胭脂又捏起另一块绿豆饼送至燕南风手前,他淡淡扫了一眼,双手拢着披肩,迟迟不接,半响没得到回应,胭脂探出头看他。   他又怎么了?昨夜前尚且又搂又抱,不知自控一般,今天怎么又翻脸了?罢了。她作势要将手缩回去,燕南风眉梢又是不悦,嘴角挤出一丝气声,一把将她的手抓回来,接过绿豆饼叼在嘴角,都吃下肚了才松开手,问百里扶桑:“她是你什么人?”   百里扶桑不动声色,“是我府里的下人。”   “看来是我多事,救了一个多余的人。”   “恩,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要欠也是她欠我的。”   胭脂见他又眼神如刀的甩过来,手臂上起了几层寒颤,连忙别过头去。      晚些时候风雪小了一些,四人继续登山,天山四周万里浮云,近乎看不见远处光景。   燕南风在前拨雪开路,随后是百里扶桑与胭脂,苏如仕在尾,百里扶桑一路上背着她早已体力透支,胭脂不忍拖累他,挣扎着下了地,手不自主抓住他的五指,这种极寒天里即使手牵到一处去,依旧感觉只是握着一块木头,但当她手牵上来时他还是轻微的一松,又很快握紧。   胭脂走了几步,忽听见脚下传来清脆的破冰声,随后周身三丈内的积雪在一刻之间塌陷下去,没人来得及惊呼,四人身子沉甸甸坠了下去。   黑暗中胭脂很快触底,她清晰的听见骨头摔在岩石上的声音,黑暗中身体不停翻滚,又撞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才得以停下来,手臂又再次脱臼了,却因为浑身剧痛反倒没什么感觉,她蜷缩在地上,半响后才觉得意识清晰了一些。   不远处擦起一点火光,燕南风手持火折子走近她,他两只手已经血肉模糊,指尖滴着血,看起来似是落地时撑住了身子,他将她脱臼的手接好,又举着火折子将地上百里扶桑与苏如仕扶起,四人休息中观察了四周,却发现身处在积雪中一段极长的石阶上,石阶顶端形成大片寒冰,支撑着上面的积雪,而石阶还在往高处延伸,遥遥看去阴森可怖却没有山风,比山体外温暖许多。   “应该只是一条普通的石山梯,常年被积雪覆盖便冻住了,而后又被人从冰层下凿出一条道。”燕南风推测道:“这石阶上凿纹不清晰,应该是条很老的路了,看来天山上并非是无人之地,圣上与国师也许就是顺着这条石阶上了天山。”说着他举着火折往高处走。   胭脂一时眼花缭乱只能跟着三人继续爬,只是气越来越短,腿脚酸疼,晕晕乎乎之间百里扶桑将她背起。路程中几人停停走走,她亦醒过几次,迷糊之间总觉得石阶两侧的冰层中有人投来视线,凝神分辨发觉冰层里似乎冻住了一些什么,因四周无光,只觉得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鱼体,又似扭曲重叠的人体。   不知颠簸了多久四人终于走出冰雪下的石阶,到了天山山顶,此时天已暗,山风呼啸如龙,几乎要将人掀翻,山顶上一片平摊,其上盖了一座小宫殿,形态竟似远在千里外的皇殿,而山中殿门窗早已被风雪封住,在云层高处的月光下泛起冷蓝色的光。   燕南风用剑柄对着侧窗连砍数次,终于得以砍断半片窗,几人依次钻入躲避风雪。   这殿内垂帐桌椅矮案长柜整齐陈列,若非均被冻出一层厚冰,还以为是有人还在殿内,因为每日山中昼夜间的冰雪消融与冻结,殿梁与四壁都垂挂着无数冰柱,在黑暗中相互折射着冷夜光。   百里扶桑从残窗中望向深远的平原大地:“我们方才从山腰处的石阶走到山顶,不过用了五个多时辰,若是圣上一路顺着石阶下天山,来去京城也不必花费太长时间。”   苏如仕:“所以国师所说的返京需半年之久,根本就是扯谎。”   燕南风坐下身,“这里天寒地冻连殿内都能被冻出冰雪,除非有妖术,否则活人如何在这里呆上四五年之久,既然国师大人神通广大又怎会不知道天山上的情形,或许他们从未登上天山。”   “那么这近五年以来他与圣上又是去了哪里?当年随行出宫的人马有上百人之多,这一大堆人马去了哪里?”   “方才在石阶上,你们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胭脂猛然想起方才再冰层中看到的形体扭曲的物件,原来竟真的是人尸。   苏如仕大惊道:“这意思是……圣上他已经!”   燕南风冷冷道:“你不要胡乱猜测,无论圣上与国师以及那些人马下落如何,都还没有确凿证据,此事事关重大还是小心谨言为妙,这件事最好暂时保密,无论是谁早一步泄露,对任何一方都不会有好处。”      夜中几人无法下山,只得各自蜷缩在大殿的一角睡去,深夜时百里扶桑觉得身侧一凉,睁开眼便看见胭脂已悄然起了身,她静悄悄靠在破开的半边窗上盯着外面,窗外的月华融入窗,笼在她头顶,碎碎细细的好似将她融在其中,这样沉默的光景正适合她这样的安静。   他悄然靠近,随她的视线看去,看到山外极远的天空上浮着低压的云,正被凡间泛起的红光所沾染,闪烁之间像黑暗中绽放的血红的花。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那云怎么了?云里躲着红龙吗?”   “不是,那下面有战争的火光。”   她没有露出遗憾的神情,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虽然杀戮让人遭受恐慌与痛苦,但现在不被杀戮困扰的我却会觉得火光和刀光都惊艳漂亮,其实多数人都一样自私残忍,你说对吧?”她又道:“倘若圣上有意外,吴国会怎样?上空的云也会被染红吗?”   “虽然现在吴国朝中动乱,随时会有内战,但毕竟还有世子在。”   “世子已经在山上失踪,他一人无水无粮在山上活下的几率是多少,朝中只有一个世子,再无第二个皇子,若他有什么意外天下又会如何?其实我……很担心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提不起出去寻他的勇气,我好怕自己死在路上,也好怕找到他时只是一具尸体,我怕的东西太多了总是不敢迈出一步。”   百里扶桑似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是一直以来的胭脂,无论是从容貌还是从心都不是,他并不认识她,而这一刻更似是初识,在记忆里那个郡主也随着她轮廓面容的清晰而远了,远在大明宫远在孔雀台,远在一段琵琶仙乐中,现在她只是一个符号,安静又满是光芒。   “这样想并没有错,为保自己做什么都没有错。”他温婉一笑透着无限安慰,“你若担心,天一亮我们就下山去找世子。”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这里的怪事?”   他摇了摇头,“我不在意也不挂心。”   胭脂一时觉得他真是个怪人,明明处在风口浪尖,却总是一副对一切都看淡的样子,即使是对她的关切也淡的像是将就的。   她点了点头,再次望向红云,“世子不会已经死了吧?不会的对吧?”百里扶桑靠在门边坐下,对她轻轻一笑:“不会。”      天廓刚露拂晓,燕南风便从梦中醒来,他下意识看着垂帐另一头的角落,那里空荡荡的,那公子与二丫都已不见了,他定定盯着空荡的角落,好片刻才移开视线望着殿外逐渐浮现的白日光。   小半时辰后白日彻底涌出云端,山顶上鲜有云雾风沙的遮挡,日光似是格外强烈,本就被冻结成冰的山上宫殿在光下泛起紫红的光晕,苏如仕也醒来,他蜷着身子缩在角落,从指缝中看见燕南风在殿中踱步来踱步去,所到之处光景均凝上他衣袖,煞是好看。   “百里公子他二人呢?”   燕南风笑了一声:“急匆匆的逃下山了。”   “这里天寒地冻的确叫人呆不住,我们何不也下山去?”经过此次一番遭遇,苏如仕对他甚是敬畏,话语间透着一丝请示,“现在冰下石阶就在眼前,想来下山不过走上两日,大人你说呢?”   “既然捷径下山如此容易,那何必急着走呢,我还想好好瞧瞧这里。”   燕南风四处探查了片刻似未寻到什么特别的,又拔剑将顶上冰锥削去一大片,又端详了良久,忽然转身问:“苏大人从前知晓许多流言传说吧?”   “从前与人对戏,确实听过一些奇闻异事。”   “可有听说过雌鹿逐浪这种图腾的由来和意义?”   “现世里图腾不过几种,花鸟鱼虫,日月星辰,百兽一派的多以生肖为主,其余的倒是没有听说过,鲤鱼跃江的倒在四栋床顶见过,大人说的这种倒是没有耳闻。”   “哦。”他问的随意,对这回答似也不上心,双手一摊,“既然看不出什么名堂,还是早生下山寻个驿站吃饱喝足泡个澡,再好好睡上三日。”    ☆、夜中旧府   那日天还未明,一夜未眠的百里与胭脂便沿着雪流沙的痕迹离开山顶宫殿去寻找慕连侯,然而三日过去在茫茫雪山中却终究一无所获,饥寒交迫两人无奈下山,而到山脚下时已是又三日后。   这正是冬的尾巴,西风却像是要把残余的冷急速撒给大地,即使下了山,风中的温度似也没有温一些,回到木屋后胭脂急匆匆钻入寻了个位置睡下,睡了片刻又觉得心头不太\安稳,翻身从眼缝中看见百里扶桑身形挺拔立在破败的门外与来人说着什么,便又安心翻了个身。   有来人?   她又翻过身,透过他的肩头看见对面的人竟然是燕南风,可以料到他发现她二人不见一定会觉得情况不妙匆匆下山,只是没料到他竟像是算好他们几时到山下,在这里等。只见他目色轻轻一顿,望向她,木屋中昏暗一片他本应分辨不清的,然而那神色总好像是认准了她就在某个位置某个角落与他对望,此刻他眼睑又轻轻一抬,似笑非笑的。   她迟钝的听力似在急速恢复,听见百里扶桑在问:“苏大人没有和你一起下山?”   燕南风笑道:“你这个表情是在怀疑我杀了他吗?我想我解释说已经为他安排了车马让他回宫复命你也不会相信了。”   “我没有不信。”   他讥诮道:“百里公子总是想得太多,不尽干脆,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即便是你猜疑我也不奇怪,其实除了苏大人之外,与世子同行的随从和陆千芊我都已遣送回京,日后便会证明我没有骗你。”   “多谢。”   “你我侍奉的主子不一样,必然会有猜忌,不过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在这里等你们就是想看看世子有没有被找回来,据山下留守的人说没有看到世子的踪影,这么多天过去了,世子是生是死想必大家心中都有数,原本带世子出行天山是为迎接圣上一表诚意,现在不但圣上不在,世子也失踪,这不是一件小事,若你二人回京城,必然会有□□烦,往后会是怎样的日子你们可有想过?”   百里扶桑静默片刻,道:“这些我有想过,我一人承担所有,绝不推责。”   “百里公子到底涉世未深,你以为宫中会放过你们?你匆匆回宫毫无交代,只会让皇后董妃的党羽借机给世子一派人施压,最终寻一个合理的理由将你们一行人诛九族,仅此而已。”   “你也是皇后的人,这不也是你的愿望吗?”   他轻轻一笑,眼中变幻莫测,“我和她不一样,说起来我已让陆千芊带话回朝,只说世子与你们从天山东边下了山,随后才回宫,只能这样暂且一缓,待想到办法再说,至于苏如仕那边大可放心,他还算是个君子。”   百里扶桑沉默片刻,道:“既然你已考虑的如此清楚,现在的去向你也必定安排好了,说吧,现在去哪里?”   “去我在朔州的山庄,到了那里再从长计议。”他扬袖,一旁便有两辆马车靠近,他正欲上头车,又驻步,回头道:“把二丫也带上吧。”   胭脂随行跟上了,两人虽然心有疑虑,但一路上也不敢多言语,只担忧被车夫和车里的丫鬟听了去,一路偶尔说说关于天外晴空的闲言闲语,好茶好食伺候着,胭脂身子便变重了,不知怎么睡在茶案上不甚清醒,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身子被百里扶桑换了几个位置,又张口要了几次水喝,不知多久后有一阵冷风吹在发间,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一眼靠在窗边的人,又安心的翻了身,然而下一刻便猛然坐起。   燕南风将脸从窗边转回来,笑着:“二丫,你的百里公子,我已经叫人载着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空酒杯被他拨弄着在案上飞快的转,停下时杯口对着她,“我把你要来了,我正巧缺一个暖床的姑娘。”   她假装听不懂,眼神四处飘,冷汗却从发间掉了下来,他单手卡住她的脸,让她不得动弹只能看着他,“暖床就是帮我暖被褥,我喜欢姑娘洗的白白净净擦着桂花油躺在我床上,脱光了衣服先暖上小半个时辰,等我来了……”   “……她就可以走了吗?” 胭脂咽了一包口水下去。   他摇头,眼睛眯起来带着笑,“这一夜她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她又接了一句话:“……什么事……”   “就是你想也不敢想的事。”   在车厢后面正暖茶的丫鬟奇道:“咦,她怎么说话了,公子你方才还说她是个哑巴呢。”   “现在不是了。”   “那你还叫我寻剪子把她舌头剪下绞成麻花?”   胭脂恶狠狠瞪过去,那丫鬟吓得一退把垂帘扯下来,车厢内立刻昏黄一片,二人对看一眼,早已心照不宣:他早就看出她是谁,她早就知道他看出自己是谁,两个人知道的似乎都很透彻,只是谁都不说。   “这段时日里你也费了不少力气,终于用尽手段离开了太傅的老宅,跟着世子身边的红人,那百里家的公子似乎对你很挂心。”他说出的最后一个字,竟带着一点重音,语气是他自己都陌生的,“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接近圣上了。”   原来他是这样看待自己,她冷笑一声:“是。”   车厢中静谧了片刻,只有马轮声。   “胭脂,让我帮你吧。”   “为什么?”   “顺便。”   “没有一个男人会顺便帮一个女人。”   他扭过头,眼底有讶异还有挑衅,甚至是直面不避讳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对你如此是有所图?那你是冤枉我了。”   燕南风示意停车放她下去,百里扶桑所乘的马车还跟在后面并没离开,她掀帘钻进去,见他少有的正在熟睡,对她的进进出出毫无察觉,她猜燕南风的人大概是在他们茶水里下了药,她端起来连壶一起抛了出去。      数日中冬痕渐少,几人已顺利到了朔州,说起燕南风在州内的山庄,实际不过是一条幽静曲折的山路尽头矗立着三层高的小竹楼,竹楼上遍布斑迹,看起来好像快被山风蚕食尽了。   百里扶桑好笑道:“山庄?”   燕南风迎风而上,顺手折下一旁迎风摇曳的树枝往路口一插,就这么当做牌匾,“现在算是了。”   竹楼里有两个留守侍女,听到山路传来人声,早已在楼前等候,两个女孩子一身素衣立在葱葱山野间,衣摆飘飘长发飘飘,胭脂吓得一愣,这两条女鬼……   小竹楼在山风中摇摇欲坠,可竹楼中却是珠帘玉案,随手摸一把墙面都掉了一手金漆粉,看的人眼花缭乱,胭脂将手心金粉在裙摆上抹了抹,直叹:好一个大贪官。   晚食她吃的特别少,夜半饥肠辘辘果然是饿醒了,外头夜风正大,她爬起来逆风溜出竹楼下了山。   山南有条溪,溪水边不远是一片榆树林,整整一片不过刚好盖过人的头顶,她望着黑暗的树林犹豫了半晌终于牙咬劈开枝叶钻了进去。   夜色深月光白,枝叶间光影交错,重墨般染在榆树林中间的那片巨大废墟上,那是八王府的旧址,还留着巨大的残垣断壁,这么多年过去已经坍塌的像是一滩烂泥几乎要被大地吞没。   冷月光在废墟上,光影像一个巨大的棺木,很早前就把她的前半生葬在里面,也许她的后半生也会很短暂,很快就要回到这里安眠。   风又一吹,她心中一凉,抬腿往废墟中去。   “胭脂。”   她回头看见来人便站住了。   “我还以为大家都睡了。”   燕南风扯下腕上酱色长巾,将垂肩长发随意一扎,靠在树边也不靠近,“我一向睡得不熟,倒是觉得夜里比白天清醒,”他抬了抬下颚,盘着手臂,“看我做什么?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那你去吧。”   她往前迈了一步,又道:“你在这做什么?”   “我只是起夜走走。”   “不先回?”   “我等你,快子时了,没了月光女孩子一个人上山会害怕。” 他笑了笑,身子一跃跳到树梢,坐在一根粗枝上挥了挥手。   八王府从前楼亭众多,被大火烧掉后,只剩下一些石泥墙,废墟中央还有从前的莲花池,圆圆的像个宝葫芦,她攀过一片屋脊,借着月光在依旧湿软的池泥中挖出一个小小乌青的方盒,打开后那颗珠花钿还在,只是不像从前一般光亮,那是她后来丢进池底的,丢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会于心不忍再取出来,没料到寻回它已经是经年后的事了。   她还在低头寻找,想找一些别的什么,或者是娘亲的玉簪,或者是玉儿的耳坠,可惜什么都没有,她低头去摸一片塌墙,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件,她面色冷下去,渐渐松了手,那是一段白骨。   原来,还有人被埋在下面,在无情风雨中孤零零的化作白骨,只有干燥的盛夏才能化为一团鬼火回到世间来,她与这白骨或许也曾笑谈未来一日,未来一日或别离却有缘再聚,未来一日或红妆出阁却待归,但一定不会是这样的重逢。   她爬起来望着眼前的画面,竟想不起从前的光景,只是知道府上是有这些人的,只知道房中案上是有桐花镜的,只知道台上有那一盆铃兰花,这一切是什么颜色什么气味什么节气通通不记得了,不记得曾有多少人陪伴她,不记得曾有多少人与她或笑或哭或拥抱,也许正是这全然的记不清晰,才不会觉得心里悲之深痛之切。   她现在只觉得心底有一阵阵风空荡荡的吹,觉得冷,只是冷。   不知何时燕南风走到她身边,抬头望了望四境:“天暗了,月光快消失了,我们走吧。”   上山途中冷月果然被云遮蔽,山路上冷风极大,胭脂将白纸灯抱在怀里,紧紧跟在燕南风身后,望灯芯里最后一小节红烛只觉得身子的温度逐渐褪去。   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了她后面,“小池。”   她微微一愣,没料到她会在这时候叫她这个名字,无论如何听到这名字竟都让自己心惊肉跳。   “奴婢在。”   “你怀里的东西还在吗?”他不知何故望着自己掌心,又直直看过来。   她点了点头,抬手摸向衣襟,发现是空的,再看燕南风,他侧过身手中握着她的小银盒,她大惊之下猛然扑上去却跌倒,白纸灯落地翻滚瞬间被点燃。   “为什么这么慌张?”他掂量了一下手心的小银盒,“我不是抢你的东西,是你掉在地上的,这个小银盒很好看,送我吧?”   她一愣,“不行,那是郡主的遗物。”   “哦?这遗物可是被冻在废池子的泥呢。”   “那是郡主生前丢掉的有什么奇怪。”   “主子都不要了,下人还在多年后的晚上拾回来?”啪嗒一声盒子被他打开,他看了看金珠钿又连盒子一起塞回她手心,“算了,世子送郡主的金珠钿物归原主,我不夺人所好。”   他的目光怎么突然那么有力,好像在逼她开口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猜谁是男主,因为这个文有两个男主,而且文会HE,不出意外的话。 不用猜男主身份,我只能说目前所看到的人物没有一个身份是真的。 至于可怜的快要进宫生活并被暴走世子□□的胭脂,她也… 我觉得我说太多了。 ☆、与君      山风呼呼吹,她浑身起了波浪一般抖了抖,“胡说八道,你怎么就知道是世子送的。”她的声音也在颤抖,对于将要面对的一切,她似乎已经知道。   “段易是我杀的。”   她抬起头:“我……那时候我有这么想过。”   “我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死前所说的不会是谎言,你不好奇他说了什么?”   胭脂双眼直勾勾望着山顶加快脚步:“不好奇。”   他笑了一笑,将她一把揽回身边,而手捏的她半边身子生疼,脚下却只缓缓的度量着往前走:“今年开春,我的人在青州一处画馆内看到一卷画册,并买下来带回皇城交给了我,你见过那卷美人画的,那些美人果然是个个翩翩若仙,但我只对最后一页画上的姑娘感兴趣,所以我亲自去了一趟青州,见了画馆中的画师,据画师说那位姑娘曾在画馆附近流浪,她因饿极急于了讨一口饭,就接受画师的请求做了那画卷中最后一画的人。”他又轻轻一笑,“胭脂你猜画卷上画着的你的旧主子还活着吗?”   她匆匆回:“她已经死了。”   “你是说她死无全尸只有焦骨吗?”   “对,全天下都知道。”   “死无全尸不算是交代,看不到全尸只有两种可能,死了或是逃走了。”   她站住,抬起头,狠狠道:“看来在你的世界里很多死无全尸的人都还是活着的,除非看到他们血肉模糊的尸骨你才相信对吗?太霸道了!”   他冷笑一声:“看在你如此恼怒的份上,我勉为其难相信你的话,不过或许她死在火里,或许死在别的地方。”   什么意思?   她抬起头看向他,“就算你找到郡主又怎样,八王府早就失去势力了,不可能再帮到你们什么,郡主她也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你们还要继续追杀她?”   “男人寻找女人,不外乎是阴谋或者仰慕,你偏偏觉得和阴谋有关吗?”   “难道还是仰慕?大人你是这么世俗的人吗?”   他笑起来:“我是啊。”   她挣脱开加快脚步,胸口一阵又一阵闷热,这□□并没有用,看不穿的就算摘下面具也视而不见,能看穿的始终会将她看个透。   她本来以为还能藏的更久,难道是近来自己的举止行为太欠考虑,总是给了旁人这样那样的线索吗,又或许这也不怪自己,不过是胭脂将慕挪藏得太久了,突然之间胭脂累了,再也掩盖不住。   可他说的什么仰慕?太可笑了,谁要他的仰慕,那种永远一副我看你其实并不爽不过是为了客套才对你笑的模样,谁要一个失去身份的郡主,他不过是要一个得不到的玩物,只是若有一天得到了必定就弃之若敝。   她停下脚步想讥诮他几句,却感到身后的他靠过来,低下头,唇息撞击在她耳廓上散开又环绕,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那夜之后,似是什么都被说破了,似是什么都没说破,胭脂不再与燕南风独处,偶尔两人目光相视她就咧开嘴傻笑,笑着挪开视线,不再看回去。可是脑袋里嗡嗡作响,夹杂着全是那夜他的那一句话。      “她如果现在还在世,早就该为我诞下一男两女了。”      “你说什么?”      他笑的洒脱而不惋惜:“不奇怪,当年圣上要给八王爷下马威,将郡主指给我,其实是不平级的下嫁,为了八王府的脸面,八王爷应是把这个消息压了下去。”      她愣愣,脑袋里嗡嗡的:“你说当年郡主是被指婚给你了?”      他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你看你的脸都吓僵了。”      她摸了摸脸,心虚的呵呵笑,始终在硬撑:“不是啊,只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家郡主已逝多年,奴婢居然能遇到准姑爷,真是三生有幸。”      “这样就是三生有幸了?更有幸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她还想问什么意思,燕南风已经笑着回屋了。      那夜她站在小阁楼上发了半天的呆,直到百里扶桑起夜看见她,才应招呼进屋睡觉,然而这一夜睡的也是不□□稳,心头不知怎的砰砰直跳,像在怀里揣着一只兔子,拼命的踹她,她觉得累的想放兔子走,却又怕它走的太快,只能逼自己清醒。      燕南风说话的时候好像是笑的,又像是人畜无害的微笑,又像是阴险乖张的狠笑,一副我就是满肚子坏水不怀好意还不怕让你知道的模样。      里屋传来动静,百里扶桑问:“你怎么还没睡,半夜去了哪里。”      “我尿急呀,起夜去茅房了。”      他咳了一声,总觉得不再自然,这样的话从一个郡主和一个丫鬟口中说出是不一样的感觉。      胭脂似乎感觉到了,翻了个身子,透过微弱的夜光正好可以看见他的半边脸。      “你不用太在意我说的话,我现在就是一个粗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若要走的太远就告诉我一声,毕竟,我已经知道你身份,我该保你周全的。”      她心底一动,悠悠道:“即使是因为我的身份,我还是很感激你,可是我希望和公子之间没有身份分别,就只像朋友一般相处,而且我当粗人已经很多年了,习惯了粗话粗衣粗茶淡饭。”      “人本来就是在一个一个身份之间变化的,有朝一日也许我会变成阶下囚或是一方之主,到那时身边的人也会对我有所改观,并不奇怪。”      她银铃般笑起来:“就算你变成阶下囚,我也还是会像现在一样对你,不过如果你变成一方之主,我可就要离你远一点了。”      “为什么?”      “我怕被你杀了。”      “但你却不怕去见圣上?”      她当然怕还怕得要死,本来她只是想寻个地方好好躲着活着,不知怎么了不知怎么着就越走越远,比她所预想的要走的太远,这一切一切的奔波动荡不会让她习惯,要说害怕,她只是害怕未知的结局。      “会怕,不过也没关系。”她顿了顿,“反正都要死的。”      她的脸白白的,窗棂里投下的月光里生出一层朦胧的雾色,模样轻薄柔软,他这样熟悉□□上的脸,可心里期望的是竹林里初次见到的那张柔弱脸,眼睛里也含着雾色,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轻声说了一句:“不会的。”      他总是不会的不会,话语里是猜测与安慰,她安心的恩了一声,翻过身要睡,被褥从肩上滑落,他起身走上去迟疑了好久才伸手将被褥盖好,被褥软绵绵的有温度,他的食指突然无所适从,僵直着,人也是。      数日后的清晨,众人在桌前用餐,突然有人行色匆匆进来,竟是碧之,她见到竹楼中有外人欲言又止似的,燕南风端起茶杯笑了笑:“说吧,什么事?”      “公子,有消息说圣上已近在皇城八百里外了,有国师随行。”      百里扶桑与胭脂均是一愣,燕南风夹了一筷子紫苏送到嘴边,“走的哪条路?”      “是长平道,车马近十里长,绵延不断。”      点了点头他似心中明了了,摆手让无关人都出去关上了门。      百里扶桑想起天山雪冰中冻住的人尸,不住质疑:“长平道两边虽多有小路但是无法行走大批车马,大道唯有一条路径直通天山,就是我们来去的同一条路径,如果圣上与国师真的从天山上来,我们不可能遇不到。”      燕南风用手指沾茶在桌上轻轻描画,边画边道:“所以有两种现成的可能,要不然是他们与我们所有接驾的人马那么刚巧的错过,要不然就是他们全是鬼,不过我对怪力乱神之事倒是半信半疑。”他已在手边描画好一副图,胭脂侧光一望是一头雌鹿踏在大浪头,“方便的话还请百里公子帮忙查一查这幅雌鹿逐浪图腾的由来。”      扶桑点头又道:“既然圣上回宫了,我想我也不能再逗留了。”      燕南风只道:“好,那不阻拦二位了,只是世子的事…”      “世子我已飞书派人去找,多谢燕大人关心。”      走时二人悄然无声,只带走了一匹马,下山时胭脂频频回头望向竹楼,百里扶桑默了片刻,问:“在看什么?燕南风?”      “怎么会,只是看看竹楼,这个竹楼以前在八王府里,挨着我的院子,小时候我常上去。”她昂起头望着前路:“还是很感激,若不是他我怎么再见竹楼。”      她总是万般感谢千般恩泽,只有小心翼翼的人才会如此以感激来观望。      他道:“从前在宫中见过燕大人吗?”      “没有。”      “那我呢?”      “也没有……我从前不太与人来往,便是与世子之间的玩乐我爹娘也不大允许。”      “为什么?”      胭脂脑中似有什么一明即灭,似是有那么个为什么,但又好像被嘱咐过不可说不能说,却正巧她也记不住了,只好转了个话端:“公子真的派人去找世子了?”      他点了点头,目色中渐凝重,“只不过希望并不大,就是我们在山上的那几日山上都连起了四五次雪流沙,即使是适应了天山气候的雪狼也难以幸免,何况是人。”      道远而狭长,两侧芦苇似有在早春中复苏,然而却是一片死寂,二人相对无言,他忽然又缓缓道:“我以为你会因为世子的失踪变的焦虑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你与他就好像传言中说的那样。”她不用多问,那传言一定与当年的传言一模一样,说世子早已染指晋安郡主,说兄妹之间破了祖宗规矩,他们自知是清白的,但到底还是谁也不辩驳就任由当年流言蜚语变得不堪入耳。好在此刻百里扶桑没有提起,他只是加快了马速,道:“我去过皇城那座寺,见过他为你立的灵牌,那殿内无论人流稀薄,一定会有一百盏长生灯,都是他为你点的,明知你不在人世,还要逆天为你续命。”      她闭上眼将头靠在他右胸膛上,每一句话都好似费劲吐吸,轻的要被马踢声踏碎:“我们曾经很好,后来不太愉快,不过全都不冤他,只是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放下他,后来八王府遭灭顶之难,我一人逃出辗转流离曾想去找他,可那日我站在高高的城门下突然明白,原来没有了八王府我什么也不是,我和他隔了不止一层高墙的距离,那时候我又放下了一次,后来我入了陆公府,从那时候起心就安下了,再也没想过他。      我已经把过往都放下了,再相遇也只是想对他好一些,弥补曾对他的无情无义,可他若过的不好,我也不想再端起这一切,都五年了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我都放下了,曾经的事就别再提了。”她说完话浅浅一笑,心头却莫名一颤,她想起慕连侯踏入青城的第一夜,她明明用真面目面对过他一次,但在灯火重影那一刻谁也没能从心里翻出旧人的模样,她隐隐知道这无关物是人非,这不过就是遗忘。      “郡主。 ”      她不喜欢这称呼,却只是沉默着微微蹙起眉头,好像做着一个噩梦,他的手脱开一边缰绳,掌心轻轻盖在她双眼上,湿热立即化成一片,钻到他指缝中。      他的声音依旧冷如冰,却像是多了一些什么,“跟着我也许会很无趣,但至少你不会痛不会累更不会生死无常,你愿意吗?”      她扶着百里扶桑那只手,轻轻点头又重重摇头。      远处天空正是落阳,一方青天被满目红云遮挡,天地间唯有八方芦苇野草和一匹马两个人,此刻他心中空荡荡,颔首沉思又蹙眉,半晌才放下盖在女孩子双目上的手,见她睫毛翻起一根一根轻轻按下,又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年才这么丢丢,速度好丢脸,感谢居然还有人追,我还以为只有我在默默发了… ☆、秘谈   胭脂睡得一眠无梦,惊醒是因为梦外传来一阵铁器声,她揉揉眼从马背坐起,却看见百里扶桑一手握着刚才解开的一把门锁,一手作势要退一扇青色拱门,听见身后动静他回头看过来。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你盗窃呀?”   百里扶桑头也没回:“不是盗窃,我们今日在这里借住。”   她爬下马,“不去客栈?”   “不去了,人多口杂。”   她抬头望了望矮的几乎可怜的墙和探出墙头的小杨树枝,“但是为什么不翻墙进去?”      百里扶桑沉吟半响,“我忘了。”这才放走马,将锁铜锁重新锁上,抱起她从墙头翻了过去。这小院模样别致,只是空落落的,少了活人里的气息,墙角雕栏处多有蛛网,应是很久不曾有人留住了,百里扶桑里外看了看确认无人这才放心,对她嘱咐几句便独自外出觅食去了。   胭脂一人百无聊赖,坐在小池塘边望着着池水上打漩的扶叶又合上了眼睛,肩头刚松懈下来,院门外却传来开锁声,不会是百里扶桑!她猛然沉入池中,猫腰在桥身下面,好在正起一阵大风,水面四处涟漪,院门推开时门外三人并未有异样,他们前后缓步走过池上小桥,又突然停在桥中央。   一人说:“这处小院玲珑雅致,却摆在这冷巷的最后一间,的确隐蔽却也委屈了些。”   一人道:“百里大人说笑了,要与大人说上两句,自然是要寻一处足够僻静又不惹人生疑的地方,寻一处寻常百姓的宅子是最好的。”   “不必废话,苏大人与陆大小姐有什么要事要选一个这样足够僻静又不惹人生疑的地方来与老朽说两句?莫不是董妃想将老朽也一并纳入囊中吧?”   “尚书大人又说笑了,我二人手无缚鸡目光寸断,怎敢如此逼迫大人,还请大人院中坐下说话。”   三人移步到石桌边一一坐下,胭脂微微侧身果然看见了苏如仕陆因茵 ,以及不曾见过的兵部尚书百里方。   苏如仕道:“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因茵早已是董妃身边的人了。”   百里方冷笑一声:“老朽以为陆太傅府上的人都是全力支持世子的,看来我真是看走了眼。”   苏如仕亦不客气的冷笑一声:“恐怕更多的事百里大人您还完全蒙在鼓中,您以为的世子一派其实早有人暗自投诚去了董妃和皇后那处,这几年为何世子一事无成,既无法拉拢北安将军,又不得民意,屡屡受挫无以作为,皆因世子一派暗藏一群叛变者而无以分辨,想来也并不奇怪,世子他整日嬉笑玩乐,何以有心去观察身边的人事。”   百里方回:“这些事我们早已在暗查,倒是陆大小姐你,你父亲陆太傅对圣上与世子皆是一片赤胆忠肝日月可鉴,而你在这里做了董妃的耳目难道不叫他羞愧心寒!”   陆因茵面对斥责漠然道:“尚书大人您一把年纪还如此天真,您真的以为陆公府还是从前的陆公府吗?除了我,这里面叛变者可不少呢。”   “你什么意思?”   “不妨与您直说,我爹我的妹妹连同府中上下早已向皇后表真心,一早投了诚。这几年他屡屡退缩不愿为世子出谋划策,如此明确的所为您看不出来吗?”   百里方沉思半响,眉目紧蹙,半晌道:“陆大小姐竟会甘愿出卖自己的至亲?”   “呵,宫中是一个战场,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我不是出卖只是救我自己,何况现在皇后屡步壮大,如今又有传闻说世子失踪…”      “你说什么?”   “原来府上扶桑公子并没有告诉您吗?世子早在天山上便失踪了,而这已是一月前的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百里方的面色转而惨白,双手握拳,骨节发白,掌心近乎要握住血来,面上难掩悲切与恐慌,吐息之间似是有进没出,竟形容不出他的模样,他猛然站起身,“这件事,等爱子回府老朽自会盘问清楚,是谣传还是确凿今日还是不便多说,就此别过。”   陆因茵见他乱了方阵满意的松了口气,点头称是,走前又幽幽道了一句:“处理陆公府这些人之事,尚书大人您可切莫忘记了,免得日后出了更大的岔子,大人可莫责怪我们没有提醒一二。”   早前陆千芊暗自买通皇后那头的消息,正证明她还并未完全投靠皇后,再加上她对世子似有恻隐心,一时之间更加不会投靠皇后,所以陆因茵这一通消息自是谎言,不过是谋划借他人之手铲除至亲,而于董妃来说也正合了心意,不费吹灰便叫世子一派互相猜疑。   从前陆因茵在府上多是受陆千芊压制,而陆德陆太傅一向不够袒护她,叫她一次又一次在府上内外青州内外颜面无存,都知道她难免有怨气,从前看着陆千芊的眼神也总是百般狠毒,可如今胭脂回想起来,才顿悟那眼神不是恶意,是杀意。   三人走了半晌后,胭脂还不敢从池中出来,彼时已是酉时,大地残温已散尽,东风阵阵钻过桥洞,她终于忍不出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后背后一只手垂下桥身将她拉出了池水,百里扶桑见她如此模样,面上又是冷冰冰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只是手上连忙褪下外衣将她紧紧裹住,半扛半抱回屋中,见她半身是池泥便去院后烧了半桶水提进来,胭脂已经冻得唇色紫红,见状脚便直直踏进热水桶,怎知是刚歇的滚水,才一缕烟的时间便近乎烫下她一层皮肉,她嗷呜怪叫一声缩回脚满床打滚,一双小脚片刻红肿的好似萝卜大小,百里扶桑狠狠瞪了她一眼,出去扯了一条帘子布浸湿了冷水来裹她的脚,这一下炙痛里透着骚痒,她身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摆弄不肯他碰,他冷声道:“别动。”   胭脂有些呆住,一时猜不出他这么恼火是为哪般,只好赔罪似得傻笑,又小心翼翼的转移话题说:“你走了之后,院子里来了三个人……”   “我知道,我折回来跟在他们身后都听见了。”   “关于世子的失踪,是不是该回去与你爹解释了才妥当?”   他摇头:“不必了,解释并没有什么用,我若独自回府便不能再出来,你怎么办?”   “你可以带我一起回去。”   “那是要你和我一起挨鞭子了。”见她没有接话,他笑笑:“不必在意,我爹不是恶人,只是脾性如此,他只是太在乎世子的安危了。”   处理好胭脂的脚,二人便找了城南清冷地段的一家小小客栈,开好房时胭脂已经发了高烧,百里扶桑出门去抓了药回来熬,回房时窗外一片星光,屋中灯火相映,既稳又静,床榻两处长帘已垂下,床沿探出一只细细白白的小手,听见关门声它在半空探来探去的寻他,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依旧滚烫,下一秒他被用力往帘子里拉去,也不知是他手中的葱葱小手变得千斤重,还是脚下突然没了气力,竟被一把拽了进去。   帘上雕花,透着半层灯火,昏暗中带着奇异的流彩色,她躺在被褥上,开了层层外衣,露出一件旧旧的里衣,领口绣着一只绿蛐蛐,看上去人是那么瘦小几乎陷在被褥上,十分可怜。   “我的脸好烫好像烧起来了一眼,帮我把面具摘了吧。”   百里扶桑拦下她在拉扯面具的另一只手,“不可以,在你入宫之前还不能摘。”   她眨了眨眼,轻轻叹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明天。”   她一愣,睁开眼看着他,“莫非圣上回来了?”   他点点头:“刚才路过皇城门外,看见午门高墙上的石兽嘴中含了一面角旗,那是宫中暗语,在圣上出行归来后的十二个时辰会挂上以便将臣知晓。   “我要赶快好起来,明天和你一起入宫去面圣。”她突然坐起来,伸手要药汤,接过来一口饮尽也不喊一声苦。   百里扶桑不语半响后问道:“如果此去你没有找到真相或者叫你失望,甚至深陷危机呢?这些你都没有想过吗?”   她脱口道:“都到了这一步我还在乎什么,我什么都不在乎。”她并不是假意洒脱,而是真的不大在意,她不在意人们如何看她的落魄,也已经不留意自己的落魄,现在她心里只有满腔要向皇城说出的愤恨,她想要无数人的亏欠,甚至幻想要几条鲜活的人命来抚平她的内心,又或许她的内心永远得不到抚平,但至少她要一个痛快淋漓,要见生死。   那夜窗外有流银过,她闭上眼,竟是五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翌日清晨,皇城午门下正是川流不息,胭脂立在车马人群中凝视眼前高大城门,脑中偏偏浮想全是点子,不知是用移花接木之计,还是美人计,亦或是声东击西,然而光天化日之下,偌大城门与她二人之间似乎并非小计谋可较量的。   百里扶桑抬起手,将她脸上面纱揭掉:“且不说用一块布包住口鼻通过宫门是多不妥当,便是这块红红绿绿的布上画着的这只小京巴就已经够惹人眼了,我看你就光明正大的走进去,不要怕。”百里扶桑将她手一牵,神情自若缓缓走向午门。   午门下正驻守着皇城司,他挡在胭脂身前淡定自若的掏出腰牌,皇城司不看亦不过问就简单放行了,走出午门三步百里扶桑便若有所思道:“皇城司对世子一派的人进出向来是百般刁难,今天简直太异常,莫非是我多心。”   胭脂催促道:“也许是因为圣上回宫所以才不敢造次,既然放行了就不要多想,还是早早去见圣上。”   二人快步走过一片片朱墙碧瓦,眼前再过几条道便到朝堂之上,百里扶桑却突然将她一把拉回身边,往一边岔路上行。   胭脂垂下头:“看见谁了?”   他目视前方,加快脚步:“我爹。”   她扭头望了一眼,兵部尚书百里方正背手从他们身后穿过,脸色看上去阴沉可怕。    ☆、小璞姑娘   “你爹是不是从来没笑过。”   “也许吧,至少在我面前没有笑过。”   他的眼底是彻底的平静,一丝涟漪也没有,胭脂沉默中紧了紧握住他的手,没再说话。   二人加快脚步一路到昌德宫外,这日里宫门紧闭,门内寂静只余下一阵清扫落叶声,她抬手叩门,宫门被吱呀呀拉开一条缝隙,守宫宫女一眼认出百里扶桑,连忙开门迎上来,互相寒暄几句便一同匆匆入了宫,今时的昌德宫异常清冷,廊亭两侧唯有满地堆砌的落叶,比起往昔的冷意有过之而无不及,再走半晌也不过是多出两个相互依坐在台阶边打瞌睡的小宫女。 百里扶桑问道:“蝉衣,除了你们三个,其他人呢?”   名叫蝉衣的宫女垂着头,低声回:“都……都外出了。”   行至大殿内百里扶桑与胭脂已坐定,蝉衣扭头去沏茶,走到大门处又端手回来,立在百里扶桑身侧看看他又看看胭脂,一副欲言又止状。 “你有什么话便问吧。” 她憋了许久才问出口:“公子,你们去迎圣驾的这几个月以来,宫人传说世子他失踪了,是不是真的?” 百里扶桑一默,点了点头。蝉衣瞪大双眼,惊慌中望着他,眼泪断珠一般落下来,站在门外的两个小宫女闻声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蝉衣啜道:“竟是真的,若是一直找不到他,他可不就……”话没说完又哭起来。   一时间大殿内外哭作一片,不过是几个宫女都能为主子流泪不止,为何事到如今她还是一滴眼泪也没落,胭脂不知何解,唯有抬起头,缓缓道:“他的确是失踪过,只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他,他已在缓缓归来。” 哭声戛然而止,“真的?”三人齐齐看向百里扶桑,他却看着胭脂点了点头,三人自是知道百里公子一向说一不二,言语中极有信誉,他已确定必然不假,遂尴尬的各自背过身抹着眼泪。   “公子与姑娘怎不早说……你们有所不知,前些日子皇后娘娘说世子是因为贪恋宫外俗世才不肯回宫,还说作为惩罚要把昌德宫赐给刘小侯爷,所以宫中的奴才们才各自寻新主子去了,只剩我们三个,这下好了,待世子回来看那小侯爷还敢不敢来。”她似想起什么跳起来,“哎呀!奴婢该死,都忘记给公子姑娘沏茶了。”说着边碎步离开边整理衣容。   她顶在喉头的一口气半晌才卸下来,转身望着百里,“看她们哭得怪可怜的,是我一冲动多嘴胡说了,现在要想想日后怎样向她们三人圆谎了。”   “这个消息很快会从她们口中传开,到时候是向所有人圆谎。”   “那……那我还是和她们说事实吧。”话毕她拔腿欲追出门去,却被百里扶桑拉回来。   “随她们去吧,向一人圆谎和向一群人圆谎并没有分别,至少能让她们开心一阵子。”   她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世子失踪将要承担直接后果的只会是他一人,他却依旧不为所动,事到如今,他不愿回府,或他允诺这个谎言,全是为了旁的人。   “日后我会为你证明,世子的失踪与你无关。”   “世子的失踪是不是真的与我有关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要我死这事就与我有关,没人要我死这事就与我无关。”   她心中有万般话要与他说,可这多年来的压抑已让她习惯假面,忽然之间要说真心话却是启齿万般难,“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起身牵着她往后院去。      胭脂那一句世子已缓缓归矣果然很快于午后传遍半个皇城,离开昌德宫的宫女太监听闻后纷纷回来,见了百里扶桑后半是欣喜半羞愧,在宫门外跪成一排不敢入内,百里扶桑路过驻步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做什么?”   小太监垂着头,“奴才们不该擅自听闻传言离开世子。”   “那你们现在做什么?”   “奴才们知道公子亦不会责罚,所以才斗胆自罚。”   他点了点头,“那罚一个时辰吧,酉时就各自回房吧。”   他快步出宫去了,留下胭脂一个人前后给宫女太监递水送茶,一宫女跪不住了摇摇欲坠似的,想坐却不敢,只垂着头眼神从额发间一阵阵飘到胭脂脸上。   她入内取了软垫丢在她面前,那宫女往后缩,她好笑道:“你怕我?还是嫌我难看?”   宫女抬起头,又看了看她,尴尬的笑着唤了一声:“小璞姑娘……好久不见。”   她笑了笑:“小璞是谁?我不是小璞。”   “啊?原来如此,你们可真像啊。”宫女松了口气似得腰板也软下去,“我真以为姑娘是公子的妹妹。”   “他还有妹妹?”从未听他提起过,也难怪那日油铺老头将她二次易容后的那几日中他总是不愿看她,而百里方见她时那一眼更是五味杂陈。   “她是不是离世了?”   一旁蝉衣靠上来,蹲在胭脂身边,低声附和:“我第一眼见姑娘你也吓了一跳,但碍着公子在旁不敢多问,那小璞姑娘十一岁便离世了,已经七八个年头了,且她走的不大好,公子一直很忌讳提起她。”   起先她还嘲笑这面容薄命,原来竟一语道中,她又好奇道:“怎么个不好法?”   蝉衣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听世子说是自缢的,还听说是因为被糟蹋了,自那之后公子的脾性就越来越冷,从前还会与人说笑,那事之后连笑也不愿了。”   “那混蛋抓到了吗?”   “听说抓不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尚书之女之死还有不能查办的?”见眼前二人眼色躲闪不安,她读懂几分,缓缓道:“莫非是圣……”还没说出口却自己噤了声。   三人移步墙边,蝉衣又低声道:“小璞姑娘也不是真的尚书之女,她是城中乞儿,是公子看她可怜捡回来的,听说她面见圣上还是尚书大人推举的,可小璞姑娘性子刚烈,就这么走了。”顿了顿,蝉衣补道:“听说她走后三日,公子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还为这事与尚书大人对了一次剑,父子之情自然是大伤元气。”   自小胭脂便觉得皇族兄长长辈各个刚正不阿,明理大度,处事光明正大,而离开皇城的这些年这个观念于她而言更是深埋入骨,圣上是她的十三叔,小璞却应比她还小上些,如今她却顶着被她十三叔糟蹋过得女孩子的脸,这事着实让胭脂深恶痛绝。   “也难怪公子将姑娘留在身边,想必心里还是念着小璞姑娘的。”   她干咳两声:“我只是个下人,不知道这件事。”若是知道了宁死不要这张脸。   蝉衣长叹息,不知想到什么,“你当然不曾听过,这几年宫中人人自危,不敢乱说半句是非,一不小心便要人生要人死,这宫里四处乱的不成样子了,每日总要冒出几只断手断脚甚至脑袋都有呢,倒还算是世子这儿平安些,自早前一个叫碟衣的宫女死后就再没出什么事了,这深宫呀,在皇太后还在世时候的那股子平安万象早没了。”   胭脂忆起大明宫中从不埋怨她吃了满地果皮的老妇人,又忆起在为了慕连侯斗胆质问她的宫女,一时竟发愣了。   “她……是怎么死的?”   “听说是为世子试食之后被毒死的 。”   她们还在说什么,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忽然之间,只是忽然之间,眼前朱墙闭塞而冷酷,墙里天空的湛蓝褪去只有死寂的白,这深宫再没了当年的情意在,变得生生死死,变得冷冷清清,都在变着,不止是她。   从前入了宫,她心里都是朔州,八王府被焚后,她心心念念的又是这座宫,回到了宫中,念念心心的是从前的人。为什么总会是无端端又毫不悬念的错过,从前的她到底想着什么,对他们又有怎样的感觉,她竟想不起来,也不明白这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是为了什么。   酉时后跪着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坐在阶梯上发着呆,直到蝉衣在身后唤她。   “公子怕是一时不回来了,姑娘今夜就留宿昌德宫吧,我为姑娘铺个褥子。”   她一愣,他不回宫莫非是回了尚书府,将她一人丢在这里。   刚站起的身又坐下,“我等他吧。”   月黑风高,一时间就入了凉夜,蝉衣端来的饭食摆在身旁,她断断续续吃了一个时辰还未吃完,院门大开着,黑洞洞的,没有人来。宫内一角只点了豆大点的烛灯,宫人都去歇息了,里里外外都漆黑冰冷。   他说带她面圣,原来只是带她来,不是带她去,不知是他口误还是她自作多情了些。   想到此反倒觉得心头一松,挂着的那块大石反倒落地了,她这才觉得饥肠辘辘,端起冷饭用力塞下肚,饭团噎在喉头她捂嘴一阵乱咳,一抬头看见百里扶桑趁夜色而来,前一刻还是眼观鼻鼻观心之态,后一秒却笑出声来,眼前的她端着一碗白饭,吃的面红耳赤,咳的脸大脖粗,嘴里却还含着一口,衣领上也有一些,双眼红汪汪的。   那口吞下去的饭好像又回来噎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有说不会回来。”他靠近的极慢,近乎是走一步停一步,胭脂拍了拍身侧,“坐。”他才坐下。   她将半张脸埋在碗中,好似心不在焉的问:“去哪里了?”   “回了一趟家。”   她点点头,“见到你爹了?”   “恩,他好像知道我会回去,正在那里等着我。”   “问过世子失踪一事了?”   “恩。”   “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将手按在他肩上,他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蹙。“你撒谎!”胭脂将他扳过来,作势要掀开他的衣服。   他将她双腕紧握,缓缓摇了摇头,双目明亮,那一瞬间的模样像一个孩子,却是祈求停止眼前的事,“不过是几鞭子而已,我还受得住。”   这个严厉的百里方,那个惨死的小璞,好像这世间于他没有温柔没有顾盼。   她不知怎么了,手指不受控制碰着他整齐的鬓角,“饿了吗?”   “有一点。”   “我让蝉衣给你留了饭,我去给你热。”她走出十步又回头,他也在看她,那背景忽然之间就有了云开月,有了月中花,她咧开嘴,哄着他似得傻笑,“在这等饭,不准动。”    ☆、风欲起兮   胭脂回来时,百里扶桑已坐在阶上垂头入睡,她在他身后静立了片刻,热乎乎的一盅饭揣在怀里,直到烫手才放下,还是不忍叫醒他,又伸出手,摸到他睫毛又去摸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才放下心来。   被吵醒的蝉衣跟了出来,看见天外有飞星,而月华落在两人肩上,月华中一人头靠宫柱入睡了,一个人蹲在他身边,傻兮兮的笑。   她终于相信那不是小璞了,小璞那么凶狠,只会打人不会对公子笑。      那日后,百里扶桑再未出过宫,他留在昌德宫内,有时攀上阶梯清理瓦下杂草,有时也往莲花池中投一些鱼食,浮生里翻翻闲杂书,抬头之间会暗自从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尘世,冷漠变成安静,目光化为秋水。   日光倾在他腿上,他手上缓缓翻书,胭脂抱着褥子去后院里晒,回来时从旁走过,忍不住问他:“ 好看吗?”   他停下来,“从前不看这种书,不知道原来这么有意思。”   她拍了拍桌上厚厚砌起的一叠书:“当然,这是我让蝉衣借来的,都是在宫女中广为流传的故事,我最喜欢你手上这一册。”   “每一册写的都是英雄救美,这本与其他的有什么分别吗?”   胭脂盯着他如山峦般弯弯的眉毛,恩了一声缓缓回:“有分别,总之这本更特别。”   他手上那一册里写的那位太子俊逸沉稳、谨慎而正直,初时不可近身,但久后却眉目温柔,细心关切他人。   她看着那一个故事的时候,心里总是想起他,她近来一直觉得,自己是有点疯了。   “哪里特别?”怎知他不饶过,见她憋着气不出声,又低头翻了翻,忽而风轻云淡,浅声说:“这女孩子很像你。”他手指在那一行字上滑,然后停在空白处。   胭脂心头忽然一阵翻江蹈海,只觉得身子飘了飘。   他似无察觉,抬头望了望门外,正是午后,深宫寂静,野花随清风摆动,偶有青蝶飞出,满满的春\\\\色纯净,他问:“这时候御花园没什么人了,你好久没去,带你去看看?”她抬手下意识牵他,又停在半空垂下,点了点头。   御花园中亭阁相通,奇山碧水相接,四处都是葱葱郁郁的树墙,一些黄黄白白的春花已开,风一吹花瓣散漫在半空,回旋后又落下,胭脂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到了御花园中心的池边,那里有一棵小叶白蜡,长得笔直挺拔,枝叶繁盛。   上一次见,它才过她腰身,那时候她不过七八岁,自觉得御花园乏味无趣,遂那之后的几年里再也没有来过,未料到七八岁那年却是最后一见,多年以来不见便不见,见了却万分怀念,她走上前刚想摸一摸,却听见层层叠叠的花草之外传来一声呵斥。   “别碰,树上死过人。”   她一惊,后退踉跄了数步被百里扶桑接住,二人回首看见陆千芊朱裙碧簪的款款走来,身后遥遥跟着一男子,胭脂瞧了许多眼才辨出那是燕南风,他今日一身绛紫束腰官服,腰侧配长剑,乌黑长发也不再垂肩,全数用雕银发冠盘在脑后,与之前大袍披肩懒洋洋坐在琴案变得模样截然不同。   只不过他对她一笑,那笑却还是一样的,“巧了,这个微热午后竟能在御花园碰到你们。”   陆千芊没有驻步,目视前方快步走过,“世子半路失踪了,他的一个哑巴侍女倒是带回来了。”话语中全是尖酸讽刺。   燕南风安慰一笑,拍了拍百里扶桑的肩,“这丫头今天吃了皇后娘娘的火药,也就是说一句气话,别太在意,听说世子已在归途,何时回来?”   那日在昌德宫内对宫人们的一句安慰话竟真的传的满城皆知,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如何收场。   “圣上归朝已二十日,为何一直没有召见世子?”   燕南风不可思议道:“你现在还担心圣上在不在意这个世子?你应该担心的是圣上有没有追究世子失踪一事。”   “这几日在宫中听闻圣上召见了不少臣子,却始终没有召见世子,总觉得反常,何况要追责我也是迟早,其实世子他至今未被我们找到,说世子在归途只是一日中的口头之快,如今看来,那几日应冒险出去找他。”   “天山上的情况你我有目共睹,你若出去只怕被风刮下山崖,你能保自己周全才是对的。”   “世子是一国储君,他无周全,我又何必周全。”   燕南风不知何故忽然不言语,半晌才轻声一笑,似是劝说似是点拨:“百里公子,你付出的已很多,能忍耐的也到极限,该争取的就当争取,何况是性命呢?”   陡然间云遮红日,御花园中一阵风起,吹的二人衣衫翻卷,胭脂在侧看着他二人觉得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想不起也说不出的奇怪。   百里扶桑:“燕大人话中有话便不必了,但,多谢提点。”   “话说的有些多了,对了,圣上让董妃着手安排七日后的接尘大宴,各宫各殿都要准备歌舞,不备上的可要被罚喝一坛千日醉且不准睡,可别怪我没告诉你。”他走到胭脂面前,抬手折了根细枝,摘掉树叶光溜溜的递给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指甲里全是泥,刮一刮吧。”   他正要走,百里扶桑又叫住他,“上次燕大人让在下查的雌鹿逐浪图腾有下文。”   他扭过头:“是什么?”   “是吴国边境外千里蛮荒中一个族系的图腾,图腾本身应是征途的象征。”   “多谢。”   待燕南风走远,百里扶桑忽然沉声道:“他早就知道这个图腾的由来与含义,他只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帮他。”   “他想拉拢你?”   “他在天山上救过你我才帮他,但我和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人,走吧,还有歌舞要备。”      那些让胭脂一时惊崛又不甚明白的,她再也没心思想下去,三日后的接尘大宴已让她头疼欲裂,昌德宫内均是年数尚小的宫女,蝉衣年纪虽合适,跳了一段曲却着实把百里扶桑也逼着开了口,“你辛苦了,快去喝口水。”   大殿里众人围坐一圈,各有各的想法,有人觉得须得出众惊奇才不丢世子宫的脸,有人觉得须得低调小心才不会被圣上留意到未出现的世子,一时间嗡嗡人声,眼看着几个宫女快要掐架,一个小宫女进门,禀道:“公子公子,有个不认识的姑娘求见,叫小松。”   胭脂松了口气,从众人之间抽身迎出去。   院中白亭边夏花初放,小松依旧头顶一对丸子头,脸蛋圆乎乎的没有一丝棱角,她好奇的伸手去摘花,被小宫女见到冲上去喊道:“哎呀你好大胆,宫里的花不能随便碰的。”她一向胆小懦弱,被这么吓了一跳,退了两步,回头看到胭脂,一时似是分辨出来这是那日巷子中遇到的脸,一时却似乎不敢确定,不安的双手在胸前纠成一团。   胭脂遣走小宫女,扭头过来一张丑脸笑起来,喉头沉下去,从尖锐的声音变为真实的低沉嗓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松这才肯定,笑了一下,“百里公子迎驾回京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的,我想那时候在巷子里看见你与百里公子同行,猜你应是与他一同住在昌德宫中。”她顿了顿,“姐姐真是好命,都住到世子宫中了。”那话中尽是说不出的滋味。   胭脂脸色陡然冷下来,“你觉得这样就是命好吗?”   她一向口无遮拦,猛然意识到不对,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我们来到京城,百里公子便说姐姐是死了,还说死前救了我一命,我真的好伤心,自从知道你没事自然开心,我知道姐姐如今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这理由一定是苦衷。”   “我并不是怪你,我一直告诉你做人做奴婢即使做了富贵人也要谨言慎行,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些年你在陆公府中还没领悟吗?”   “领悟了,只是笨,总是忘记。”   “算了,你只是心直口快没有恶意,只是在外人面前切不可随意,说吧,今天来这是什么事?”   “是二小姐,”她顿了顿,“皇后前几日说要为二小姐与姑爷择日举行大婚,谁知圣上突然回宫,皇后说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接尘大宴之后。”   换胭脂半晌无话,“这么突然?”   “大概是想拉拢陆太傅那边,斗了这么多年总还是害怕的。”她这丫头何时开始竟也会留心这种事?“小姐不准我随嫁过去,她说只给我两条路,要不回到青州陆公府,要不就留在宫里做做杂事,我思前想后就来找百里公子了。”   “我若是你就回青州。”   她慌起来,喊道:“不行不行,大小姐的那些丫鬟等着教训我呢!”   她嗓门尖细,引的宫里小宫女全数趴在门栏边看好戏,百里扶桑见状往白亭望了一眼,胭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我的事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当然没有,你嘱咐过我的。”   胭脂沉思半晌,一时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搪塞她,而百里扶桑已经走到白亭外,小松似是有些怕他低下头不敢开口,胭脂只得替她说了,百里扶桑心明胭脂与小松已袒露了身份,便道:“我不能替世子为昌德宫增添宫女,单你若是真的无处可去我可以暂时收你在尚书府,所以你日后紧跟胭脂行动,不要到处走动。”   小松在旁欣喜若狂,她却总觉得方才小松沉默却在逼自己为她说话,她莫名觉得这小丫头会多生事端,这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了白亭。      夜半时候深宫中随风传来微弱的丝竹声,百里没有入睡,起身推窗看见昌德宫一角院墙上有微微灯火光,有人影如随风柳枝摆来摆去,他开门寻过去,却看见那小院里的夜空下立着一人,手臂间环着一个洗衣板。   胭脂尴尬一笑:“这么晚了起夜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   “洗衣服。”   “衣服和水呢?”不等她回答,他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在大宴上献舞是要通过多层通报的,你瞒我也瞒不住的,想跳就跳吧。”   他安慰一笑,她羞愧的耳鬓通红,事到如今了她还是习惯小偷小摸做自己的打算,一眼被看穿到底滋味不妙,也心有愧疚。她缓缓端起方正的洗衣板,像端着从前的玉骨琵琶一样,轻身回旋又落定,跳了一段却又停下,站直了身子看着他。   “你怎么不去睡了。”   眼前的姑娘如此瘦弱,他问:“待你带着琵琶仙回到孔雀台,就可以为八王府伸冤也可以回到宫中,但势必在宫中掀起惊涛骇浪,而你眼前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你想好了吗?”   “从一开始便想好了。”      他点点头,在阶上坐下,“那我更要留下,待你重回郡主的身份,我也许不再有机会这样看你跳舞。”   她一时哽塞,转过身半晌也没有动,到了如今他竟比她想的还要多,他这样的人,若是在从前就遇见了,是不是她已经选择放弃前尘,去往归隐林园的生活,而不是如今明知可能万丈深渊也还是走到毫无退路。   “即使往后身冠郡主之名,只要有你在,我还是胭脂。”   他笃定:“明日起,你不会再是胭脂。”   她却笑了:“你总也不相信我,等我变回晋安郡主,我再来这里抱着洗衣板跳舞给你看,这是我承诺你的。”   她母妃曾与她说过一句:最不可允是诺言,而那夜在小杂院中的一句为他跳舞竟似是她今生今世第一个诺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胭脂就要破壳重生 ☆、郡主归来   大宴那日,圣上一早与皇后前往明阳山祭祖祭天,晚时的大宴分工由董贵妃调配,昌德宫中众人被调往孔雀台布置宴场,而胭脂因要替昌德宫出一则歌舞,便随传召公公到了内务处,先被搜检身体及身外之物,随后便被安置在孔雀台下西南角,西南角安置了红绸制的帘子,将舞姬歌姬围在其中,所有人近乎等待了一整个晨昏,为了身姿仪态只进清水。   百里扶桑从孔雀台下过,喊住在前方领路的两个护卫,他在其中一段红帘前站住了脚,昏黄夕阳穿过回廊将里面交头接耳的人影照的清清楚楚,他望着角落里那个一动不动抱着琵琶的小人影,以为她睡着了,又以为不是她,他扭头对身后的小松说:“你不必跟着,回昌德宫取一些点心给她,来去小心别给人看见。”   他又站了一会儿才摆袖示意,几人这便往大殿去,他已执意独自一人对圣上坦诚世子失踪一事,无论圣上在不在意这个世子,知不知晓此事,也无论他陈情后是生是死。   他是这样想的,只是在夕阳下隔着红绸得那一刻,他想的却是与她再见时的身份悬殊。   一路到了大殿,很快有公公前来领路,他独自跟着走过正殿,停在乾波殿门外。   等了片刻,百里扶桑问:“圣上呢?”   “回公子,圣上还在路途,未能回来。”   他一愣,“方才是谁在传唤?”   “是我。”   他转身看见一人从乾波殿昏暗的门中缓缓走出,身子显在阳光下,脸上神情疲倦,脸颊微微凹陷,眉宇却依旧锋利,“是我传唤你。”   公公见状立刻屈身告退:“既是世子在,那么老奴告退。”   慕连侯满是倦容的脸浅浅一笑,双眼直勾勾望着百里扶桑:“你这么看我干嘛?难不成我是假的?”   他将他端详半晌,才问:“这么长时间你在哪里?如何回来的?”   他慢吞吞的摆了摆手,“无非是困在雪山上,差点饿死然后被人救起,然后回了宫,这过程不重要。”他从阶梯上缓缓走下,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赶回来的很是时候,否则你现在来这,很快就要被诛九族了。”百里扶桑默不作声,他继续说:“没想到我一回来正是皆大欢喜,父皇早回来了,看来我们去天山迎驾全是白费功夫,全无意义。”   “你回来几日了?”   “三日。”   “为何不回昌德宫。”   慕连侯走近他面前,说:“虽然宫中传的风言风语,到底没人敢传给父皇听,我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来亲自告诉他。”   “昌德宫的人都很担心你,你何必这样?”   “担心?若我如今死在天山,担心有用吗?既然没用我为何要回去?”   眼前的慕连侯心绪已乱,早已不像几月前事事嬉笑的少年,他如今的模样,简直不再是他。   百里扶桑看着他,神情淡淡却目光犀利:“你觉得在天山上有人暗中加害你?”   “对。”   他看着他沉吟,“你觉得那人是我?”   慕连侯毫无表情的脸上缓缓浮现一丝浅薄的笑意,“我不知道是谁。”   百里扶桑愠怒,寒冰似的脸上蹙起眉,“倘若真是我,你能回来吗?”他转身便走。   慕连侯眼中情绪一闪而过,匆忙上前按住他肩头:“喂喂,不过一个玩笑,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咱们兄弟还没说上两句你就要走,未免太冷血了。”   “你的玩笑可不太好笑。”   “我道歉,这一路上心情不好,找你发泄几句罢了,天山上的事我知道是意外。”   “世子要记住方才那些话在这说过就罢了,多走出去半步都不要再说。”   慕连侯点头称是,又与他细说了如何命大的从山崖跌落却落在极厚的积雪上没能摔死,又被一个来凿冰运雪的商队发现,救了起来。“说起来真是福大命大,原本以为这回真的死定了。”他想起什么,叹了口气,“我入宫第一日便听说父皇已回朝,即刻便赶来免得他担忧,没料到他见我好似见平常人,根本不知我已不在宫中多时,每一回见他我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世子,没想到时隔多年这感觉依旧。”他双手枕头靠在阶梯上,“你不必再安慰我,没用的,他不在意我这个儿子。”   “圣上只有你一个皇子。”   他点头:“也只有这句是真的。”   二人又在宫门外聊了许久,而后有公公前来通报,圣上与皇后从宫外直接前往孔雀台,二人这才匆匆赶去。   申时,孔雀台四周已是人声鼎沸,臣子皇亲国戚早已满座,虽然过去数年暗斗不断,如今却相聊甚欢,不知是怕圣上追究,还是为自保广拉人脉。   当慕连侯出现一脚迈入时,人群安静下来,从他身侧扩散至整个孔雀台,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望着他打量他。   他做下身,抓起手边杯酒一饮而尽,将酒杯重重砸在桌面,“你们看什么?”清脆一声后,台下逐渐恢复人声,只是声音低沉了,窸窸窣窣总是不大悦耳,只有陆太傅与百里尚书为首的一派人欣喜若狂的上前询问。   不多时,圣上与皇后已至,二人今日容光焕发,均是一身红袍,在灯火下格外耀人,国师依旧紧跟其后,面色缓和,颇有些笑容,三人坐定后,接尘大宴才开始。   这宴是前所未有的大,人是前所未有的多,百里扶桑匆匆扫视台下,看见当朝几位大将将军、以及陆太傅百里尚书为首的世子一派,董贵妃苏如仕一派,皇后燕南风一派齐齐在场,无一人虚座。   他目光扫过落在燕南风身上,突然见他退后数步从人群中起身,缓缓退到灯火围外,走向西南角,他心中一紧,起身跟上,怎知在一处拐角竟跟丢了,不知不觉他独自走到红帘外,天色暗,里面燃着一盏灯,火光摇摇晃晃,他依旧看见角落里的影子,他想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暗笑,燕南风出现在他身后。   “百里公子又要紧随世子,还要忧心旁的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为何让你如此费神?”   燕南风眼中有一种笃定的光,是在这一刻百里扶桑才明白,这个不可揣度的人很早便知道点什么了,或许红帘里一动不动的人影早已不是胭脂,是被他换掉的别人,他抬手揭开红帘,里面的舞姬歌姬先是吓了一跳,又瞧着眼前两个英俊男子,不住羞涩的拨弄起长发,只有角落中孤零零的胭脂,正怀抱着一把粗糙的梨花木琵琶,昏昏欲睡状。   以为她怀揣不安,没想到这么安逸,他放下心,垂下手中红帘。   “你太在意她了。”   “有什么问题?”   “你没有必要。”   他一愣,不知如何回应,而这五个字似乎并没有错,他看了一眼燕南风,再次揭开红帘走进去,这回他轻轻拍了拍胭脂的肩,她睁开眼有些吃惊。   “小松送来的点心吃过了吗?”   她想起什么,垂下手从一旁白盅内捏起一块点心塞在口中,“现在吃过了。”   “害怕吗?”她还没回答,他又说:“不要怕,大宴结束后来找我,我等你。”   他离开胭脂时,从燕南风身边走过,二人对视一眼,相互之间什么也未说。      大宴照常进行,圣上祝酒,众人接应,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没有什么不妥。外面歌舞升平,只有胭脂十二分的平静,她想着的是很快就要离开这个身份,对于过去竟有一丝的想念,然而就是在这一刻却想不起这几日是如何度过的,更想不起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好像不过是一日撞一日,扫着旁人的庭院落叶空荡荡虚空空的过。   今天之后,也许平步而起或许万箭穿心,有万般可能却只有一条路可走。   传唤宫女走近召唤她登台,她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灯火恍然耀眼,登台的路狭窄漫长,她站在台中央,面前全是白晃晃的人影,她想着许多年前台下也是如此的,只是那白晃晃里有她的皇祖母和至亲。   风将她长袖翻卷在身后,丝竹与鼓瑟声相承而起,她环抱臂中的琵琶,缓缓坐下,抬指拨动了第一根琵琶弦,一声声一寸寸被散入风中。   还是和年少时一样,她用尽气力,迎着风踏着气,可是这一次她听不清自己奏的乐,耳畔空荡荡全是呼啸的风声,身姿旋转时天光渐渐暗下来,眼前天旋地转,她的身子被风带着四处去,她眼前是雪夜里的大火,是八王府瞬间坍塌的墙壁,是榕树上父王的人头,是深宫紧闭的朱门,是风是雨是雷鸣电闪。   风好大,她脸颊冰凉,她突然明白此刻的眼泪并不是为了八王府而流,而是为了自己。   父王母妃,女儿终于回到了孔雀台,你们看见了吗?   她指尖用力一勾,第四根弦刺破了长空断在高处,琵琶从她手心脱出,重重落在地上,这一声惊起了孔雀台下所有的人,鼓瑟丝竹停了下来。   众人才刚分辨出这一曲琵琶仙,便看见台上的舞姬脱下了七彩舞衣,摘下发髻上的长簪,更甚是竟从颚下深深揭了一层皮,在煽动的灯火下,她长发散入黑夜中,面容却比冰雪还白,遥遥望着难辨容貌。   他们看着她跪下,缓缓磕了一个头,而声音清明只一句话:“朔州八王府慕挪见过圣上。”   便只是这一句,孔雀台下已是声如波涛,众人上前围住孔雀台想要将她看清,有人喃喃“怎么可能”,有人喃喃“她竟活着”。   圣上已起身走向她,她站起来却觉得肩头千斤重,一阵呼啸大风刮过,灯火明明灭灭之间又是天旋地转,她闭上双眼身体重重跌在地上。   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      六载后,死去的晋安郡主重登孔雀台,而在回归这一刻却中毒昏死。      这夜乾波殿内外灯火通明,太医奔走忙碌,御厨房的药烟几乎弥漫整个宫房,一个时辰后郡主才将毒液呕出大半,而大理寺已查明她所中的是柳叶桃的毒,毒掺在一块出自昌德宫的点心中。   在救人期间,依圣上旨意,世子慕连侯与兵部尚书之子百里扶桑被关押大理寺。      寅时有凉风起,天渐明,燕南风复皇后命后离开慈宁宫,路过凤仪台时,陆千芊迎面而来,他脚步极快与她擦身而过,她立即拦住他。   “你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我劝你回去歇息。”   “你要去哪里?”   “死守皇城一向是皇城司的职责,夜而不眠很正常。”   “你要去乾波殿。”燕南风闻声不应拔腿要走,她心头有一把火,声音却冷下去,“你要去看慕挪那个贱人。”   他猛然站住,“你最好别这样叫她。”   陆千芊心头一紧,愤怒埋怨之中又诞出一丝恐惧,一把拽住他衣袖:“我不准你去。”   “你就这么恨她吗?”   恨吗?恨啊!她怎么会不恨。   从年少时慕挪便万般宠爱集一身,从来她便是在人群中心,皇太后宠爱她,世子亲近她,她已是这样耀眼,偏生还要夺她所爱,死前要夺走他所有目光,死后亦夺走他大半念想,未料到如今依旧,她怎会不恨?   这话脱口艰难,她却终于说出口:“这世间没有一个女子不恨心仪男子眼里的那个人。”   “所以从头到尾她所做错的事,就是被我所在意?”   “对!”   燕南风眼底那颗痣中再没了笑意:“所以你幼时推她下水,少年时对她百般针对,现在一知道她的身份,就让人在点心里下毒?”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样愤怒的神情,目光似刀剑近乎让她受尽千刀万剐,“那她呢!心怀叵测的潜藏在陆公府,也用过手段害人骗人,难道就我一人有错吗!”   他抽回手,“试问谁没害人杀人,只不过心各有不同。”   陆千芊如被五雷轰顶,再次拉住他:“心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自私,何况你喜欢她她知道吗?她对你一无所知,懂你的只有我!”   “莫非你懂我?这世上还没一人懂我。”燕南风转过身,带着笑,语气温柔却无比冷漠,“今年伊始我还在想你毕竟是个女孩子,我不该对你太淡漠,可今日起我觉得从前对你的所有淡漠都是对的,你现在不该纠结于我,而是应该好好想一想你要怎么处理你手下的人,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因你而被关押的世子和百里公子。”   这么多年她对他时而百般讨好,时而若即若离,时而又假意倾慕他人,费劲心思,百般折磨,最后竟是这样?全都是因为慕挪,她为什么没死,为什么还会回来,她满腹坏水哗众取宠,死了就好了,死了就真的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是郡主归来 然而归来到一半就睡着了……感觉后面的胭脂终于可以开挂了,这大概是我写的最慢的一篇文了,写到四十几章才算入正题,so……前面几十章女主在干啥呢?whatever希望你们看的开心。 ps:今夜没有心情打字,附近的开发商把三洋家附近弄塌方了,现在有几栋都成危房了,只能阿弥陀佛保佑不要继续下大雨不要再塌了。 ☆、软禁   她醒于晨曦,窗外斜风带雨将窗纸浸尽,桌上燃尽堆积的白蜡中冒起最后一丝烟,床头连排太师椅上睡着东倒西歪的太医们,角落里蹲睡着七八个宫女,她没想叫醒谁,也不顾满臂银针,踏着地上呕出的血迹悄然走出去。   身后有人缓步跟过来,她摆了摆手轻声道:“别跟着我。”   “胭脂。”   她猛然站定,又继续大步向前走,嘴上重复着:“别跟着我。”   那人讥诮她:“现在是郡主了,底气也足了三分。”   她在花架下终于转过身,看着路那头的燕南风,他今日穿着皇城司特有的绣衣轻甲,长发全数盘起,身姿笔直看上去孤高冷漠,何以是这个神情?   “既然知道我是郡主,为何还叫胭脂?”   燕南风淡淡道:“那么晋安郡主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找人。”   “百里扶桑还是慕连侯?”   她一愣,举步缓缓走到他面前:“唤郡主叫胭脂,唤世子叫慕连侯,也就仅限于方才那一句罢,我知道你有皇后撑腰,但是让人听见不好。”   “所以昔日种种,你已经不念?”   在那一瞬间她的确想起往昔种种,想起第一次见他面具下的惊艳,想起他卧在桃树上吃她的糖,想起他坐在雨幕下楼阁中强忍睡意听她讲故事,也想起他吹九节箫的模样,在天山上将她死死护在怀中的那几日,但……   “与你有交情的是胭脂,不是慕挪,” 她垂下眼帘不看他,“昔日种种往后再说。”   “好,依你。”他靠近,她却后退,他极快的伸手扶住她后腰,又拉过她手臂,将一根根银针取下,慕挪怔怔望着一时静得无话。   “皇后召见你,你去不去?”   她想起皇后那刁钻诡秘的脸,一时没主意,又怔怔望脚尖,半晌道:“去。”   燕南风目色飘远,说:“到了这一步你只会越走越深,真的不说实话吗?”   她闻言又一愣,皱起眉,“我没有再隐瞒任何事,何来实话一说?”   他看她一眼不再言语。   一路到了慈宁宫,层层传唤去又来,皇后已在内等候多时,她心中打鼓,扭头看了一眼燕南风,抬步走入宫门。   皇后照旧是身披火红凤尾大袍,眼睛细长,樱桃小嘴,肌白肤嫩,架势大气,或许笑起来明媚动人,但那笑却终究是有点不同。   她扭头看见慕挪时,起身快步迎来,这期间如豆泪珠已落下,她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如长辈尊长泣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年为何不回来,世人都以为你死了,如今回来这可怎么好?”   莫非是怪她回宫的不是时候?   明明和这皇后极不亲近,甚至不曾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   好虚伪,极造作。   慕挪将脸埋在掌间,哭诉:“这些年也想过死,可终究没死成,侄女儿便知道是命不该绝,是时候回宫为母妃父王陈情了。”   “撑了这么多年,你也甚是不易。”   二人你来我往虚叨了几句便扶手坐下,慕挪口干舌燥,试探着摸茶碗,一旁有人帮她倾茶,身后站着个头戴羽冠的男子,且笑吟吟的,是皇后的表弟刘小侯爷。   她记得这混账当时如何吓唬她,且起身作安笑了一声:“慕挪见过刘小侯爷。”   他讨好似的将茶递上:“晋安郡主不必客气。”   她抿了一口茶,心中的恶陡然而起:“要的,我在八王府时的侍女近来在宫中,有闲也见了一面,听闻小侯爷对她极关照极呵护,她这等下人万般感激,真是折寿了。”   刘小侯爷面上一凝,迎了皇后一计白眼便安静了。   皇后牵过她的手,道:“你才刚回宫就中毒,毒虽解还要多加留意,小心谨慎,这段时日你在宝相楼住下,离本宫这儿最近,本宫已安排了皇城司在你身边时刻保你周全。”   “慕挪只想尽快面见圣上。”   皇后垂目端起茶,慢悠悠回:“圣上养病回朝多有疲劳,而近来又有繁多奏折在身,还是不要刺激他了,何况八王府远在千里又已是断壁残桓,早晚陈情都是一样,本宫看来还是暂缓为妙,你身子还未痊愈,先养病吧。”   原来今日召唤她,是警告。   她拭泪点头,随刘小侯爷去了宝相楼。   空楼中早已安置一切,桌椅是黄花梨,围屏是鸡翅木,墙上一副黑漆描金山水图,桌上摆放纸笔墨砚棋,核桃木书柜满是书文,甚至在楠木四柱花鸟床上摆了一把大叶紫檀琵琶,井然是一副打算将她锁在楼中的架势。   她转身,当着刘小侯爷的面合上门。   “恩?郡主这般不合礼节吧?”   她笑着,缓缓插上门闩,光影透过门上雕花在她面上光怪陆离,“难道小侯爷气势汹汹抓我八王府旧时女婢就合礼节吗?”   刘小侯爷脸色一沉,“那贱婢胡说八道,八王府一事与本王毫无关系,本王为何要抓她?”   “我怎么知道?”她凝视他半响,半颗眼珠黑漆漆的满是轻藐。   她转身往屋里走。   “还请别找她麻烦,她已经死了。”      真是始料未及,六年后回宫路上等着她的是接踵而来的下毒与软禁,这条路比她想的更难走。   她坐在床沿拨弄了几下大叶紫檀琵琶,铮铮几声从里屋唤出一个睡眼朦胧的人,她瞧着一愣,是蝉衣。   她也吃惊:“你谁啊?”   慕挪笑起来,“你说呢?就不认识了?”   蝉衣闻声怔怔,近乎跳起来:“原来是真的,他们说百里公子带回来那个丫鬟其实是晋安郡主,我以为是句玩笑话,”说着跪下了,“奴婢见过郡主。”   慕挪道:“别跪,我不喜欢人跪着说话。”   她语无伦次,兴奋道:“我便知道你不是一般人,公子带来的一定不是一般人。”   在话语之间,慕挪一个激灵想起什么,吩咐道:“趁着皇城司还未到,你回昌德宫帮我带句话。”   蝉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往里屋瞅,低声道:“里面还有个丫头。”   “有话就说,遮遮掩掩的算什么?”屋中走出个慢吞吞的瓷娃娃。   慕挪上下扫一眼,心中已明了,“碧之?”   碧之瞪着水灵大眼,“你认识我?”   她厉声道:“大胆奴才,居然敢直呼你我,还不跪下?”   “首先,尚书之子百里扶桑和世子因为郡主你中毒一事关押在大理寺,郡主你去哪里传话?其次,碧之我是奉命来盯着郡主你的,不是来被郡主你使唤的。”她往桌边靠坐,十分得意。   “我叫你跪,胆敢不跪?”   碧之到底是个二七女童,见她色厉内荏的坚持,止不住颤了颤,“你不是不喜欢人跪着说话吗?”   慕挪瞠目冷笑:“我就喜欢你跪着。”   到底是吓得跪了,她松了口气,终于治住这没章法的丫头了。   一扭头,燕南风正在门外,碧之带着哭腔欲冲过去,她扭头一指:“跪着!”方缓缓走去取下门闩。   燕南风淡淡看了一眼碧之,没有制止的意思,嘴角扯出一丝淡淡的笑,拱手道:“皇城使燕南风见过晋安郡主。”   “皇城司来了多少人?我好让蝉衣为大家准备午食,监视我想必也是很劳神的。”   “不必费神。”   她扫视他身后,不过三个披衣带刀的皇城司,“就不怕我跑?”   他眨眨眼:“你现在是什么处境?”   “先中毒,后软禁,皇后一定对外宣称我在养伤,而八王府一事会被众人欲盖弥彰,最后我不过是白白入宫。”   “错,你的处境是你不知凶手是谁,若立即陈情于圣上太冒然,最终只会迁怒旁人再来杀你,对外宣称你在楼中静养毒伤,则意味你尚且毫无威胁,最安全不过,软禁是为保你。”   她想起皇后满是算计的眸子,冷眼瞪他:“你自然是为她说话。”   “我不为任何人说话。”他眨了眨眼,朱砂痣微微一颤,“不过私下溜出去倒是可以。”   她闻言喜形于色,拔腿要出去,燕南风笑出声,抬手示意身后皇城司上前堵在门口。   “郡主,在下是说溜。”   燕南风走后,碧之坐在地上揉着膝盖:“你就别想了,公子一定会把你看得牢牢的,软禁你是他的意思。”   他?   慕挪昏昏郁郁走向四柱床,“恩,你继续跪着。”      一日无话,翌日未时乌云袭城,带着一阵瓢泼大雨。   慕挪推窗趴在窗槛上招呼皇城司三人进来避雨,没人理她。   蝉衣和碧之在里屋抱团小憩,屋里屋外唯有雨幕击瓦声。   她坐在门前抱起大叶紫檀琵琶,对着雨幕一阵拨撩,院里似有回音般空荡荡的,心中亦是。   不知何时雨幕里缓缓走来一人,手中低持青乌油纸伞,伞沿雨水如瀑而下,他步子极缓,长衫已经湿透。   皇城司三人已认出来人,却不敢阻拦,纷纷回头看慕挪。   而他走到阶下已经停住,琵琶声也停了。   大雨磅礴有一种莫名的悲戚,她以为在此情此景下慕连侯会以一句“好久不见”开始,然而并没有。   “我都知道了,扶桑都告诉我了。”他双眼下一抹青黛色,而目色淡然,无喜无忧,“你宁愿让他先知道一切而不是我。”   “我一直没有机会。”   “你有的,是你不愿。”   “所以你是来怪我的?”她走出屋停在雨幕之外,再也不会像少年时一样执着于疯狂执着于眼泪,“都淋湿了,进来坐吧。”   他摇头,“不必了,我只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无奈一笑:“当年太多事,你问的哪一件?”   “所有,”他顿了顿,“关于你的所有。”   “当年我从那场大火中逃了出来,后来辗转进入了陆公府,我本想就一辈子留在那里,没想过还会遇到你。”   “为什么不来找我?”   “也许还没找到你,我就会死,”她又无奈一笑,“何况我们之间都怨我。”   他一愣,望着她,不住举步靠近她,紧握她的手,“不怨你,无论过去如何我都不怨你,你还能出现真的太好了。”   慕挪点头,连忙道:“既然如此别再责备百里扶桑。”   慕连侯闻音愣住,牵住她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松,他定了定心神,除去脑中猜疑与杂念,强迫自己一笑:“皇后娘娘已与父皇禀报留你在宝相楼养伤,你暂且安心,待时间成熟我会带你离开。”   雨突然变大,临要走他柔声问她:“在我走前,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慕挪心中如有虫动,明知不便多问,却终究没能按捺住。   “百里扶桑呢?”   见他没回答,她又问了一句:“他安全吗?”    作者有话要说:  艾玛……一到需要写很多对话的时候三洋就歇菜了,妈蛋啊,好想用:他看向她,而她也看向他,不用言语他们就已明白对方 这样的一句话带过去,擦擦擦。 另外今天老娘问我怎么还在写,又没很多粉写什么浪费时间,我突然就在想是啊为毛还在写啊,很多人不都坚持不下去不写了吗?今天反思了一下突然明白了,很多人期望很高希望出彩,也许没达到期望就不愿动笔了,而我是真的喜欢写故事,我对受欢迎这种事情没有很大期望(我都不敢称之写作,是觉得自己能力还不够)即使不发表没人看,我依旧会写下去,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坑过任何一篇文的原因吧。 所以,所有的粉都是给我的惊喜,哪怕只有一个收藏我也会受宠若惊,阿里嘎多,晚安~ ☆、失望   慕连侯心中的那一卷浮叶终于沉入漩涡。   他想起多年前在百花园看见她被人抱起的景象,竟还深刻记得,在以为她死后的这些年,他有时忆起那画面,一念之间竟猜疑当年的她是心猿意马才离开他,这到底是心魔还是真相。   旧时的恋人,即使今非昔比,始终是不想让他人近身的,锁在楼中也好。   他笑意从面上层层褪去,松开手,“宗人府已经排除他的嫌疑,昨日就回了尚书府,我先走了。”   他走的极快,头也没回。      雨到晚时才停,百里扶桑走出昌德宫,见慕连侯一人默坐在白亭中,脚边未收的油纸伞已干透。   他走上前道:“方才我爹和陆太傅来过,知道你无事便走了,你去了哪里?”   “去了宝相楼。”   “还好吗?”   慕连侯笑了一声,抬头与他对视,似要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既然关心,何不自己去看看?”   他回的平淡,“与郡主虽是朋友,但如今有别。”   “的确。”慕连侯起身收了伞,缓缓问:“听说下毒的人查到了?是谁?”   “是陆千芊身边一个叫小松的丫头,已经被关押在宗人府,听说是出于矛盾,下毒时也不知郡主真实身份,此事与陆千芊有无关系还不好确定。”   他一愣,抬起头,狠狠道:“这种用卑劣手段的人为何不尽快处死?”   “因为郡主被皇后禁足于宝相楼,内务府尚未确定郡主身份。”   慕连侯怒道:“混账,难不成还会有假。”   百里扶桑一时静默,见他紧蹙的眉头渐展,才道:“你太冲动了。”   他的声音如深山钟磬,传到慕连侯耳边似从远至近,让他如淋大雨陡然清醒三分。   他怎会如此暴躁不安,为何见到百里扶桑更加恼怒不休。   他头痛欲裂,对自身的失望无望不解怀疑夹杂在一起,事事遇阻莫非是他一人的错,这世人都无过吗?他暮然想起慕挪问起百里扶桑的神情,她眼中的急迫与焦虑怕是连她自己也无从知晓。   慕连侯扶头缓缓往宫门走去,“你回尚书府吧,需要你入宫时我会找你。”   百里扶桑无多话转身便走,慕连侯又高声道:“我会向父皇请示,一旦确定慕挪身份,我便娶她。”   百里扶桑脚下微微一顿,走出昌德宫。   皇城的路在眼前蜿蜒漫长,百里扶桑不知不觉走到宝相楼,却只低头不看,楼中传来琵琶声响,只是几声又断了,有人嬉闹起来,笑声飞出楼台。   她的确很好,很好便好。   他离开皇城后马车驱向城外一个破庙,庙中已等着三个男子,看上去不过是普通商贩。   三人跪下,其中一人问:“将军传话,世子回宫后是否还需制造意外?”   百里扶桑厉声道:“此前在茶馆埋伏世子已然失败,天山上的意外世子也已在怀疑,不要乱来。”   一人揣度他面色,试探着问:“需不需要先杀百里方?”   他目色寒冰一般,冷冷看去:“不必,传话去,多谢大将军好意,有需助力之处会再通报。”      晋安郡主与世子相继返宫后,宫中四处传言,有人称郡主身份可疑,不可轻信,极有可能是受人指派,其中世子嫌疑最大,目的是借由假郡主来借刀杀人,至于假郡主被陆太傅府上人下毒,不过是世子一派内部自编自演的好戏。   这日拂晓天刚褪,圣上不上早朝,请晋安郡主前去乾波殿。   皇后本欲以慕挪余毒未清为由拒绝,却得了皇帝一句传言,又见国师亲自登门慈宁宫要人,受压下无奈点头,责令皇城使燕南风同行护送。   一路上二人无话,只是到了慈宁宫门前,燕南风做了一个让她上前的手势,只说了一话:“小心国师,谨言慎行。”   慈宁宫中国师正在,一身夺目的百鸟贴银乌袍,头戴一顶弯如月牙的黑色高帽,面上毫无笑意亦毫无恶意,近看肌理平缓看上去竟像是个十□□的普通少年,开口却是成年男子的嗓音。   他问:“郡主可好?”   慕挪只点头未说话。   三人随即往乾波殿去,慕挪第一次觉得这宫路竟这样漫长,这些年过去,她走在一条从妄想到失望再妄想的途中竟觉得脑中空空如也,心中再无凄凉、再无悲痛,再无悸动,很平静,平静到可以将半生一一说完。   她看了看眼前脚步渐快的国师,小小停步,等着身后燕南风跟上,伸出手小心翼翼轻轻的捏着他一片袂角,知道他安慰一笑,心中稍作安定。      到了乾波殿,三人应召而入,殿深处金龙屏风下正坐着一人,因天光不入只有一个轮廓正襟危坐,两侧宫人鱼贯离开大殿,殿门被一一关上,门上雕花落了一地光。   她出了出神,这才抬手轻抚膝上长裙,远远跪下请安,却迟迟没有站起来。   大殿内一阵安静,半晌,殿深处传来一声问:“为何远远跪下?”   “慕挪进宫后宫中一直多有流言,慕挪不想近前让圣上忧心。”   “也好。”皇帝走到殿中,问道:“当年你作词一句‘青鬓残雨碎朝前,琵琶声响第四弦’时,是谁问过你什么?”   “皇祖母问慕挪,第四弦该是什么声。”   “你如何回的?”   她想起自己那时年少桀骜,轻率回她:“第四弦不特别,只是琵琶声罢了。”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你五岁曾落水,回府后昏迷三日,落的是哪一个湖?”   只是这一问慕挪却怔怔,这件事燕南风曾提起,她自问没有此事,为何圣上再次问起。   “当时年幼,若未记错的话是宫中紫斑湖。”   他又靠近两步,慕挪抬起头,有光折在她侧脸,轮廓清晰利落,已能被他看清楚。   “你像极了你爹,是我慕家的孩子。”   她缓缓点头,脸上看不出悲喜,“父王慕途远在朔州一生清廉,死的冤。”   “如何死的?”   “被人割头颅悬在府中树上。”   “八王妃呢?”   “被倾塌的房梁压死了。”   “其余人呢?”   “大半死于利剑,小半死于大火。”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府中外墙下有一个平日嬉戏时挖的狗洞,是从那里钻出来的。”   “除了你还有谁未死?”   “府上一个叫宋胭脂的丫鬟。”   “人呢?”   “世道太乱,已经死了。”   “可有看清夜袭八王府的黑衣人?”   她摇头,“一个也没看清。”   皇帝点点头,终于近到她面前,蹲下身抬起她的脸,端详片刻,道:“随我到殿后,待我一一问清。”闻言国师也同行而去,燕南风方要跟上,却是皇帝道:“其余人在此等候。”      殿后昏沉又空无一人,殿北门紧闭,空有雕花窗棂而无风,十足压抑。   “十三叔一点也没有变。”他是当年数个皇子中面容最柔软的,到了今日也无一点老去。   皇帝坐定,摆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道:“你也没有过多变化,方才那些询问并不是怀疑你,只不过是非问不可。”   “所以十三叔已经知道八王府之事了。”   “寡人一回朝便听说你父王手下的数个州均被瓜分尽,此事寡人定会追究,你大可放心。”他看着她,目光中不怒自威,“不过你到底是个女孩子,封地……”   言语中她心中已明了,“封地慕挪一寸不要。”   皇帝点头又道:“寡人可把朔州留予你,亦可为你重筑八王府,还是,你想留在宫中?”   “这些对慕挪来说均不重要,重要的是慕挪想求圣上尽快查明凶手。”   “不急。”   她猛一抬头,“为何不急?”   “人已死,急有何用?。”   他安坐着,静的似一尊雕像,不为世间一切所动,也不为她施舍怜悯。   “全府上下近百条人命,怎会不急?”她按耐不住,站起来,“如果府中上下死于天雷,毫无冤屈,我是不会回到宫中的,难道圣上不明白吗?现在若不急查此事,真相便会被越埋越深……”   他打断她,“不必说了,寡人明白。”   “圣上明白而不心急,莫非因为我父王并不是圣上的兄长?”   “他是。”   “那为什么圣上知道一切却可以安坐无恙,连一丝悲悯愤慨都没有?”她顿了顿,“莫非是因为其实这件事对于圣上来说无伤大雅,全因我爹不过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罢了?”   “现在宫中动荡,寡人无心彻查,”皇帝转头看着她,声音朗朗回荡,“你这几年过得动荡不安,寡人明白,人难免变得敏感多疑,寡人不怪你,但是有些话一出口就是祸,不能再有下一次。”   她愣住,皇威在上,她却顶撞冒犯出言不逊,方才刹那之间那股不畏惧天地的怨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其实她怨恨旁观的所有人,是这样吗?      燕南风立在宫门外,身影像剪纸深深印在门中央,国师转过身深深看他一眼,缓缓走上前去,还未靠近却听见他说。   “这些年国师大人与圣上在天山可好?”   国师笑而无声,与他并肩站着,亦望着院外远天,“我听说燕大人也去了一次,可见了我宫殿?”   “见了,与乾波殿近乎一样,好一座小行宫。”   “与你同行的这位郡主也在,对吗?”   燕南风转头看着他,风轻云淡的一笑:“准备杀人灭口吗?”   国师亦与他对视,“怎么敢。”   一视之间,似乎都将对方看得明明白白,却又满是猜疑不解,国师默默伸出手正要握住燕南风的手臂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慕挪一人出来了。   国师退了两步,对慕挪点点头,又朝燕南风一睹便阔步走了。   直到他消失在路尽,燕南风才扭头看着慕挪。   她抬起头,没有表情,脸色惨白,“我没事。”她只身缓缓往宝相楼的方向去,燕南风跟在身后。   “他说在朔州给我重筑八王府,可我一人要一州一府有什么用,他自筑他的,我不去,我说我愿意一人来查八王府一事,只需他允我出行无阻,他却不肯。”   “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二人正走在一处空荡庭院的假山下,她转身一扫四周,眼光一闪,侧身将他拽进假山洞,洞中暗而潮,她近,低声附耳说:“八王府那夜的细事,我只与你和百里扶桑提过,可圣上问起黑衣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看了些介绍藏传佛教的书和文字,对于我这个信仰中原佛的人来说,藏传佛国确实让我有些诧异。所以脑中有一丝念头,也构思出一个故事,可是因为不想写出纯言情的故事而迟疑了,毕竟牵扯到信仰上面的东西不要乱写,我想我会想一想怎么表达比较委婉比较尊重,即使写出来应该也是个不超过两万字的短故事。 ☆、他的在意   当年皇帝远去天山是在春末的夜晚,而八王府的哄塌殆尽是在隆冬的拂晓,这之间时隔九月之久,彼时的皇帝已上天山鲜有音讯,若真是皇帝下令灭了八王府,这期间如何通知执行者,执行者又是谁?   燕南风一语道破,“这都不过是你一时猜测,无凭无据,现在就随意猜疑天子,必定是死罪。”   知她倔,却未料她铮铮回了一句:“我九族中余下的就是皇城中慕家人,他大可以杀尽。”   “鱼死网破是下乘之计,把自己赔进去不值得。”他沉思半晌道:“若八王府一事真与圣上有关,你为自保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个,立刻昭告天下你是假郡主,也许会暂将你关入地牢,但是有机会离宫,第二个办法就是投靠皇后。”   “我选后者,”慕挪抬起头眯眼瞧着他,“会如何?”   他忍俊不禁笑起来,“不会如何,就是立刻和世子一派割离。”   那些宫中势力之间的权衡,她从未想要参与,“原来众人都这样看我,他们认为我的出现是为帮衬世子?”   燕南风点了点头道:“倘若真是圣上有心灭你八王府,逃脱旧郡主却被世子带回宫……你猜以后会如何?”   “世子总不至死。”   “不至死是因为他还是世子,但暗惩必然会有,依现在圣上的糊涂来说,免去世子头衔也有可能。”   她声音猛然一高:“不可能!没有世子传位给谁?”   燕南风指放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历代王朝中难道没有将皇位传给一叔半侄的吗?郡主好好想想。”   她愣住,如今已经逼到这一步,她才知道往昔对这皇城的认识是有多浅薄,而她如今还是如斯无知幼稚,她低头沉默下去,转身一人缓缓走出去,燕南风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一路已至宝相楼外,她才转过身。   “为说服我,皇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他摇了摇头。   “那么容我再考虑几天。”她转身要进楼又站住,转过身,“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正大光明的在你身边保你周全,算是吗?”他无声一笑,丹凤眼下那颗细细的朱砂痣微微一动,缓缓走近,他靠的太近,指腹在她下巴上婆娑,鼻息在她鼻尖四绕,以至于他垂头时,她以为他会吻下来。   “可不可以和我说一句实话。”   实话?什么实话?这是他第二次提起,她却依旧不解。   燕南风眯起双眼,“你是谁?”   “青州陆公府陆二小姐贴身丫鬟胭脂,朔州八王府慕途之女慕挪,”她直直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也有坚定,“你想我是谁?”   “郡主的身份于我而言是一个遥远难忘又不甘的回忆,而从胭脂身上延续下来的你才是我最在意的那一部分。”   他似乎给予过关照,只是那时的她以为,都是为了利用,他们也是吻过的,从前在那座冷宫里她在哭,他给的是安慰同情的吻,也可能依旧透着利用。可她毕竟也见过一些男/欢女爱,有过少年失败的恋情,回想起他眼中种种只觉得全部是错觉,只觉得走下去依旧惨淡。   何况,他也是明白人心世道的,他这样混迹皇城权贵的人,对一个无权无势的落魄郡主怎会有真心。   但他用如此神情说那样的字眼,她便不太懂。   她知道该冷静,想移开他的手,手指在碰到他的时候却开始颤抖,她努力风轻云淡的一笑:“在意?难道你喜欢我。”   “把难道二字去掉。”   她目光不敢看他,只擦过他笔直的肩头,远目青山飘来薄雨,悸动的心渐渐平稳,她听见自己冷漠的说:“那便有些可笑了。”      皇后关照,今日晚膳是鹿茸炖鹿肚,玛瑙海参汤,又备了百花琼液。   蝉衣与碧之喝的有些多,醉醺醺在角落交耳,她一人坐在桌边,出神盯着手中汤匙,毫无胃口,蝉衣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心不在焉的答应着,都走神了。   她还在想燕南风白日里的那些话,他说的一点没错,如今朝前朝后皇后权势最大,如果八王府一事真的与圣上有关,而她又想查下去,她唯一的靠山就是皇后,但若她一言不发走向皇后,身后便是欠着许多人许许多多的解释。   扪心自问,查下去又如何?若真是圣上她又如何?她或许可以离宫,但从此以后会安心吗?对死去的人们发过的誓呢?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时猛然一愣,宝相楼外翠碧之间走来一人,乌眉微曲,眉清目秀,是许久不见的陆因茵,门外皇城司见来的是宫中女眷,一时不好抬手阻拦,只劝了一句此地不可入内。她却不听,依旧缓步走近,停在慕挪三尺开外。那股气势像足了从前在陆公府的时候,她走到面前的时候带着一阵风,竟让慕挪退了一步。   “见过晋安郡主。”她没有行礼,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这里是陆公府吗?”   “不是。”   “那么是太傅府?”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行礼?”   “不习惯。”   慕挪笑了一声,“我允你这一次,说吧,来找我不会只为了看我吧?”   “我听说了郡主的事,”她顿了顿,“我知道郡主此前一直在陆公府,后知后觉多有得罪,望见谅。”   “我很见谅。”她挑眉示意继续说。   陆因茵见她脸色不动,才话语踌躇,半晌缓缓问起:“斗胆问一句,苏大人相识的那个胭脂是郡主吗?”   哦,是为这个?   慕挪想了想,只想起这些年在青州,她几番在夜半被陆因茵的下人捆住手脚,生生丢进院中一人高的水缸,后来她将水缸砸穿,他们还是将她丢进空缸,往里面一把把丢石子。这就是她对陆因茵的印象。   慕挪点点头:“是我。”   陆因茵咬着牙根,虽恳求,目光还是不肯服输,“郡主已经有世子了,能不能与苏大人断了往来。”   “哦。”慕挪笑容满面,如花带雨十分漂亮,她双手抱在胸前,右手食指在左臂上有规律的敲打,“好啊。”   陆因茵一愣,“真的?”   慕挪好笑道:“我和他毫无男女之情,不来往有何不可?与我而言本就不打算和他再往来,你大可以回去告诉他。”   陆因茵面色终于和缓,却又不肯感激一笑,简单行了个礼,扭头走了。   慕挪望着她背影又立了片刻,笑容已冷掉,她转身看见明月悬在高楼上,燕南风坐在圆月当中,衣袖飞卷,长发扬起,身形是个剪影却似在凝视她,一直以为他夜中不曾来过,原来他始终守在那里。   她拾起笑容,对他招手。   “我愿意归顺皇后。”      晋安郡主在宝相楼养病短短八日后便搬入太平宫,太平宫位置刁钻,夹在慈宁宫与皇城司禁卫所之间,而与乾波殿间虽路途短暂却隔了大小十八道宫门。   皇后在她一表诚心后自是十分受用,与她畅谈良久话里话外都是提点她在宫中要明白“听话”二字的含义,而慕挪却正是最会演乖巧的人,未免皇后有疑心,她将蝉衣遣回昌德宫,在太平宫中开门却不出,至多不过坐在窗棂后,看看在禁卫所与慈宁宫之间走动的臣子,有时也睹见燕南风脚下生风的路过,唯有今日他突然侧头望来,她如过电流,立即转过身,却见碧之一直盯着自己。   “我听人说你和我公子有过婚约?”   慕挪抓起桌上两只白桃掂了掂,抛了一只大的给她,“婚约我是知道的,不过那时候并不知道是他,何况我后来死了一场,早就解除了。”   碧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他昨夜写了封陈情书让我交给皇后,我偷看了。”   “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他写了什么?”   “他要解除与陆太傅那个二小姐的婚约。”碧之满脸怪笑,既期待又好奇的趴在桌边,“如果陆家那小姐知道了,会不会恨死你。”   “难不成我会怕她?”她狠狠咬了一口桃肉,填满腮帮子,“这亲是皇后为拉拢陆太傅才定的,我看要解除不容易,再说燕南风退他的亲,与我何干?”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关我屁事。”   碧之眨了眨眼,“口是心非,喏。”她从袖里掏出一块金牌递过来。   慕挪端在手中一看,牌头一只金凤牌心一个玉琢天字,竟是天字凤头牌,此牌一向由皇后执掌,后宫大小事务任由处置,连皇上都不可插手,可谓皇后手中权利最大的令牌,她也不过是从皇太后那儿听说过,一时不免惊讶,“哪里来的?”   碧之睹了一眼门外,凑上前低声道:“几年前皇后把这令牌给了公子,让他暗中处置几个贵妃,后来后宫处理的七七八八,皇后也没将令牌要回去,在他手里搁置了四五年。”   慕挪沉思半晌,问:“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碧之交代完了,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咬了一口桃,“他没说别的,只嘱咐你不要玩的太大。”      近来皇帝回宫,宫中暗潮暂做平息,世子与皇后那头均因故低调行事,陆千芊也因小松下毒郡主而被遣回太傅府,陆因茵心情难得好,取了时令最好的茶与果登门董妃宫中,其实陆因茵心中并不认可董妃,抑或有些瞧不起她,不过是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却运筹帷幄,将美色权势玩弄鼓掌,若无苏如仕,她绝不暗中投诚,今日董妃去会见几名学士,苏如仕一人在宫中,她想此脚步又快了几分。   苏如仕起初是董妃面首而后为她办事,对外身份虽是董妃的教戏先生,时间久了也被人称一声大人,他住处隐蔽,被安排在宫后一处小林苑中,陆因茵近在林苑外忽见一个鹅黄发绳的小宫女摘了池中名贵的千瓣莲,又有一着杏花鹤纹黑袍的女子上前揪住她耳朵。   “手可真欠,赶快把花放回去。”   “是你说花漂亮的!”   “我说漂亮你就摘?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放回去!”   陆因茵停下步子,脸色已阴沉不少,慕挪回头之际已看到她,拨了一下袍摆,从袖里掏出凤头牌落落大方一笑,“我来办些事。”   陆因茵认出金牌,绕过走入屋中,声音不大明朗,“郡主几日前才答应过我。”   慕挪见她不悦也不生气,将凤头牌在手中抛的一高一低,“不用我再说第二遍吧? ”   前几日便有消息说晋安郡主投诚皇后,没想到她今日便来找麻烦,她虽面色缓和,嘴角带一丝甜笑,可眼底全然是盛气凌人。   陆因茵刚想驳回,抬头却看见苏如仕迎面走来,他面有倦容,垂头在想事,却在抬头看见慕挪的时候脚步停下,生生愣住了。   陆因茵心中万念俱灰,上前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拂袖上前作揖。   慕挪道:“今日风清日朗本不该来打扰苏大人,不过皇后有些事想要劳烦大人帮忙,还请大人好心。”   苏如仕将头低的更低,“下臣必定全力以赴,不知是何事?”他暗暗瞧了慕挪一眼,见她今日红唇粉面眼眸清澈,心中微微一漾。   慕挪装腔作势背手看了看周遭,将目光放在陆因茵身上,“人多口杂,不便交代,我见一旁有树林,不如借一步说话?”又对碧之扬了扬下巴,“把堂中茶果全数端来,不要浪费。”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后面基本上构思清楚了,会尽快写完,本篇he,两个男主,恩……考虑好久才定两个男主,写be写累了,不想再写死谁了,另外下一个故事想写一个欢快的搞笑的故事,应该会是有仙有妖的故事,到时会好好码字跟榜的。 ☆、夜车   二人走到林中,正有废弃的石桌石凳,她提裙坐下,苏如仕已要来扶她,她笑笑。   “今日来找大人是有事要求大人。”   “郡主但说无妨。”   “听说圣上在去天山的离宫之际,将宫中信鸽全部交于董妃掌管,如今慕挪就是想求大人帮忙查一查,看看这几年中有谁动用过信鸽往天山那头走过书信。”   “这事不难,凡是用宫内信鸽的人均有记录在案,只不过……”只不过这等事到底还是要经过董妃的允许,他不敢逾越权限。   慕挪心明,忙道:“不急,我可以等。”未料到浅浅几句他便答应了,她立即心朗气清笑容满面,“我是为皇后办事,若董妃问起便如实说,未免误会便不要提起我了。”   苏如仕点了点头,她起身要走,苏如仕也站起,却挡在窄窄林道上,“在下斗胆问郡主,那时的胭脂是郡主吗?”   慕挪料到他会有这一问,她抬手拨开一片枝繁叶茂看见陆因茵还立在不远处,脸色苍白浑身僵硬,像一根柱子,她笑了笑:“几天前陆大小姐也专程登门问过我,我已答复她,只是苦于答应她不可接近苏大人,所以才一直没与大人聊过此事,若是大人想知道可以问问她。”   苏如仕脸颊半白半红,蹙眉道:“我想郡主误会了,我与陆大小姐……”   慕挪抬手打断他,缓缓道:“苏大人一表人才,淑女倾慕亦不足为奇,而慕挪是个明事理的人,素来不善于与人争夺,慕挪先行告退了。”任凭身后人唤她,她也不留步匆匆离开。   碧之问她:“你怎么敢把皇后搬出来,若是董妃找皇后核实呢?”   “你觉得董妃敢找皇后核实吗?既是拿了凤头牌为何不用?反正后背有人撑腰。”她嫌弃的瞥了碧之一眼,“人家宫里的果子也偷,不害臊。”   “我饿嘛!”   二人一路斗嘴回到太平宫,刚到宫门前,却见堂上已有人在等,慕挪只消一眼便认出他,心中有些怵,悄无声息的想要离开,然慕连侯已看见她,正从堂上缓缓步出,步步逼近,碧之吓得溜走了,唯她一人被逼到墙下,她一动,袖中凤头牌落在草中,慕连侯拾起看了一眼,暮然冷笑,将凤头牌狠狠摔在墙头。   “宫中传言晋安郡主投诚李皇后,我一直不信,今日一早去宝相楼,果然人去楼空,你真的在这里,我说了我会接你出去,你为什么不信?我与皇后一向势不两立,你如今投诚皇后便成了我的敌人,为何要做我的敌人?   我向父皇请婚,让他将你指婚给我,他竟不肯,还责骂我沉迷男女之情不为他分心,吴国江山可能根本不会到我手中,我分什么心?真是可笑,我堂堂吴国世子,连娶一个女人都不可以。”   此时此刻的慕连侯已近疾言怒色,眼底有疯狂燃烧的火焰,那少年时脸庞清澈俊朗的他,如今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恶兽,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她撕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她试着平静下来,伸手将掌心触到他眉间,声音缓而平静:“快停下,你已经不像是你。”   她掌心温暖细腻,他有一刻觉得心头一软,却看见她眼底似有痛意似有讨好,她是不是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许多人,下一刻他脑中如有爪挠,心中全是恨意,“我没有变过,变得都是你们,你们都背叛我,在宫中下毒谋害,在宫外将我弃于天山而不顾,现在又违背我离开我。” 他脑中激起多少年来的回忆,回忆起那些龇牙咧嘴的面孔,回忆起冷漠的慕氏,又忆起因他死去的许多人。   “天山上的情况你应当和我们一样了解,没有人背叛过你,而我今日投诚皇后也并不是要违背你,无论世事怎样变化我都不会害你。”   “好,既然如此你现在就跟我走,往后跟在我身边,谁也不许接近。”他将慕挪的手腕死扣在手中,要强行将她带走,然而有另一只手突如其来将他的手腕扣住,此人力度极大,竟让他动弹不得。   “来迟了。”燕南风对慕挪笑了笑,垂眉见她手腕肌理上泌出血点,不住蹙眉,“还请世子松手,你伤到她了。”   慕连侯怒道:“区区一个皇城使,敢对我下命令,给我走开!”   “恕难从命。”   慕连侯怒斥,“再不走开,我就要你的命!”   燕南风对她安慰一笑,松开手的下一秒却从腰间拔出剑,直指慕连侯眉心,面容冷峻,“在我没命之前,还是奉劝世子放开郡主。”   慕连侯再望慕挪时睹见她不知所措的模样,竟一时感到无望,那个少年时不顾世间对错始终站在他身边的少女呢?那些坚守一起的记忆是他错记还是妄想?全都变了,没有人和从前一样,他现在像一个笑话。   他松开手,冷冷看着燕南风,“别让我知道你投诚皇后是为了他。”没有等她回答,他便走了。   她还想追上去,却被燕南风拦住,“不要追,你追上去难保他不再弄伤你。”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觉得方才窘迫不该让燕南风看见,“其实论道理是我不对,不该在这个时候站在他对立面,可是如果留在他身边却又整日查他父皇,只怕迟早对他有害,其实他并不坏。”   燕南风将剑收入鞘中,道:“他只是病入膏肓,有疑心病。”他笑道:“不过他最后一句话我倒是喜欢。”   慕挪一愣,眼神又轻飘飘的,从他脸颊擦过从肩头飘走,落到邻苑的树梢上。      几日后刘小侯爷诞辰,在京城赫赫有名的鸽子楼设了小宴,慕挪对他毫无好感,先是推辞不去,后他登门三番两次来请,她这才挨不住,挑衅的问了一句:“当日你对八王府有所冒犯,今日如何请罪?”   刘小侯爷亦是狡猾,“烈酒,以一罚十。”本念着不过就十杯酒,怎知慕挪笑了一声:“可以,我一坛你十坛。”   是以,当夜她便一坛烈酒下喉,逼着小侯爷将身边十坛老酒灌下肚,眼见他倒地再也坐不直身子,她才阖眼往燕南风背上一趴,昏天暗地的醉过去了。   人臣散尽后,燕南风将她背下鸽子楼,而楼外大道空荡,夜深人静唯有风旋,在不远处停着一顶油毡马车,车头悬着明灯,车夫隔车帘通报了一声,马车上便下来两人,其中一人是陆德陆太傅,另一人则是百里扶桑。   二人作揖唤他:“燕大人。”   燕南风站定,带着笑意颔首,“见过二位,不知深夜在此等候有何贵干?”   陆德看了一眼百里扶桑,百里扶桑睹了一眼慕挪,才缓缓道:“今夜是太傅大人有事想请教郡主。”   燕南风笑,“可惜郡主醉了,太傅大人尽可说,我可代劳转告。”   陆德匆匆道:“几日前燕大人向皇后娘娘请旨撤掉与小女的婚约,当日皇后娘娘已将此事转达府中,小女她年轻气盛一时冲动贸然入宫理论,然而数日过去都未回府,老朽得知后也入宫寻过她,竟全然没有她的消息,心中未免担忧。”   从他向皇后请旨至今,已过了七八日,他有些诧异,“至今未归?”   陆德点头,深深一叹,“全无消息,老朽心中未免担忧,一时怕她冲动惹出是非,一时怕她想不开,一时也怕是郡主将她……”见燕南风脸色一沉,他忙道:“其实老朽明白大人的退婚于情于理,本就是圣上为大人与晋安郡主指婚在先,这一点无可厚非,是老朽未能管教好小女,只是郡主亦是年轻气盛,只怕二人碰面会有冲突,而小女在宫中又无所依靠,会被郡主责罚一二。”   太平宫前后都已安插皇城司,每日宫人进出无一不记录,陆千芊根本未曾出现,陆德无凭无据此行实则是问责,若非他在,以陆德的脾性及口舌,只怕会不分青红皂白将慕挪骂的哑口无言。   燕南风心中已十分不悦,他走向宫车,将慕挪抱入车内,才道:“宫中大到皇亲国戚小到宫女太监,出行均有记录在案,此事太傅大人只需告之我一声我便会查清,即使此事只是听闻,看在我与陆二小姐多年交情上,在下也会全力追查,只是退婚一事是我一人做主,与圣上早年的指婚无关,此事过后还请勿扰郡主,若是真有必要过问郡主,也请到禁卫所告之在下,郡主的一切在下一力承当。”他转过身对着二人时,眼底已没有分毫笑意,只一个颤动便能拒人千里之外。   宫人均知禁卫所的燕大人魄力骇人,话中无刀,气中却有刀,这也是陆德第一次见识,本以为当初向皇后暗示结亲,将他收作女婿会大有用途,未料到事不成又多事端。   陆德拧出笑意,作揖道:“有燕大人此话老朽便安心了,那么老朽便回府等候大人的消息,还望大人早日查明,七日后老朽再向大人要人。”他转身走时目色骇人,被黑暗吞没。   燕南风扭头对百里扶桑笑笑,“路途遥远,送你一程。”   夜半途中车马缓缓前行,凉风习习,车头灯摇曳,笼着车外两个男子。   燕南风拉下车帘,挡住灌入车内的风,“近日不见你入宫,怎么和陆德同路了?”   “并不是同路,他找我出面是怕郡主拒见他,我答应随同是怕他为难郡主。”   燕南风笑了笑望着前路,一时无话。   沉寂中百里扶桑突然道:“听说前几日世子去郡主那闹了一场,她没事吧。”   “她若有事能喝一坛陈酿吗?不过世子的脾性很随百里大人和陆太傅,能演善语又简单粗暴,你有空要多劝他。”   “不知为何,自他从天山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也极少召我入宫。”   “站在权势的风头浪尖就会怕,人一怕便会变,你离他远些是好事。”   “燕大人似乎很了解这个道理。”   “当然,这是我娘告诉我的。”眼见尚书府已在路尽,燕南风忽然问道:“想起一些传言,听说百里公子刚出生那年,百里方大人险些将你丢失在宫中,可有此事?”   百里扶桑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陈年旧事了。”   燕南风恩了一声,抬手摘下车前灯,用竹签勾起灯芯,灯华更亮,他将圆灯缓缓提起,正将百里扶桑的脸照的清晰,“为人父的心糙是常事,不过为人母的怎会分辨不出自己的孩儿呢?”   百里扶桑抬头与他对视,这一视之下,谁也没有说话。   尚书府门外门童已上前牵马,百里扶桑下了马车,道了谢,又道:“既然郡主投诚皇后,往后还请燕大人多照料,不要让她沾酒。”   燕南风往车壁上一靠,洋洋洒洒道:“喝酒是为尽性,她开心便好,我只管她周全,我看你很记挂她,有空可来太平宫闲坐片刻。”   车马刚走,百里方便随灯从府中出来,问道:“扶桑,这么晚回来又去了哪里?方才是谁?”   百里扶桑回神作揖,“与陆太傅出行办事,路遇燕大人车马便顺利回了府。”   百里方点点头,责备道:“此人行事古怪,少与此人来往!”百里扶桑称是,扭头望了一眼消失在黑夜中的八个黑衣人,便转身入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世子一派的人之间不太团结,大多都貌合神离,因为世子心不在朝野,没有作为不会拉帮结派,所以身边一些人早就暗中与别派的人交好,慕连侯已经因为自己的疑心病和嫉妒病步入黑化阶段了。 ps欢迎捉虫,晚安~ ☆、矛盾   当夜将醉酒的慕挪送回太平宫后,燕南风赶回禁卫所,他将所有信息梳理过后,思虑半晌,佩剑往国师宫中去。彼时已尽子时,遥望国师宫中却灯火通明,然则里外寂静,甚至无一人守夜通报,燕南风心中警惕,缓缓走入。   国师正端坐宫中,他盘腿闭目,双手静置膝上,似在打坐,突然有风过堂,吹的四周烛火闪烁,在他原本还算清朗的面孔上留下重叠怪异的光影。   燕南风才迈入门槛,宫中内外灯火瞬间熄灭,他在黑暗中下意识反手握住剑柄。   “深更半夜闯我宫中,是为无礼。”国师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左侧。   “在下心有疑虑想向国师请教,一时心急只好硬闯,得罪了。”   国师的声音又飘向右侧宫柱,“但说无妨。”   “多谢。”他听见耳畔有急速的风声,知道国师已近在身边,“近日在下得来一副雌鹿逐浪的图腾,听赠与者说这图腾来自一个族系,曾扎根在吴土上,后被本国开国君主驱逐出境,从此隐没在蛮荒,鲜有人知,在下听后对此深感兴趣,又知国师大人精通古今,不知对此可有了解?”他的眼睛已能适应黑暗,他隐约看见国师双腿似流云飘到他眼前。   “蛮荒中没有人烟,我看燕大人听闻的恐怕都是传说。”   燕南风笑笑,继续道:“是否有一种可能,吴国开国前那族系的族人住在天山上,并修建了一座小行宫,而后吴国开国君主发现此族后便全数驱逐,又按照天山上小行宫的模样修建了现在的乾波殿?”国师已缓缓逼近,双眸在黑暗中泛着微黄的光,燕南风不惧反笑道:“此族单名一个吴,传言族人间相传开天之术,实则是妖术。”   眼前的国师长发在周身扭曲,如同蛇蟒般缓缓缠住燕南风的双手,“还有呢?”   燕南风拔剑割去缠在手腕上的头发,微微一笑,“大人你见笑了,方才那些全是在下乱猜的。”他退了数步,虽作揖却不收剑,“其实在下连夜来还有一件事要请教。”   “说。”   “陆千芊在哪里?”   火光突然从国师指尖跃向四周灯芯上,刹那间宫内灯火通明,国师已遥遥坐在座上,他面容稚嫩真似少年,但开口却是成年男子的深沉,正是这份诡秘使宫人对他多是畏惧,他音从腹出,眼眸里透着一丝绿光,“燕大人心思缜密又是个聪明人,即使你知道什么我也不会将你处理,但那丫头不同。”   燕南风面色微微冷却,却很快笑了笑,抬手收剑,“好,在下告辞。”      *   连日来烈阳当头蝉喘雷干,宫井倒流竟旱了大半,后宫气氛低迷,多数人躺在床榻,碧之也在屋中呼呼大睡,怕是响雷也劈不醒,慕挪卧在躺椅上却汗流浃背,有气无力打着檀香 扇,抬手刚松开衣领,便听见有人唤她,抬头便见一个儒雅书生似的男子近在门外,是苏如仕,他手中提着一只堆漆双花八方盒,刚坐下便将盒盖打开,里面是一块方正透亮的冰。   他笑道:“这是前几日圣上赐下来的存冰,我带了一些给你。”分明是赐给董妃的,冰上还浅浅凿了一个董字,却被他刮花了。   她睹了一眼,靠回躺椅,又松了松衣领,只觉得热的喘不上气,“多谢了。”   苏如仕望了望门外,抬手从袖中抽出一叠名单,道:“这是宫中信鸽往来的记录,今日董妃不在我一并拿来了。”慕挪起身接过翻看了半晌,不禁皱起眉头,他接着道:“我已经看过了,圣上不在朝中的那几年很少与宫中飞鸽往来,唯有几次是在回朝的半年前。”   既是飞鸽传信,难道在他离开皇城之前早已安排人手要毁掉八王府?从前她不懂尔虞我诈,如今历经世事回想过去,皇太后多有些偏向她父王,而父王又一人坐拥国中三分之一的土地,难免不叫人眼红,于国君而言便是颗眼中钉。   一时心烦她无意交谈,递回名册便用力打起折扇,檀木香一阵阵扫到苏如仕鼻下,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见有颗汗珠从她发间缓缓滑入衣领,他低下头,“我在想从前……”   太热,她喘不过气,懒洋洋恩了一声,外面蝉鸣又起了。   “胭脂,从我知道你是郡主的那日到今日,我一直在想从前的事,那时候是我不知你真实身份,竟与你有了夫妻之实,如今回想是我该死。”   她闻声一个激灵望向他,她早该猜到苏如仕对宋胭脂如此纠缠暗示,不该只是挚友,她别过脸沉声道:“什么都别说了,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你走吧。”   苏如仕愣住,“但你毕竟是郡主,往后若是你嫁为人妇被人发现……”   “说到夫妻之实,你与董妃在先,何况我郡主之位远不及一个贵妃,我看你不必考虑我,往后的事我会自己处理。”   他目光温柔望着她,轻声道:“我并不是贪恋权势,我十四岁那年师父说皇城金碧辉煌不同俗世,我与兄长信以为真随他入宫,这么多年早已习惯这里,我一直以来也没有离开的理由,直到兄长因欲加之罪死于大理寺,我便一直想要离开,若是你也愿意,我们可以一起逃走。”   她蹙了蹙眉,“不可能,你别再妄想了,我不会与你在一起。”   “可是我们已经……到底为什么?”   她冷笑道:“你身边太多女子,董妃也就罢了,陆因茵从前待我狠毒,与她接近的人我一概不喜欢。”   他又一愣,深思片刻,声音笃定道:“我若是抛开这些关系,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她随性点了点头,终于将苏如仕敷衍走了。   门外蝉鸣休,正传来笑,“你这样答应他,到了时候他真做到了,而你又出尔反尔,他可会恼怒的。”燕南风望了一眼桌上方正的冰,放下手中的扁壶,又道:“皇后赐了藏冰给禁卫所,等我回去已经都化成冰水了,论解暑不如冰块,你还要吗?”   “偷听便偷听,还分析的头头是道。”她接过扁壶,饮了一口,“桌上的冰送你。”   “多谢”他端起冰抛出门,“既然你不是他交好的宋胭脂,为何不说实话?”   她迟疑了片刻,望了望门外又望了望他,“不能说,她被我杀了。”   因她今日的坦然燕南风微微一愣,半晌又听她道:“这几年因这件事我总是惶恐又不安,还总是看到她的幻象,有时候她像鬼魅有时候像妖魔,有时候一闪而过,有时候又在我眼前迟迟不走,我最初觉得她死的应该,而现在却很愧疚,一愧疚便很悔,一悔就辛苦。”   她从扁壶口抬起头看着他,杏仁般的双眼缓缓眨着,想起很久前的一些事,“她从前是我的贴身婢女,八王府被焚的那一夜我和她一起逃了出去,可是我们却在青州走散了,那之后过了半年我才再遇到她,那时候她已经投奔陆公府,我再三恳求她便将我藏在府里,可是没料到几日后我便被人发现,当夜陆公府便彻夜抓我,她怕我拖累她,想把我交出去,我不记得怎样杀了她,只记得是在一口井边。”   她此刻没有眼泪,神情淡薄,眼神飘出窗,这故作镇定的模样让燕南风讷讷出神,她说的话也只听进去半数。   “你一个人在青州城的半年是怎么过的?”   “我什么也不会,所以只能乞讨。”她对上他的眼神时却是一愣,半晌垂下头,再抬头已再次换上笑容,“你不用可怜我,都过去了,真的。”   二人话音刚落门外已来了一位公公,他见到燕南风在此有些诧异,连连请安,随后对慕挪道:“圣上请晋安郡主往乾波殿走一趟。”见燕南风起身欲随行,他抬手揽住,“燕大人,圣上只请了郡主一位。”见燕南方不为所动,他尖声道:“燕大人莫跟来,再跟便是……。”   “便是抗旨。”他风轻云淡一笑,“公公带路吧。”   三人抵达乾波殿时,殿中已有数个人影,慕挪心中感到不安,又对燕南风道:“你还是别进去了。”   他一手解下腰间剑,一手放在她头上,“别慌,走吧。”   殿内除了皇帝国师与皇后,还有陆德、陆因茵、百里方、百里扶桑、慕连侯及几位她并不熟悉的臣子。她还未行礼,皇后已先发话:“燕大人何以在此?”   燕南风回:“是皇后娘娘下旨让微臣时刻保郡主周全。”   皇后一对狐狸眼紧眯,冷冷道:“此刻不必。”看来今日皇后全无袒护的意思。   慕挪上前一一行礼,礼毕众人却不发声,她问:“敢问十三叔,今日召见慕挪所为何事?”   皇帝朝陆德瞧了一眼,陆德道:“今日邀郡主前来,便是想问问郡主将我府中小女藏去了哪里?老臣几日前确是找过郡主,但那时燕大人答应代劳在宫中查小女下落,可如今七日时限已到,小女迟迟未归,老臣不得不通报此事。”   燕南风冷笑一声:“我从未答应太傅大人七日之内找到人,若是大人真想尽快找到她,何不一早通报大理寺?”这一问顿时让陆德哑口无言,“除非大人本就想借此问罪。”   旁侧的慕连侯怒道:“燕大人不过一届皇城使,何以言语如此嚣张?太傅至亲失踪,事由又与你有关,即便是找你也是应该。”   “既是与我有关,召见我一人便好,郡主对此全然不知,为何召见?”   慕连侯虽对燕南风有所看法,却不愿针对慕挪,顿时哑言,恶狠狠看着他,陆德接道:“小女因你撤婚才一时昏头入宫找郡主理论,随后在后宫失踪,你与郡主都逃不开干系。”   慕挪已听明白了七八成,她不待燕南风开口,已端手走到陆德面前,不急不躁说道:“不必争辩了,今日慕挪当着圣上国师与皇后的面回答大人,近日我都在太平宫内不曾见过陆千芊,而唯一的人证是我宫中那个小宫女,但若是她来作证恐遭人说是假证,所以我并不争辩,太平宫中不过五间房,里外两个人,前后院巴掌大连野猫都藏不住,诸位可以前去查看,但是诸位若是在没拿到物证人证前,贸然加罪诽谤于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她想起这些年在陆公府中得知的一些秘密,比如陆德的贪婪与恶行,但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百里方冷笑道:“好大口气,一直以来郡主也未证明自己身份,老臣亦可猜测你不过是八王府里一个女婢。”众人突然连声附和。   原来绕来绕去却是问责这件事,“既然尚书大人大胆猜测,也请您拿出证据。”   “即使没有证据也不能证明你就是晋安郡主,你贸然出现,谁知真假?”   “是不是晋安郡主,我八王府上百亡魂都知道,不需要任何人出面证明”   一时间舌战连连,皇帝蹙着眉抬手示意,一旁的公公掐着嗓子制止:“这是大殿,不要吵了。”   皇帝道:“慕挪的事往后再说,如今先要找到太傅千金,既然确实与燕大人有关,就劳烦你协助大理寺在一个月内破此案,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一旁陆因茵闻言不住捂嘴,似乎极为痛苦,分明是装的,慕挪翻了个白眼。   燕南风作揖应了,抬目看了一眼国师,他在垂幕后侧耳听着,没有表情。   皇帝又道:“八王府重建一事已过半,慕挪你若是有心的话也该去一趟朔州。”他今日精神萎靡,眼底微微泛青,话毕便与国师先行离开了,皇后亦不发声极快的走了。   慕挪离开时从百里扶桑与慕连侯面前走过,她知道二人都看着她,她却不愿回应一个眼神,任何一个眼神都可能透着失望与偏凉,有一刹那她渴望他们为自己辩解一言半语,然而并没有,除了沉默便是针对,这深宫总能让对立的人不言善。   一路沉思,到了太平宫门前,她毫不犹豫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圣上亦给我下了驱逐令,三日后我会离宫去朔州。”   燕南风点头,问道:“八王府旧事你有什么打算?”   她摇了摇头,“暂且不查,留在这里也未必能查出什么,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陆千芊,怎么办?”   “不要在意,我不会让这件事与你牵扯上关联。”   她摇头,“我担心你,也担心陆德会一再问罪,到那时恐怕不是今日这样简单,若是圣上真的责罚下来,皇后又怕闲事置手不顾,你要一人承担任凭发落吗?”这番话太发于心,她问出口时自己也愣住。   他心中一片柔软,却依旧和她开着玩笑,“如果我真要死了,你会赶回来看我吗?”   胡说八道!她猛然蹙起眉头,甩开腿走入太平宫,“我才不会。”   三日后,因朔州八王府重建,晋安郡主恳请离宫回归朔州城,皇帝皇后纷纷准了,宫中皇城司只能将她护送出京城,在西门分别时,燕南风递给她一把双刃短剑,“朔州旅途虽不远,车马不间断也要走上两日,途中你务必小心,在朔州出了任何事都不要离开八王府,我会去找你。”他又示意她留意车厢,马车走远后,她在车厢内找到一个红木箱,里面是他准备的盘缠与衣物,还有一张字条:朔州城杜家楼,有人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有四个人的身份不是真的,其中有两个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南风口(番外)   那一年京城的雨下的别样大,每一滴雨水都重重击打在屋瓦上,屋中没有点灯,房顶上七八个破洞已将屋中照亮,而泥墙四处向下淌着水。   他在门外踌躇,半晌才推开形同虚设的门,嬷嬷卧在木板床上,即使被他借来的蓑衣盖着,身形也瘦弱的像一把枯骨,她脸上都是雨水,银丝般的头发湿漉漉黏在枕头上,他将伞移到她的头上,只一刻自己已浑身湿透。   嬷嬷艰难的睁开一只眼,眼前画面却看的不真切:“是少儿吗?”   他轻声应着,望着她苍老的脸没有说话。   她坐起靠在泥墙上,伸出干瘦的手示意他坐下,墙上泥水顺着她瘦弱的肩膀流的浑身都是,他抬手替她挡住泥水,她却不让,将他的手握在手心中,那里的温度已经比昨日要凉。   “我知道你是特意回来看我的,宫中车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不要耽误了。”   “我想过了,还是留下来照顾你。”   “从前你母亲对我也是极照顾的,我拖她的福才没受那么多罪,如今怎能让你照顾我,”她侧过脸眼底都是感激,雨水在她瘦弱的锁骨上盈成一团,又被他的长袖拭去,“这十年我没能好好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你长大了,步子走的快了,我这老东西跟不上了,你万不能为我放缓脚步,更不要错事良机,你不能总是太善良,入了宫后要多想着自己,那里的人不像你,你要多小心。”   她的手已在流逝温度,他知道她的时间不长了,“别说了,多睡一下,多睡一下雨就停了天也亮了。”   她像孩子一样将头靠在他肩上,脸上的皱纹像层层叠叠的山峦,声音缓慢悠长:“我已经睡过了,我方才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只家燕,冬日飞过千山去,却在初春的南风中飞回了旧巢,我真希望那只家燕是你,孩子,我这一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回家的路要靠你自己了,你要好好保重,待到你回家的那一日,站在南风口,如有大风席面,那就是我来看你了。”   屋外传来雨靴声,李师父已赶到门前,他从门隙中望了一眼,不悦道:“言少,快走,太乐局的车马已经到了乐府门外。”   他良久都没有应,李师父刚要上前,他却突然将嬷嬷的身体放下,她的身体变得那么重,陷在被雨水浸透的被褥中,那把伞他再也没撑起来始终遮着她冰冷的脸,他走到屋外将门锁上,师父问:“她还好吗?”   “她变成春风了。”李师父满面不解,他却只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低道了一声:“走吧。”   宫中掌管礼乐的太乐局的车马已在乐府门前等待,他上了车后,李师父递上九节箫领过银两后便走了。京城中的乐府除了收钱吹奏,平日里并不教授学生什么,乐理技巧全靠自学,连李师父也惊讶他能靠自己将九节箫吹的如斯好,他不过是去两户官宦人家给舞娘伴曲,宫中的人便找上来了。   接他的大乐令知他临阵回过家,心中不悦,一路未与他言语,只在宫门前问了一句:“叫什么?”   “言少。”   “倒是个好名字,到了这里少说话不是坏事。” 大乐令终于抬眼看了他一眼,“你师父说你家中还有长辈,是哪一位?”   他毕恭毕敬道:“我没有家人。”   大乐令知道是他不愿说,遂点头道:“这样最好,进宫入了太乐局就好好学习乐理,不要想着外头的事了,这外头的一切已经与你无关了。”   太乐局的日子比外头要紧张许多,他入宫后每一日近乎都在吹奏,大到祭祀盛宴,小到宫女也会来请他吹一曲。   一次散宴后皇太后专唤他上前,赐了一叠糕点,他不接,皇太后笑说:“你的箫吹的真好,快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瞧瞧。”他却始终垂着头。   一旁的贵妃训斥他:“好大的胆子,老祖宗赐你东西也不接着,让你抬头也不听,太没规矩了。”   “你才没规矩,当着哀家的面嚷什么,没瞧见这是个孩子吗?”皇太后将那贵妃骂回去,转而冲他笑,“不抬就不抬,刚入宫胆子小点好,不惹事,你叫个什么名儿?”   “回皇太后,我叫言少。”   皇太后沉默半晌一时不再言语,一旁公公对他吹鼻子瞪眼,皇太后缓缓摆了摆手,低声对他道:“哀家喜欢的孩子和你是一个姓,许多年过去了哀家听着这姓心里还是不舒坦,你要是愿意能不能换个名儿?”   南风趁着夜色来,温柔的盈满着他的双袖,他攥着手中的箫,轻声说:“恩,以后叫燕南风。”      宫中时光如水,半载半载的过,大乐令很赏识他的才华,常将他带在身侧出入皇城,有时大乐令去京城武馆瞧人习武,他便在旁将所见的一招一式都记在心中,又趁夜折枝练习,有一日被大乐令发现了,他问他为何要偷偷习武,他回:“手持一只箫,怕是走的不长远。”   大乐令并无责怪之意,笑道:“你能这样想很好,我会替你保密,我收藏的兵器你可随意拿去使用,只是不要叫人发现。”   “条件呢?”他抬起头,已有棱角的脸上满是认真。   大乐令不住笑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没有条件,如果你愿意,在我有难的时候出来保护我就好。”   那之后,与大乐令辩乐理,论武艺招式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宫中的日子不好却也不坏,一过便是三载。   这年八王爷的郡主要过生辰,皇太后带着太乐局的乐师走了一回朔州,途中歇息的时候,皇太后瞧见他,让他挨着身边坐,老太太将瓜果都推到他面前,笑道:“累了乏了吧?下回这种苦差事叫你们当事的不要让你出来,走一趟多折磨人。”   他这时已比当年稳重,笑道:“不碍事,出宫走走也不错,看看花花草草。”   皇太后点点头,惋惜道:“可怜你小小年纪就困在宫墙里,那可不是好地方,外头的人想进去,里头的人想出来,就凭着这一点我就敢说那地方不好。”   她实在直爽,对于深宫也并不一味褒着,他微笑道:“那是因为想不明白,外头的人想不明白才想进去,里面的人想不明白就想出去。”   老太太咬了一口瓜,歪着头,头上一团花白发髻垂在脸边,眼尾眯出线来,“哟,你这小家伙倒是想的通,那你想不想出来?”   他摇了摇头,“我在里面便觉得里面好,此刻在这里也觉得这里不错。”   她咯咯笑起来,“好好好,你要是在里头过得不好,就到大明宫来找哀家。”   又是一日晨兴夜寐,终于赶到朔州八王府,翌日午时才开宴,乐师们早早歇息了,他一人却睡不着,夜半月高时拿着九节箫在八王府内行步,南风口处有风声,他在迎面的夜风里静静站着,突然听见院墙那边传来几声笑声,随后传来哭声,在这夜中极为渗人,他踌躇片刻还是举步走去,见那大院中立着一颗参天榕树,近乎将月光遮住,树上有个四五岁的女童正抱着树干啜泣,树下立着几个小少年,正为眼下的恶作剧欣喜若狂,簇成一团捂着嘴笑。   听见脚步声,他们抬头端详燕南风,小声问:“你是何人?府上的下人?”   “我是宫里来的。”   那几个小少年闻言拔腿就跑,树上哭声突然止住,他见那女童没什么表情只傻愣愣看着他,转身便要走,怎知又起了一阵大风,枝叶乱颤,女童就快掉被晃下来,又哭了。   “抱我下去抱我下去。”   他迟疑了片刻,她始终在哭,嘴里依旧喃喃着:“抱我下去抱我下去。”   他放下箫,正要上前,突然听见身后窗棂咚的一声响,屋内有人偷看,无意中脑袋撞在窗框上,他扭头靠近,轻轻打开半掩的窗,看见窗前桌边有另一个女童,见他靠近连忙趴在手臂间埋头装睡,他心中不住一动,嘴角一笑却不多问,转身上树抱下榕树上的女童,怎知手脚突然一滑,抱着她一起摔在地上,桌边那女童正从眼缝里瞧着,见此状终于耐不住,跳起来:“哎呀!你摔着她了!”   他借着月光回头看去,看见她一张白皙的圆脸在窗里,双目乌溜溜的,嘴唇圆圆翘着,多有几分可爱。手边那女童还在哀嚎,他将她扶起来却在看清她模样的时候愣了一愣,回头再朝大开的窗棂看去时,桌边女童已然消失不见了。   片刻后从屋中冲出一个小丫鬟,一把将他手上女童接过,对他说了一句:“多谢公子呀。”话毕匆忙带着人进了房间关了门窗。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口,直到翌日午时,在宴会上他见到了八王府的郡主,她一身笋色华服,不施粉黛,一头柔顺乌发只在耳边盘了一个小髻,她坐在八王妃身边,虽腰背笔直,双手叠放在裙上,但黑眸子还是调皮的四处张望,一副坐不住的模样。   他快速扫视四周,却未见到另一个女童。   宴后,他问府上丫鬟:“另一位郡主病了吗?”   那人停下步子笑他:“说什么呀?王爷只有一位郡主。”   也许是那棵榕树遮了月光,他回想昨夜,看见的两个女童容貌竟是一模一样,果真是看错了,很快他便将此事忘了。   回到宫中他依旧苦练剑术苦练箫,大乐令时常笑他是个疯子,从未见过任何一人入宫后如此拼命,他问他,如若苦练剑术是为自保,那么吹\箫又是为何?   他停下擦拭九节箫的手,抬头望着太乐局门外,想了又想方道:“为了本心,为了让自己记住我是谁。”   “我听过有人说为了一口饭,有人为了一口水,有人为了一家老小,有人为了荣华为了安定,却没听过这样的答案,”大乐令低头紧了紧琴弦,“在世间记住本心是好的,但人性如此幽深复杂,千帆过尽后你真的能看的清吗?”他微微举目见眼前俊朗少年一脸严肃端坐着看过来,不住笑出声,“别在意我的话,你吹的很好,不要停下。”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看不透自己的心,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我要怎样?”   “人生在世,自古想的多得的少,看不清时你便糊涂的活。”   他对着大乐令笑了一笑,低头继续擦着箫。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有机会第二次上榜然而……上榜之前首章点击是806,一天半下来是810,才涨了4个,额……应该是我的文名有问题,图片有问题,文案有问题…… 话说接到站短说胭脂骨上活力更新榜的时候,我真的找了好久……才找到上榜的位置……额……这绝不是吐槽…… ☆、曲萧萧(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     那年皇太后冲太岁,遂寿辰当日免去了寿宴,只邀约皇亲众臣在紫斑湖上欣赏湖雾,游湖动用了三艘游船,最小一艘载着太乐局乐师在旁侧吹奏,燕南风坐在乐师船船头,起调吹着一首《临江仙》,主船中传来一阵玲珑笑声,他微微侧目认出八王府年幼的郡主,她跟着几个重臣的儿女趴在船沿,用碾碎的绿豆糕喂湖中锦鲤,她发簪上的珍珠沉甸甸点中湖面,一笑便乱颤。   燕南风无心看她,重新望着眼前紫斑湖,远处正腾起湖雾,渐渐将湖面淹没,游船仿若行在天宫,湖雾最浓时,主船边传来落水声及嘈杂的喊叫,他停下吹奏随众人望过去,主船一侧已腾起大片水花,水花中露出那支珍珠发簪,船上众人惊呼郡主落水,皇太后急得直怕胸脯,八王妃喊的撕心裂肺,人群后头唯有一个蓝衣女童冷静盯着湖面,显得突兀了。   他会水却犹豫了,眼看她快沉下去,又被身侧会水的人捞起送上了岸。   他回去会将此事讲与大乐令听,大乐令闻言起身关紧门窗,嘱咐:“你今日看到的事莫要与人说,在宫里一个字就可定生死,你这样不招惹不出头并没有错。”他望着堂下少年,安慰一笑:“我知道此刻你心中愧疚,后悔没下湖救她。”   他一愣,“我没有。”   大乐令笑起来:“我年少时也嘴硬。”   后来听说那位郡主发了几日高烧,因太医治不好又连夜送回了朔州。   半年后,禁卫所需增添新的皇城司,他向大乐令请旨前往,大乐令看了他三眼,到案边磨墨提笔,口上道:“如此辛苦又危险的差事,不如在后宫吹吹箫拨拨弦来的安稳,为什么突然想去禁卫所,是在我这里不开心吗?”   他摇头,“既然学了刀剑就想试一试,你若是准了此事,我会感激你的。”   大乐令闻言在纸上下笔,将写好的批准令递给他,开玩笑道:“我不用你感激,你就记得当上了皇城司,保我周全便好了。”   几日后大乐令又为他亲笔一封举荐信,因这封信皇城使并未因他出身太乐局而有所偏见,他被选中后仍需为期两年的观察与操练,才能正式转入禁卫所,如此一来燕南风每日过得更加紧张,除了日常为各主各宫吹奏九节箫,还要午后前去操练场,常是夜半才归。   一日夜时,他无意入眠,坐在墙边吹起九节箫,吹了半厥突然从宫墙另一边传来一声赞叹。   “好听。”闻声可辨出墙那边是一个女童,他气息一断,她又道:“不要停继续吹呀。”   声音天真烂漫,倒是很少在宫中听见,他吹完下厥便停下了,半晌后那女童突然道:“你还在吗?”   “恩。”   “是位哥哥呀,哥哥你能再吹一曲吗?”   “你为什么还不回宫歇息?”   “我是溜出来的,白日里我的祖母不准我到处走,实在无聊了点,”她寻着他声音发现墙上那条细长的缝隙,便将眼睛贴在上面,“你能再吹一曲吗?”   “太夜了,宫里不安全,你该听祖母的话回去。”   “可是我的母妃说宫里最安全,宫里到处都是人。”   他指腹擦着箫身上一条划痕,淡淡道:“到处也有鬼。”话毕果然听见她飞快的跑走了。   他忍不住笑出声,起身刚要回屋,却听见她又绕回来了,喘着气小声道:“哥哥,我明天还能听你吹\箫吗?”   “你不怕鬼吗?”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那你来吧。”   听见她跑远,他绕出院门看了一眼,只看到暗夜里一个提灯的小小背影。   翌日夜里她果然来了,只是在墙那一面安静听着,听完后道了一句谢,高高兴兴的走了。   第三夜,她又来了,一个劲往墙头抛东西,连连砸在墙上半晌才抛过墙头,她迫不及待的问:“哥哥你吃了吗?好吃吗?”   他从草中拾起一看,是一包各式各样的糕点,碎的往下掉渣,他心头微微一烫,走到缝隙前看见一丝灯火闪烁,他坐到墙边一段木墩上,轻柔吹了一段,一声悲戚一声悠长,夜中秋虫也静了。   一商一羽断音,她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那曲儿本没有名字,是他随性吹的,他回头看见太乐局堂中一把硬木琵琶,回道:“琵琶仙。”   “听起来那仙人有一点可怜,是什么典故?”   他无声笑起来,“没有典故,乱吹的。”   “真好,乱吹就能这样好听。”她又趴在那缝隙上往里瞧他,却看不清,“我想看看你。”   “你左转看见一颗银杏树再右转,便可以看到太乐局的大门,我在门里。”   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墙那头的灯火摇摇晃晃闪闪烁烁,她有些沮丧的声音传来:“不了,我母妃她不准,我……要走了,以后还是不来了。”   听见她脚步走远,燕南风攀上墙头,看见宫道的远处三四名侍女正提灯随着一位王妃,她正低声责备身侧女童,应是夜半发现她不见了,寻着追来了,女童垂头听责,脸庞在提灯下莹莹发光,满脸眼泪,那便是八王爷的郡主了,自她落水后已是半年,彼时得知她安然,燕南风终于心安。   只是那之后她再没来过。      来年祭天大典时,皇城司人手不足,皇城使将他提前借用,大乐令并未多言很快应了,燕南风提剑前往禁卫所的时候,大乐令突然唤住他,笑着道了一句别,燕南风回头看着他,知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他想说什么。   大宴结束后他卸下轻甲回到太乐局却没有看到大乐令,局中众人闪烁其词不肯多说,当夜他便被传唤至大明宫,皇太后端坐宫中,却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面容严峻,目似寒冰道:“南风,哀家知道你最得太乐局大乐令赏识,你可曾了解此人?”   他心中已知是大乐令出事,却只垂头道:“不曾了解,近似宫人交情乃是泛泛之交,不过是在乐理上有所共识。”   “你可曾看出此人有何反常?”   “不曾看出。”   宫中烛火明灭,他心中已清明,是大乐令出事了。   三日后,皇城使登门太乐府,道:“今日需你前去送一批刑具去大理寺,你可持禁卫所通牌走一趟,”他欲言又止,半晌低声说:“大乐令在那里。”   燕南风匆匆赶去,大理寺中人见是他来,在门外嘱咐道:“皇城使张大人吩咐过,我们会给你们片刻时间。”   他推开门迟迟没有进去,眼前的大乐令已没了平日的清俊温和,长发全数散开,满身乌黑干涸的鲜血,双手被钉在长板上,已是血肉模糊,他从乱发间辨出他,轻轻一笑。   “南风,你真不该来见我,我现在这一副模样怎能见人?我知道他们让你来问我,为何要刺杀皇太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你,这深宫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必强求不必知道,只要知道我心中有恨便好。”   “我并不打算问你这些,我知道你看得清自己的心,你没有糊涂的活。”   他想起久远前他们的一段对话,欣慰一笑,血顺着眼角纹路散开,“你这孩子始终是这副模样,对人常是警惕常是小心,你心中有苦有痛有喜有乐,你却不愿让人知道,这样的确可以在这牢笼里长活,但是世间本就充满喜怒哀乐,要想活的痛快、活的糊涂,你就要学会接纳自己的心,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放下就放下,该拾起便要拾起,这是我能教给你的最后的事情。”   他缓缓点头,“我没能遵守诺言,没能保你周全。”   “不,唯这一条不必遵守。”   少年低声问他:“今日几时?”   “午时在南门外,你不要来。”   门外灌入一阵轻轻的风吹的少年长袖飘摆,吹的双眼迷离,他想起多年前离开嬷嬷又初见大乐令的那个雨天,那一日在记忆中变得久远而空寂,雨无声风无声,只有滚滚的车轮响。   大理寺的人叩门提醒他时间已到,他双膝跪下,对大乐令叩首,“弟子谨记,叩别师门。”   他离开大理寺时,楼中传来歌声,风渐大将几句词吹散,平生所听的死别都像梦,无比遥远,而平生所见的死别,竟是嬷嬷不曾教予他的,竟是如此悲凉,他始终难以承受。   大乐令被推往南门外菜市场时,他没有遵守约定,登上城墙迎着南风吹了一首曲,终是送别。      那年深冬他正式进入禁卫所,皇太后有一日得知此事召见他,他在大殿内看见一旁的八王府郡主,半年不见她却像是大有不同。   皇太后和蔼一笑:“今日才听张大人说起禁卫所新添皇城司,他将你选了去,可惜了,哀家本想将大乐令之位给你,既然你心不在此哀家便不强求了,往后如非不寻常,哀家猜你也不会愿意再当众吹九节箫,不妨你今日再吹一回给哀家听?”   “回皇太后,南风的箫已折。”   皇太后一愣,“何时?”   “在南风来此的路上。”   老太太皱了皱眉,“不要欺瞒哀家,欺瞒哀家可是大罪。”   他松开手,折断的箫掉出云袖滚至殿中央,皇太后见状眉头更紧,看出他眼中坚持后又不免叹气,愁道:“你果真埋怨哀家,你还是个孩子,宫里头的事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所以哀家不怪你。”   “南风不埋怨太后,南风知道人各有命,各安天命的道理,只是既入了禁卫所,便不能玩物丧志,九节箫势必不会再吹,”见皇太后缓缓点头,他便作揖道:“既是今日无能为力为太后吹奏,南风就此退下。”   他刚离开大明宫,便听见身后跟着一串脚步声,回头看见那小郡主已经追出来。   “哥哥?在墙那边吹箫的哥哥?”见燕南风侧头盯着自己,她脸蛋憋得通红,声音越发小:“琵琶仙?”   他捏着折箫的手紧了紧,“郡主记错了。”    ☆、只恐流言(番外)   在禁卫所中的两年,他守过夜中宫门,走过拂晓林园,看惯夜空星辰也嗅过朱门酒香,见过宫人三五聚集把酒言欢,也听过墙下有人独泣,大乐令说的时而糊涂他已学会三成,只是笑也不从心、哭也不从心,他再未找到一个交心的人。   那年宫中屡现刺客,皇城戒备一时加急,皇太后指名让他前来大明宫留守,那时他已有了心性,陈年往事虽不忘,却不问不提,对皇太后已无心结,老太太知他心思,极赏识他,总夸他心性清明,眉眼漂亮又面善,他听闻称赞从不谢恩只笑笑,众人都说他其实心比天高,他亦不反驳。   那时八王府的郡主时常在朔州与皇城之间来去,只是二人都大了些,眉眼间各自有了锋芒,在大明宫见过数面,她却不曾认出他,有时目光相接不过是凝视他片刻,很快又将目光挪去远处,提着裙摆匆匆从他眼前跑过。   唯一未变的是她始终和三年前一样,人前端庄冷静,私下却总独自溜出大明宫,皇太后放心不下她又无心责备,便令他时刻保她周全。他想起那年他爬上墙头看见她被母妃责备时的眼泪,便道:“若是被郡主知道有人紧随,怕是让郡主扫兴,南风有办法不被她察觉,望皇太后不提此事。”   他那时十六岁,脚程练的小有所成,脚下生风走的又轻又快,他与她之间永远相隔六丈,一路而来他眼见着她捞过乾波宫前池中的彩鲤,摘过名贵的贡花,抠过石狮眼上朱漆,甚至拔过太监拂尘上的马鬃毛。眼里,艳阳中拔腿奔跑的她像一只撒欢的兔子,再没了人前一副温婉又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第一次回想她真正的名字,慕挪,中规中矩,并不适合她。   那是一个深秋的雨夜,她溜出了大明宫,竟没有撑伞,一人沿着宫墙窄窄的雨遮走出去,皇城内的灯大多已熄灭,她贴墙站在雨遮下,怔怔出神望着暗夜里垂下的雨滴,眼底闪烁不定,再没了平日里的天真。   他回到大明宫取了一把伞,赶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他跃上宫墙沿路寻去,在一处凉亭内找到她,她已是浑身湿透,手指将裙摆捏出水。   他撑开伞缓步走向凉亭,停在桥另一端,开口却似是一场偶遇,“郡主为何在此?你的伞呢?”   她受到惊吓,抬起头来时强忍着怒色道:“我没有伞。”   “这样的大雨,没伞又为何出宫?”   她起身站在桥另一边,隔着夜色认出他身上的轻甲,“睡不着,只是想出来走走,等我累了就回宫。”   “那属下在这里等郡主。”   宫里的每一个人果然都是来盯梢的,“随便你。”她坐回凉亭边,抬头看看连串的雨珠,又看看站在桥头始终举着伞的人,半晌高声道:“我饿了。”   “属下去取来。”燕南风走到亭边,将伞收好依放着,冒雨要走,却听她问。   “你把伞留下,就不怕我又溜走?”   他笑笑,“留不留伞郡主都会溜走,既然始终要溜不如打伞。”   她顿时哑言,半晌又叫住他,低头看了一眼亭外积水,“带我一起去。”   雨夜中,宫道昏暗,他一手撑伞一手反背着她,她浑身雨水已经将他后背浸湿,她小声说:“吃完食我就回宫,我都依你的了,今晚的事不要和皇祖母说,可以吗?”   “郡主今夜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   “没有。”她不肯说,突然道:“我记得你的,你是皇祖母那里的皇城司,我还记得你会吹九节箫,可你不肯吹,为什么?   “为了纪念朋友。”   她点点头:“我以前认识一个哥哥,他也会吹而且吹的很好,他在太乐局。”   “他人呢?”   她摇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样子,我去太乐局找过他,可是那里会箫的乐师太多了,”她靠在他耳畔既轻又缓哼出一段曲,声音盖过雨声,“这首曲叫琵琶仙,是他吹的,我哼给每一个乐师听,但他们都说不是自己。”   他点点头,劝道:“也许他已经把郡主忘了。”   慕挪半晌没有说话,双手用力握住他的肩,“恩,他们都不愿与我多攀谈,连大明宫的宫门姐姐都会说我的坏话,不过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有朋友。”   雨声渐大,他手中的伞越来越沉,“属下也没有,其实,宫里没有任何人的朋友。”   一路雨声吵耳,二人来到禁卫所,所内皇城司大多已外出巡视,唯有七八个守夜,正在通铺歇息,二人悄然走到后院屋檐下,她坐下身,双腿露出屋檐,丝毫不怕雨水。   他回到屋中从矮柜上取下一小盒糯米糕,递上去,“御厨太远,郡主便在这里吃,一会儿属下送郡主回宫。”   她接过咧开嘴笑了一笑,将盒子放在腿中央,捏起一块叼在嘴边。   燕南风靠在墙边等她,视线分明远眺到雨中,却辗转落在她因雨水变为深红的裙摆上。   身后突然传来轻微一声响,似是有人起夜撞到桌脚,他从屏风望出去,却没看见有人起身,慕挪只吃了一点就要走,二人又悄然离开禁卫所。   回到大明宫,她突然问他:“我们都没有朋友,能不能互相做朋友?”见他摇头,她尴尬笑了一声:“也是。”这便关上了门。   翌日,皇城使张大人造访大明宫,却只是邀约燕南风一谈,二人行出大明宫,张大人看两边宫道无人这便直言不讳:“昨夜有人看见你带八王府郡主到禁卫所,此举甚是莽撞,郡主是金枝玉叶,怎能带入禁卫所,若是传出去我当如何?南风你历来行事小心,怎会犯下这等错误,我看在你年轻气盛,此事到我这便停住,只是你需记住在这宫里,但凡是两人之间,必然就有尊卑之分,不可深交。”张大人走后,他想起昨夜身后一声响,心知告状者必定在禁卫所,人心险恶他向来明白,只怪自己大意一遭。   状告者见张大人迟迟未责罚他,三日后状告到皇太后耳边,老太太心道二人一个年幼一个年少,无非是贪玩,遂当日召见他时只问了一句:“喜欢慕挪吗?”   他谨记糊涂二字,单膝跪下,低声道:“南风不敢。”   皇太后笑道:“当年哀家也不过是太上皇身边一个丫鬟,比你尚且小上几岁,哀家都敢,你有何不敢?”见他沉默不语,她知他一向谨言慎行,遂不怪他,只嘱咐道:“哀家不问你罪,只是日后行事还需留心,莫让人评头论足,去吧。”   他点头称是,起身走到宫门外又折返,跪下道:“南风还有一事相求,南风想回禁卫所。”   老太太失望道:“哦,你不想守她了?”   “是。”   “为何?这可是个轻松的差事。”   他低头坚持道:“不想无端生事,求太后恩准。”   从入宫至今他始终不愿全权听从,偏是他一份执拗叫她赏识,皇太后无奈只好道:“你虽是抗旨,但哀家准你这次,你要答应哀家,下一次无论哀家说什么你都不能违抗,明白吗?”   他归回禁卫所后,皇城司中依旧有流言,言语之间他是想借郡主博皇太后青睐的小人,对于流言诽谤,他依旧沉默不语,话亦渐少。   那日他刚佩剑出门,却见慕挪已守在禁卫所门外,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冷笑一声:“告完状便躲,算什么好汉?”她抬手时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有错综的淤痕,燕南风辨认出那是抽击的伤痕,“谁打你?”   “拜你所赐,若不是你将我夜半出宫去禁卫所的事说出去,我父王母妃怎会知道?我怎会受这一顿打?”她横眉怒目,抬起另一只手对着他一段乱捶。   一旁有公公途径,欺二人年少,冷笑道:“这什么样子,可笑极了。”燕南风回首瞪他,将他瞪的一路跑开。   燕南风凝视她双目,认真道:“我说过了,宫中没有朋友,我们也不是朋友,你不必信任我。”   慕挪眉头紧锁,猛然甩开双手,冷声道:“多谢赐教。”   多年后回想那日,她恼怒的模样不过是模仿宫中他人狰狞的面孔,十分的不像,那模样最多是失望。   这座深宫既大又小,他再也没有去过大明宫,却总会遇见她,多数时候他知道识时务的避开,有时是隔着花草,有时隔着人群或风雨,不过回首看她一眼,至多两眼。      十六岁那年他结识陆太傅之女陆千芊,自送她出入了几次宫门,半年里她时常借着理由拜访禁卫所,因不是皇族女子,旁人似对二人来往并不关心,只偶一讥诮燕南风生了副好面孔。   那时他已明白为人圆滑的道理,不再冷言冷语,心情好了可论风雨,心情低沉亦可一笑,陆千芊听闻他为人冷清,却觉得他如今并非如此,便自以为他对自己独一无二,心中得意。   一日她又来寻他,他正想以公事推脱,突然听见宫墙那面传来一阵琵琶声,铮铮响起犹如马蹄,他停在花窗边看了一眼,看见花丛中坐着数个女子,正怀抱琵琶与一乐师习作。   他又一眼认出慕挪,她长发绾于脑后,因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肌理上泛起淡淡的光,她方才错手拨乱了弦,乐声齐齐停下,她撩发对着乐师歉意一笑,耳畔通红。   陆千芊见燕南风一眼便出神,于是凑上前看,随即脸色大变,冷言冷语道:“又是她,最是想惹人注意,最是要哗众取宠,讨厌极了。”   他话语间平淡:“你与郡主有仇?”   陆千芊闻声即刻道:“她善攻心计我怎敢与她结仇,这小丫头把皇太后耍的团团转,现在又盯上世子,搅的世子神魂颠倒整日去寻她。”他偏头再次望向花窗,便听她继续道:“都是慕氏血脉怎能相好,你说是不是叫人恶心?偏生她还毫不收敛,一见世子笑的便像个狐媚子……”她扭头对上燕南风目光,生生一愣,半晌又底气十足道:“我不是乱嚼舌头,你不了解她。”   他点头,目色淡然,“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话毕头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天内要更两万字,so我把余稿全传了 ☆、痣痕(番外)   宫中权权相斗,皇帝为压制宫中恶势力,命禁卫所暗中取几枚人头。   当夜目标是卢太保,皇城司十二人夜潜太保府,正欲破窗而入取其项上人头,怎知卢太保早有预料,十二皇城司被设局困在府中,燕南风是唯一逃出的,他潜在太保府后竹林中正预备返回救人,却听见竹林深处传来人声,他飞身上竹稍,看见卢太保与八王爷在护送下正行色匆匆离去,他心中暗忖,八王爷一向低调,在宫中从不参与争斗,原来私下竟也与乱党有所勾结,看来所见未必属实。   燕南风一时权衡利弊后,选择飞身而下截住卢太保,在连番厮杀下取了他项上人头,而八王爷见状早已退身,却不离开,只遥遥望来,见太保已死,这才隐入竹林暗处。   他返身太保府救人,却是为时已晚,皇城司十一人全部惨遭割喉。   他连夜回宫复命,提着淋漓鲜血的人头走在道中,忽见有人提灯迎面而来,终究是一眼认出慕挪,她身后是世子。   燕南风没有闪躲,唯贴着宫墙走过去,却听身后世子呵斥道:“你站住,手上拿着什么?”   世子提灯照来,转瞬间大惊失色,慕挪退至极远,不敢靠近。   道上起了一阵旋风,燕南风周身都是血腥味,他浑身鲜血已凝结龟裂,在灯影下显得十分阴森。   世子虽退了两步,但碍于男子气概便硬着头皮问:“你怎么了?哪里来的血?”   燕南风匆匆看了一眼慕挪,侧身将人头藏于身后,安慰一笑:“属下方才撞破了头,正预备去御医处包扎。”   世子缓了口气,“那你伤的倒是挺重,快去吧。”   “世子夜半来此是为何?这个时辰宫中不安全,世子还是早些回宫才是。”   世子不满他多嘴,瞄了一眼慕挪,回道:“不过是去看一颗星辰,再说宫中四处都有人巡夜,我怕什么?”   “四处也有鬼,当真不怕吗?”   贴身宫墙的慕挪闻声一愣,缓步上前,待看清他容貌时已然目瞪口呆,见他视线又扫来,她转身便跑,边跑边道:“风太大了,我先回宫了。”   在呈上卢太保人头的时候,他望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才想起他不过十七八,何以今夜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如见夜叉般的惧怕,他糊涂的过的这几年,越发看不清本心。   国师在旁侧问,在太保府上是否看见结余乱党,他毫不犹豫的摇头。   几日后,他向皇城使张大人请命去守南门,那年头皇城南门外人烟罕见,唯有红霞漫天笼在远处青山上。      不久后皇太后召见他,道:“哀家找你找得好辛苦,如今怎差遣你做这样的苦差事,你们张大人真是太不像话。”   旁侧垂帘下那人接话道:“燕南风正是年少力壮的时候,磨炼几年未尝不可。”八王爷慕途背手走出来,对他温和一笑,“好久不见。”   燕南风想起半月前在太保府后竹林中,王爷那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   皇太后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今日召你前来,是有好消息。”老太太眯着眼,道:“八王爷说此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很赏识你,想要你和慕挪定一门亲。”   燕南风心中一惊,扭头看向慕途,他依旧微笑着,毫无它色。   “郡主年纪尚小,何况属下不配。”   “如今先定了这事儿,往后待她及笄再婚不迟。”老太太继续劝道:“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过,待你二人成婚,哀家将你提拔一二,又有何身份之别?昨日八王向哀家提及此事,哀家便觉得极妥,早前你与她年幼时不是也常在一起玩耍?”   他单膝跪下,抱拳道:“属下当年只是奉皇太后之命保郡主周全,何况今夕有别,属下还从未敢妄想成婚一事,望皇太后八王爷收回成命。”   “不收。”皇太后坐直身子端起茶,撇着茶沫作势道:“你当年要回禁卫所,哀家便说过下一回无论哀家说什么你都要听,你可是答应过哀家的。”   一时气氛不妙,慕途朗声笑道:“无碍无碍,这等事不强人所难,本王心意你明白就好,若有一日你想通了可来找本王。”   燕南风自然明白慕途的心意,若指婚成实,他便成了八王府之人,太保府竹林中的事便不可泄露,若指婚不成,有招一日他被慕途所杀,慕途也可靠今日对他的示好洗脱嫌疑。   慕途走后,皇太后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埋怨道:“你这样大了还不懂规矩,连哀家的面儿也不给,今日哀家非罚你不可。”   “南风愿意受罚。”   皇太后又怒了,抓起茶碗又重重搁在桌上,“你当真不喜欢她?”他沉默无言,“你此刻不说便还是有丁点儿喜欢的,说来说去还是怕高攀了,若真的为难你便罢了吧,只是哀家看不惯那孩子整日与世子厮混,不成体统,那世子……哼,我看也难成大业,有朝一日吴国传到他手中,只怕会保不住。”   “世子还小,太后为何有此结论?”   皇太后坐正身子,道:“你可知世子之位本不该在他手里,当年……”老太太张着嘴却不发声,突然惊道:“哀家方才说什么来着?”   燕南风知她是不能往下说,便轻轻一笑,“南风也忘了。”   老太太眯着眼点点头,“真是个好孩子,世子不像你如此坦诚明白,你若能成我孙儿真是我的福份。”   他心中涌起万点波澜,抬头望着老太太半白鬓角,突然道:“方才太后说的指婚一事还算话吗?”   “你变主意了?”   “是,不过南风还有两个请求,其一,在郡主及笄之前不要让她知道那人是我,其二,若郡主及笄我与她未能成婚,就请撤回这门亲。”   皇太后闻言笑道:“你的其二不必担忧,这婚既定必能成,至于其一,哀家不问为何,应你便是。”   皇太后与八王爷信守承诺,此事并没有张扬,而再遇八王爷时,他已不对他戒备,尚且会浅浅一笑。   平日里一切照旧,陆千芊还是三番两次入宫来,他也依旧常看见慕挪。      那时宫中流言说郡主移情乐师要弃世子于不顾,风口浪尖,她被传的如斯狠心如斯负心,而世子不堪打击与陆太傅之女陆千芊相交甚好。   皇太后在他面前一语道破,那琵琶乐师是她请来离间二人的,他打听到慕挪会与琵琶乐师在凤仪亭中习琵琶,遂每日路过,终于在一日遇见了。   应是宫中得了消息,不少宫女攀在墙头遥遥望着笑着,望那乐师一副白净面容,笑小郡主不知羞耻,他择了一个隐蔽角落,看见她虽笑着,但唇色浅淡,眼睑青蓝,眼神飘离,心情不佳的模样。   突然亭下花丛深处传来笑声,却见世子与陆千芊在丛中嬉闹,慕挪不怒不醋,三言两语便面无表情的走上白石桥,墙头顿时传来一阵失望的叹息,众宫女方要离去,却见世子从花丛中追出去,三言两语将慕挪扛起来便走,墙头立即传来一阵细碎笑声,今日看了一场好戏算是没白来。   燕南风转身欲跟上,忽闻身后有人叫住他,陆千芊跟了出来。   “你去哪里?别告诉我,你要插一手。”   他足下一顿,随后走的更快,“或许你才需要跟上。”   他竟如此说,他竟不明白,她与世子交好全然是为了让流言入他的耳,让他介意,让他在意,现在却只是这一句,她已明白全是白费心机。   陆千芊握着双拳,不住颤抖:“不准你,我不准你跟去,你和她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管那些皇族的事,你太自以为是了。”   他那时年少终究未能忍耐住,扭头道:“若我告诉你,我与她已被指婚,你怎么看?”   陆千芊呆若木鸡,半晌道:“胡说八道,不可能!你怎会配她!你不配的。”   “随便你想。”他面色冷漠,转身追了去。   他的确不配也不能,应下这婚约不过是为皇太后,待郡主及笄,他亦不会娶她,他不配,也不能。   他还是跟上了,翻身入了昌德宫,在紧闭的宫门外,他看见雕花中的日光漫起一室尘埃,两个身子靠的如此近又低声喃喃,他只凝望并没有侧耳听,他知道有些话并不属于他,他也不必知道,直到看见她起身推开宫门,他又一路紧跟,直到眼见她走入大明宫,方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哭的时候没有一丝声音。   那之后的春夏秋冬,她仅入宫五次,第五次是因到了皇太后的六十寿宴,因是十年未见的盛大,国中四海八荒的皇亲国戚均前来为太后祝寿,宫中陡然十分热闹,那日他永远不会忘,宫梁四挂红灯,孔雀台上祥乐绕梁,简直凤鸣九天,皇太后被众星捧月般端坐高处,更不会忘的,是慕挪一身流彩登台孔雀台,手抱一把如意头五弦白琵琶,螓首蛾眉,眉间嵌金珠钿,她抬手甩袖,四周洞箫幽然而起,他却愣住,她奏的是他那年那夜吹给她的那首曲,那首琵琶仙。   她双袖含风,她摇曳生姿,她舞姿随风散复收,她长衣裙裾如游龙惊凤。   她将那曲子奏的极动人,却比他吹的还要悲凉。   他眼睑微热,举目望向夜幕星辰。   宴上他没有依皇太后的意思上座,任凭老太太指挥宫人四处寻他,他始终立在孔雀台下最僻静的角落,那里有南风有箫声可以看见她。   宴后,世子在失控中将她抢走,这一回燕南风没有跟上去,他想有些故事并不属于他,故事里的话语他并不愿听,有些画面他也不愿见,望着二人身影消失,他孑孓一人走回南门。      这年慕挪十二岁,她被圣上赐予晋安郡主之名号,在皇太后逼迫下圣上无奈又赐予八王爷慕途十处封地,世人笑称是郡主的琵琶仙换来的,遂称她十方郡主,而那年八王爷盛悦,醉酒后将她已被赐婚一事脱口,一时间传出,宫中猜测纷纷。   唯有八王府的随从说,郡主丝毫不在意,亦不好奇。   燕南风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隆冬最寒的那日。   她小小身体独立在百花园中呆呆望着池面,飘雪在她肩上积成一片,她像不知寒冷的冰雕足足立了小半个时辰,只是突然之间,毫无预兆的跳了下去。   燕南风见状跳入池水将她从满是碎冰的池中救上岸,她闭着双眼,寒风即刻在她脸颊上起了霜,他将长衣拧干将她紧紧裹住,抱起赶去太医院。   路中风雪还在飘,他喊着人,却空无一人,慕挪已连颤抖都没有,只将手抬到他面前,将毫无温度的手贴在他脸上,是冷是暖已无知觉。   “为什么要跳下去?”   她惨白的双唇微开,呼出微弱一丝白气,“琵……琵琶仙?”   他脚下加快,将嘴唇贴在她额头,呼出一口口热气,“是我。”   “我喜欢你的曲……”她想睁眼,长睫却被冻住,她张了张口,突然问:“我没有朋友……我们……是不是……”   他轻声道:“是,我们是朋友。”   从太医院出来的妃嫔迎面见到浑身结冰的二人,高声呼喊太医,终将她救下。   皇太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第一次叱责疼爱的小郡主,叱她不懂真情却为情自伤。      那年发生了许多事,追求永生的帝王误食丹丸中毒,百药无用,国师言天山上有冰花为解药,遂二人带领百人兵马即刻前往,朝中大乱。   不久后皇太后又于一夜崩于睡梦,八王府因谗言担上莫须有之罪,府中人再未上过京城。   再后来,八王府上下百人被焚尽。   此事在皇城司中最先传开,他当夜一人一马从南门绕过大半京城赶去朔州,熊熊大火还未尽,炙的人一身疼痛,城内官兵已入府灭火,有人高声通报无人生还。   他不能多停留,亦不敢再看一眼,扭头牵马走上古道。   他从朔州回到皇城,在一个空冷寂静的夜去了已无一人的大明宫,在慕挪曾留屋中的案桌上,摆着她未用完的那盒胭脂,殷红中有一颗小小的指纹。   他才想起这些年中的一日,她坐在这里抹着胭脂,他因太后传令来此却走错。   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女,便问了一句:“你觉得好不好看?”   他那时说:“太艳了。”   她闻声一愣,扭头瞪向他,眸子虽倔强却又含动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   其实并不艳,他想那时的自己,不过是为了她一个那样的眼神。   他坐在菱花镜前,月光正倾尽,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看见自己眼底缓缓长出一颗痣,淡淡浅浅的,像是打在窗沿的雨水在眼底,像永远流血不合的伤疤,又像他欲止却流的眼泪。      ***   两年后皇城使张大人病疾猝死,燕南风被所皇后赏识,提及为新皇城使,禁卫所此后听命于皇后。   不久后有一青城人士,名段易,携一截小指及一块玉佩入宫呈上,称在青城与一女子相恋,不久后女子染疾,临终取下身上玉佩,并将小指切于他,告之她乃是八王府晋安郡主,段易遂携带两物入宫通报。   皇后闻言再清点当年八王府尸首,察觉与府志通本上所记载的不一,缺少两具,遂遣人暗中查探,其一,确定青城中并未有疑似晋安郡主之人,其尸首也未被查到,已在段易指明的茅草屋中遗失;其二,另一失踪者未曾有半点消息。   又两载,皇帝久而不归,宫中三股势力渐已成型,皇后以其母仪之尊最受拥戴,且成为世子及董贵妃两派的矛头。   不久后,皇后手中名册遗失,疑虑是为陆太傅窃走,彼时其女陆千芊又暗中示好,遂皇后将皇城使燕南风与陆千芊指婚,命其即刻赶往青城查探陆德老宅。    作者有话要说:  燕南风幼年少年时成长的比较压抑比较内心矛盾痛苦。这里不细说,正文里面再解释,这里插个番外就是不想大家觉得他对郡主的关心来的太奇怪,总之少年时的爱比较悠长难忘,就和初恋一样。 题外话,晋江有些收益本来想体现的,结果好久不用不小心充值成晋江币了,估计也变不回了,所以为了感谢我这篇冷文下面的读者,我每个人都发了一点晋江币聊表心意,谢谢大家 ☆、朔州城府   朔州城东有一打尖住店的小酒楼,掌柜的姓枉,酒楼叫枉家楼,这日里来了个脸莹莹眼汪汪、唇红齿白、从未见过的俏姑娘,给了胖掌柜一锭满银和一块破布盖在了牌匾上,生生将“枉”字右侧第一横盖去,瞧着像是“杜”。   胖掌柜够头瞧了一眼那姑娘灰扑扑衣裙下无意露出的绫罗绣花鞋,心道这是个装腔作势又低调有钱的主儿。   自那破布盖在匾上,俏姑娘每日必来,从早坐到晚,茶水点心不停的进,茅房却不跑一趟,眼珠子四处转悠,满是心机的样子。   胖掌柜做了个眼色,陈小二便将汗巾甩上肩,靠过去给她加水,“咱这茶量大实在,您一早点这一壶,得喝到半夜里。”   “不碍事,我等人。”   陈小二瞟了她眉睫一下,心肝顿时一颤,“您等谁,小二我眼力好帮您瞧着。”   “我不知道。”绿豆糕送到嘴边,她抬起头,“朔州城里有叫杜家楼的吗?”   哎呀妈,这姑娘长得比李老板那闺女还水灵,陈小二傻笑起来,坐在她身边,“现在没有,从前有。”   俏姑娘闻言大悦,将点心茶推到他面前,“那请问小二哥,怎么走?”   胖掌柜从柜子后绕出来,一本正经道:“这杜家楼,您问我便问对了,那是十几年前的酒楼,和咱家的一样样,不过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败落了,现在那地儿你可别去,都埋着人呢,地头可偏了。”   姑娘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又认真看了看,抓成一团丢在脚边,“臭骗子。”   陈小二拾起来打开一瞧,不住笑道:“呦,还有人等您呢,那地头就剩下鬼了。”   知道燕南风没个正经,却不知这回是真心逗趣她,白费了七八日灌了几斤茶水下肚,慕挪全无心情,起身结了帐,“多谢掌柜的,先走了。”   她走到门外,忽见门外对街立着一人,长发高束,两袖青袍,英姿飒爽,正对着她笑。   身后陈小二追到门前,急切的问:“姑娘您明早还来不来,这大号茶要不要给您备着?”   慕挪转身走到桌边,“不等明早了,现在上茶。”   她扭头盯着那俊俏公子,果然跟来,慢慢悠悠坐到她身边,眼神在她面上胸前四处转,大喇喇打量她。   慕挪抓起茶壶正挡在胸口,“杜家楼?”那公子点了点头,她皮笑肉不笑,“约在坟头?有意思。”   那公子抿着嘴笑,也不恼,“我与燕大人说约在杜家楼旁那小河边,他那夜醉酒只听了半句,还是你聪明,若不是我看到门外的匾,我也不会知道你在这儿。”   慕挪闻声已然愣住,望着她呆若木鸡,早听碧之提起花不如是他们的人,却未料到她会如此登场。   花不如撇嘴,道:“看什么?我不够俊吗?”   “俊不俊倒是其次,”慕挪指着她脸颊,“你袖子碰到脸,粉掉下来了。”   花不如捂着脸颊,叹了口气,“公子要人跟在你身边,又不想安排男人,安排了我,又怕两个女人叫人欺负,遂叫我女扮男装。”   慕挪含了口茶,蹙眉道:“你会洗衣烹食打理宅子吗?”   她理所当然一笑,“不会。”   “新八王府我去过,空的,”慕挪顿了顿,“没人伺候你。”   花不如笑道:“我不伺候你便很好了,大人早安排好了。”      二人回到八王府,月下果然有人登门,来者是个男子,送来四个丫鬟,丫鬟穿着简朴逊色,而每人身侧却各背着一把剑。   男子对二人作揖,道:“明日府上来人。”他离去关门时偷望了慕挪一眼,满是好奇。   “什么来路?”   花不如问:“当今手握兵权四十万,唯一能与兵部尚书百里方相抗衡者会是谁?”   “我听说过,是镇骑将军。”   “是了,这些便是他府上的人,暂时安全。”   慕挪心中暗忖,半晌道:“小小一个皇城使何以倚仗大将军?”   花不如咯咯笑出声:“谁倚仗谁还难下结论呢,郡主往后会明白的,今夜早些睡吧,明早梳妆打扮要开门会客了。”   慕挪独在朔州的那几日,才彻底确定,圣上操手重建八王府不过是想将她移出皇城,八王府建的简直可称粗制滥造,早已不见别日辉煌,十八通院只重建了五处,既没有栽花养树,也没有设渠圈池,要会客着实丢人。   翌日,她胭脂淡抹,一身盛装,与照旧身披男装的花不如坐在堂中,手边各摆着一幅茶具,动也未动一下。   “来人是敌是友,或亦敌亦友?”   花不如见她简直如临大敌,隔桌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不必担心,是友不是敌。”   不多时,门外已传来清脆马蹄声,有人以剑鞘叩门,门开后便可看清,门外正有三匹高头大马,马上各有一男子,均一身清冷轻铠,显得别样刺眼。   中间那男子脸圆眼圆有几分憨厚,他最先下马走了进来,望着花不如与慕挪道:“听燕大人说,郡主在此,属下言莫特来探望。”说着眼神在二人之中徘徊,他以为花不如一身男装是为自保,而她颜面美过慕挪,遂对着花不如作揖。   花不如脸色半红半白着实尴尬,慕挪笑出声,“对不起,我未能生出国色天香之貌,叫您认错了。”   言莫顿时呆住,喉头似塞了一块冰糖,半晌才道:“属下眼拙属下眼拙。”他招呼另外二人进来,又自报家门,“属下是镇骑将军亲孙,爷爷他今日身体欠佳,属下便替他前来,应燕大人与爷爷的意思,属下还运送了一批粮食与一批用具,还在路上稍后会到。”   “小将军不必自称属下,就以你我相称,“慕挪将凉茶倾在手帕上,递过去,“另外,耳朵太红了,敷一敷吧。”   此言一出,连带丫鬟们也哄堂大笑,言莫满脸通红,点头称是,连忙入坐。   慕挪道:“今日小将军来,除了运送粮食用具,可有别事?”   “有的,今日替爷爷前来是想与郡主商议朔州城的事,郡主应知道这些年八王爷手下的占地,近乎被其他人抢占一空,唯独朔州城这一座,地处皇城西北要塞,又地域广阔,多有富饶之地,税收巨大,遂众人均不肯撒手退让,反倒让朔州城一直没被谁拿去。而今郡主回归,朔州自然是归于郡主,但城中依旧有各位王爷及重臣的别院,郡主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眼中。”   慕挪不知情况如此麻烦,沉吟半晌,不住蹙起眉头,“所以小将军今日来,是要我离开此地,还是要派人前来?”   言莫闻言一愣,未料到她已猜中,顿时不知当不当说,却见她眉头一展,安慰一句,“这两条均可,但我只接受一条,你说吧。”   “那属下就直言不讳了,一为保郡主周全,二为保朔州城周全,我们恳请郡主允许爷爷手下将领士兵随意出入朔州城。”   慕挪眉睫微微一抬,眼中印着两轮月圆,锃光瓦亮似的,“随意进出朔州城有何难?敢问是不是还有其他请求?比如……驻兵在此?”   她方才分明心不在焉,开口却猜的这样准,言莫对她不由敬畏,起身抱拳道:“朔州城东北角有一小山谷,正是屯兵之所,所以……”   “那些兵原本驻在何处?”   “在朔州城西塞外。”   “多少兵?”   “九万七千,绝不多一人。”   “为什么要退到城内?”   言莫匆匆看了一眼花不如,却见她暗暗摇头示意他。   慕挪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些想法,“不说便不说吧,是谁的主意?”   花不如在旁侧接道:“是燕大人和镇骑将军的主意。”   她笑了笑,“我答应,可是此事与燕南风又有何关系?”   言莫道:“燕大人是皇后身边的人,我们只是听命于皇后。”   “那山谷我年少时曾去过,两山山腰之间有隐秘狭道直通皇城西门,”她大口喝下一杯茶,红唇泛光,对着言莫咧嘴一笑,“莫非皇后要造反?”   堂中先是一静,众人即刻又笑起来,言莫鬓发里滚落一滴汗。   “郡主莫要开这种玩笑。”   “不是玩笑,无论阴谋阳谋,我不泄密亦不参与,但你们动手之前,务必告诉我一声,我好逃命。”她起身动了动胳膊腿,对丫鬟们道:“饿了,去准备午食吧。”   午后,几人会见朔州城府尹。   朔州城当年的府尹大人因八王府一事已被罢免,如今这位是个探花,没什么家世背景,而慕挪入城时又与他相聊甚欢,因此听说是圣上让将军前来增援朔州城时,府尹自以为受了重视,也不想多嘴得罪,便千恩万谢的准了。   此事妥当后,言莫即刻启程复命,他走后不久,运送粮食与用具的车马便到,其中有一把琵琶,慕挪看了一眼丢在一旁,花不如却端起拨了调子。   慕挪惊道:“这调子好吓人。”   “征战沙场,要的就是乱耳刺骨。”见慕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笑,“你看什么?”   她托腮答道:“想起你往昔在花楼,今日真是不同。”   “花楼里那个不是我。”她面色一变,挑眉笑道:“今日可在郡主面前奏一曲琵琶仙,还请郡主指点一二。”她指下琵琶仙慕挪已在青城听过数次,虽与原曲有些不同,此刻听来却万分亲切。   慕挪有几分欣赏她,她虽花容月貌却实在不是个文绉绉矫揉造作的女子,从前在青州似乎听过她的身世,说她家底本是殷实,家中有一酒楼,可后来被朝中一个王爷看上,她不肯让楼,便被那王爷毁了。   慕挪想起胖掌柜口中的杜家楼,忽然开口道:“你原是姓杜吗?”花不如一愣,指上已停。   她又问:“毁了你酒楼的是不是我父王?”   花不如还未回答,院门外便传来一串叩门声,门外来人不得应声已然迈步进来,眼前华衣男子正是良久不见的九王爷崇西王。   而让慕挪一时未能回神的,是立在他身侧的那女子,她一脸傲然,眼角抹着一线胭脂,红的刺眼,她正扫视屋宅眼中是藏不住的轻藐,面上是彻头彻尾的假笑。   慕挪万万没料到,陆公府中的那个红翎竟还活着。      她一时惊的未能发声,却听崇西王高声唤她:“好久不见。”   花不如起身拍了她肩头一下,她才应声,“多年未见,九叔并没有变。”   崇西王笑了,“胡说,你叫胭脂的时候你我可没少见。”   关于她的这几年,众人已很清楚,慕挪不愿接话,   崇西王兀自领着红翎走入正堂,二人坐上客座,“听闻你回了朔州城,九叔是特来看你的。”末了一笑,“不必紧张。”   “不紧张。”她提起茶壶走上前,手中却只捏了一只白瓷青花杯,斟了茶放在崇西王面前,“只是不大明白,九叔来便来,为何不带九婶婶。”说罢瞟了红翎一眼。   “她太闹腾,休了。”   瞧着红翎小人得志的模样,果然是快要坐稳了。   她假意瞧不见,眯着眼笑,“那九叔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小池给九叔挑一挑。”   崇西王饮尽茶,兀自倒了一杯推到红翎手边,垂目低声道:“不必了,九叔今日是有要事和你商议,不如借一步说话。”   “如今八王府不比当日,宅子小没有妥当的地方,不如就在这说。”她抬手示意花不如与丫鬟们退下。   崇西王轻轻颔首,道:“你还小,如今八王府又唯有你一人,朔州城地貌复杂,民情亦乱,你如何独当一面?”   “这么说九叔是要教我?”   “九叔是想劝你,将朔州交于我掌管,待这摊子收拾干净了,我再交还给你。”   果然像他的风格,直接冲撞。   她笑起来,“什么好处?”   崇西王脸色一变,“你要什么好处?”   “不,慕挪是问,九叔您会得到什么好处?”所得好处无非是抽取巨大的苛捐杂税,还有闭关锁城,高价卖入粮物以索取巨大差价,这些想必会用以养九王爷府和他的情人。   他道:“你是我侄女,我帮你自为了良心。”   慕挪一愣,捂着嘴笑的浑身直颤,半晌喘着气,扇着风道:“如今慕挪已经十八,九叔又何必说这等哄孩子的话,咱们同姓慕,何必互相讨好互相试探呢?”   崇西王面上一白,脸色已不好看,却还是问她:“那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送客!”她一声令,丫鬟们便鱼贯而出开了府门。   崇西王已然怒了,抬手拍案,训斥她:“你真是无法无天,对本王胆敢如此无礼?如今见你年幼,本王是想帮你一把,当日你在本王与红翎挑拨离间乱生是非,本王都既往不咎,你如今这是什么态度?”   崇西王不怒时尚且自威,彼时勃然大怒,便是见惯风浪的花不如也怔怔呆住,不知如何收场。   慕挪冷下脸色,斜眼望向他:“其一,我藏在陆公府中早已与九叔你重见,你可曾想过为何你与我相交甚好却迟迟不知我身份,但凡你在口中提起过一次半次我父王,甚至八王府,我都会向你表露身份,但你没有。其二,我九婶出身名门,沉鱼落雁,却遭人鄙弃,我看这等无情不忠之人也信不得。其三,父王的其他封地已送给各位叔伯,唯有这朔州城是我的。”   崇西王大吼一声,手一挥,茶具纷纷碎地,“你简直目无尊长,不知好歹,这么多年我怎会看错你!”   慕挪拍掌大笑,看向红翎,“你看错的人还少吗?当日我离间你和这位姑娘,是想帮你,你可知此人尖酸毒辣厚颜无耻人尽可夫,如今你却携她踏入我朔州城,我怎可能应你?”   红翎慌张看了崇西王一眼,嚎啕大哭,“郡主这是什么话呀,往日里我与郡主结了什么仇什么怨,郡主竟这样恨我,恨我也罢,万不可为此耽误王爷。”话毕她噗通一声跪下给她磕头,“求郡主。”   “你真以为你一个贱婢又有多大能耐,能左右我?给我滚开。”她抓起桌上茶杯作势便要砸,花不如见状连忙将她拉住。   红翎大骇,连退三尺,被崇西王拉出府门。   他回头恶狠狠道:“好!本王就看你往后如何活下去!”   “多谢九叔,侄女会让你看个清楚。”   她上前重重关上院门,靠在门上喘着气。   宅中从狂风暴雨中归静,一颗尘土撞树也能听见,花不如端着水拿到她面前:“何必发这样的脾气。”   她此刻有一丝悔意,但她想起多年前的崇西王,在陆公府时的崇西王,以及如今的崇西王,心中难免伤感,难免愤恨。   为何能对一个下人关切用心,对慕氏的血脉却如此算尽心机。   她明白,虽做回郡主,而过往种种已留在遥远的曾经,不会回来。   她的心还在剧烈跳动,头晕眩,手发抖,被丫鬟们扶回座上,“如若我不这样做,只一味退让婉拒,很快便有其他人前来要我交出朔州城,这里果然是块烫手山芋。”   花不如笑了一声,“你与那时的胭脂真的不同了,脱胎换骨了。”   “不,以前那人也不是我。”   二人相视一笑,花不如抱起琵琶,弦上又发一阵铮铮气魄之音,她说:“今日的郡主就配得上这首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个假…… 我过几日要和家人外出自驾游,可能要到本月二十多号才回,才能更新。 因为……毫无存稿…… 为什么我一直是这种人……………… ☆、夜袭乾波殿   几日过去,想起那日风波,慕挪心中仍有余悸,索性想了个法子,让丫鬟将府门从外锁住,竟就得以安静了几日。   这几日又是流金铄石,此地比京城更少雨,她趴在太师椅侧臂上半睡半醒听着花不如的琵琶曲,突然问:“那日没有问你,当年杜家楼的事与我父王有关吗?如今那里葬着的是你家中人吗?”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你爹也不过一怒之下砸了我酒楼罢了。”花不如停下,瞪她一眼,“习曲儿呢,别打断我。”   她松了口气,“那要我如何偿还你?”   “不必了,燕大人已经替你还过了。”   她顿了顿,“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知道。”花不如将琵琶横在膝上,问她,“你前几日跑出府去做什么了?”   “去城墙那调了几个兵。”   “去做什么?”   “九叔在朔州城给那红翎建了套宅院。”   “然后呢?”   她坐起身子,“我让那些士兵拆了那宅子的所有门窗,顺带请了些乞儿和流浪汉进去住。”   花不如闻言笑了,“那姑娘去哪儿了?”   “那会儿她正在榻上睡,吓得鞋也没穿便跑了。”   “再然后呢?”   “他们去拆其他臣子的宅院了,我乏了就回来了。”她盯着半空,喃喃自语,“是不是太过了?”   花不如将眼一瞪:“装什么心软。”   慕挪感激一笑,问她:“有没有燕南风的消息?”   “怎么了?”   想来花不如并不知深宫那些事,她不愿多一人忧心,遂回了一句:“他说来找我,至今不来。”   “近日是也古怪,没什么他的消息,大概无事吧。”   二人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敲门声,丫鬟上前趴在门缝上看,道:“是碧之。”随即翻过墙头将她抱进来。   碧之傻了,回想方才院门外分明套了铁锁,不由埋怨,“这大热天惊了我一身冷汗,我以为千里迢迢赶来却没人呢,怎么在门外套锁?”   花不如:“人人都来找,索性挂锁不迎客落得清闲,你来的刚好,快来给我打扇。”   慕挪抓住她去拿蒲扇的手,“你怎么来了?”   碧之置若罔闻,扭头用另一只手去取桌上水杯,“朔州这鬼地方,简直热的人心慌。”   慕挪追问他,“出了什么事?”   她眼神如有锋芒,碧之一时藏也藏不住,半晌喃喃道:“恩……宫里头是出了点事儿。”   这几日,大理寺与燕南风一直在调查陆千芊失踪一事,无奈半月过去毫无发现,遂几日前,燕南风让碧之取来慕挪留下的凤头牌,以皇后之命为由,入了皇帝的乾波宫。   他让她去一探的是乾波殿深处的一处暗房,那房中专炼长生丹,唯有皇帝与国师可随意出入。碧之依照燕南风的话戳破窗纸瞧了一眼,忽闻暗房内传来低沉的泣声,她先是有些惧怕,而后没忍住好奇心终于开门进去,却分辨出那声音出自其中一个金色炉器。   她透过气孔看见炉器内有一人,被五花大绑,正是失踪多日的陆千芊。   “后来我被乾波宫的人发现了,他们怀疑起我就通报了国师,公子听说此事便把我送出宫了,我无处可去只好来找你们。”   花不如惊叹道:“这国师原来竟以人的骨肉炼丹,太残忍了。”   国师能做出如此之事不足为奇,可人藏在乾波殿,圣上怎会对此事全然不知呢?然而在此前他曾当众施压大理寺全力追查此事,除非他从头到尾是在做戏,他早已知道此事且暗中准许国师的所为。   精明若国师,不可能不知道碧之是燕南风的人,他会不会有危险?   慕挪扶案而起,心中动容,她明知自己已不如曾经,不过是虚名一个的郡主,然而隔着百里,心中还是难安定,即使是翻天倒海却依旧想前去走一趟,她迈步扭头往屋中去。   碧之见她蹙着眉,上前一把拽住她:“临行前公子交代我,若是这事让你知道了就要扁我,你可保密,也别回去。”      *   皇城郊外有一野庙,虽曾香火旺盛,如今却破败不堪,担忧路遇饿死肉,纷纷被抛入庙门,数年过去竟在门内堆积了硕硕白骨。   而今日这二人便相约在此。   燕南风听见身后踏骨声,扭头望着暗夜中略显谨慎的来人,他付之一笑,将手中剑插在青砖之间。   百里扶桑停在他七尺开外,腰上剑并未放下,淡淡说了一句:“不必这样,我带剑不是为了防你。”   燕南风点了点头,见他不肯靠近,笑了:“你不走近些,我怎么和你悄声说话?莫不是百里公子以为我约你在此时此地相见是为了和你高声阔论吧?”   百里扶桑微微侧面,身后暗处的黑衣人便全散了,燕南风轻描淡写似的瞧了一眼,引他入庙,那正庙中还有一座泥菩萨,本是一身金漆,却生生遭人刮去,如今面目全非,耳鼻尽失,十分可怜。   而身后的百里扶桑比那菩萨还刻板,他失望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和你说话要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但我知道要说服你不是易事。”   “要和你说话倒是很容易,只是要听真话却不易。”   燕南风知他还是心中警惕,回道:“那今夜我便说我擅长的说,你便想你擅长的想。   这半年来我一直在查一件事,如今有了一些收获,你可知道吴国曾经是一片蛮荒,在这地域中有一个族系叫吴,族中图腾是一头雌鹿踏在浪尖腾空欲飞,吴族人有异力,崇拜天空,遂在天山顶上建造一座宫殿,用以祭祀。而当年有一国叫羽,国中有一因犯错而被驱逐的世子,他一路到了吴族之地,虽受礼待,却用十万铁骑从吴族手上夺下这片土地,并延顺吴之称而称吴国。   吴族人并不服气,复仇的怨念在族人中流传已久,然而反抗无力他们依旧遭到吴国兵力打击,直到一个族人以国师之伪装站在了吴国最高处,他很聪明,并不急于一时,而是慢慢得到满朝的认可,然后控制了帝王,他不需要毁灭这个国,他只需延顺下去,控制这个早就岌岌可危的王朝,就可以杀尽吴国人,让族人取而代之。我话已至此,聪明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百里扶桑警戒道:“你为何能查到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   得他质疑,燕南风有几分失望,“我准备了这么久的故事,你却只问了这一句。”   “一个皇城使有什么手段可以查到如此深,这些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燕南风扭头看他,月光在他一侧脸颊上神秘莫测的变化,“我清楚自己,也很清楚你,更清楚慕连侯。”   百里扶桑心中大彻,已然明白那“清楚”二字所谓何意,他握紧剑柄,面若覆冰,“你到底是谁?”   燕南风心中稍有失神失望,未料到他会给予这样的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庙外暗夜天,七星交合,似是时候了。   他反问他,“你以为那个听话的将军,还有此时隐在暗处保你周全的夜行者,是从哪里来的?”   百里扶桑大惊失色,“你……”   “别再质问我,都是前程往事,我不赘述。”他又抬头看了看星辰,“好了,我现在只想问你,要不要同我去抓那国师?”      气象万变,今夜前一瞬星辰相连,后一瞬乌云闭月,大风呼啸而起,皇城内四处传来盆砸瓦落的声音,所有大殿深宫闭门紧窗,巡夜的皇城司人手亦减少了五成。   燕南风立在一处楼亭屋檐上,迎风将长发全数束紧,百里扶桑随后跃至他身边,道:“站在高处很容易被人察觉。”   “今夜是异象,无人出门,正适合我们动手,我会拖住国师,你去救陆千芊,救出人你便往皇城西门去,西门备了马,你带她去朔州城。”   “你呢?”   “我虽然打不过国师,却也不至于死。”   又一阵大风袭来,二人嘱咐几句便各自从屋檐一侧顺风而下,轻步赶往乾波殿。   乾波殿内此时尚有星火,却明灭闪烁,遥遥望去殿内四壁鬼影重现一般,有些骇人,燕南风此时已是一人,他理了理衣袂,上前叩门,无人应而门自开,大风一瞬涌入将殿中灯火吹灭。   黑暗中有人高声笑道:“真是人如其名,连入大殿都要携风。”   四周宫女鱼贯将烛火点燃,燕南风即刻叩拜道:“微臣不知圣上今夜未眠,贸然前来还请恕罪。”   原本是国师守夜的位置,却坐着皇帝,他今日神清气朗,一扫他日颓靡之色,尚且微微一笑,缓缓道:“今夜气象异常,你却要前来,是有事?”   “的确有要事,不知微臣可否一见国师。”   “怕是不行,国师此时正在炼丹。”   “圣上已死过一回,为何还执迷不悟,非要信那国师?”   “不信国师还要信谁?莫非你懂长生之术吗?”   燕南风笑起来,“微臣以为要重生确有一个办法。”   皇帝喜道:“什么办法?”   “先死一回。”   他拔剑突然飞身刺向皇帝,却见皇帝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笑,脸上一寸肌肤已龟裂剥落,露出一块青黑布满血丝的肉,他的刀剑落在他肩头像砍在一块沉木上,没有血。   后殿突然传来尖叫与刀剑声,百里扶桑带着陆千芊跑出,对他喊道:“快走!”   然而三人还未离开,殿门已哄然紧闭,国师紧追而来,他已似是妖化,长发在空中游动,下身扭动如蛇如虫,口中獠牙白森森,嘴角勾在耳后。   燕南风一剑刺去,他却瞬间盘旋在殿中一根巨大朱柱上。   皇帝脸上的肌肤还在剥落,他手指指着燕南风与百里扶桑二人,声音尖锐的似风穿过山脚缝隙,:“他们才是上好的药引,快抓来炼长生丹!”   烛火瞬间熄灭,黑暗中四处都是声音,陆千芊的哭声,门外风声,还有周遭诡异的笑声。   百里扶桑用剑劈门,门却好似巨石丝毫不破,“国师会法术,我们斗不过的,你们先走。”   燕南风用手臂擦剑身,剑锋在黑暗中发出冷光,“走不了的,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   黑暗中响起国师的声音,“燕南风,我已经告诉你莫要多管闲事,明日你成为路边死尸也是你自找的。”   “今夜离明日还有很长时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他上前将陆千芊的嘴捂住,示意她不要出声,将她安置在角落,再与百里扶桑一点点往皇帝移去。   “我大吴族百年异力,你想与我斗,简直痴心妄想!”   “你我都是人,你善法斗,我善刀剑,未必不能一搏。”   国师已落在他身侧,下身盘踞着竟高出一人,他的脸已变得长而窄,五官挤在一处,异常诡异,“简直是找死!”   燕南风笑了一声,“我正想死死看。”他举剑却不朝国师砍去,而是将剑抛出,抬脚将剑踢出,正刺入座上皇帝的心口,风中传来嘶吼声,随即殿上黑暗如潮水瞬间褪去,火光重新亮起,殿外依旧是大风连连,而殿中平静,并未有斩断的桌椅,更没有皇帝与国师,唯宫人们已昏睡一地。   燕南风走上前去,拔下插在殿中屏风上的剑。   百里扶桑惊道:“这莫非是?”   燕南风端详四周,“从我们踏入乾波殿的一瞬间就走入了一个幻境,原来吴族人所谓的异力不过是制造幻象,国师大概被我刺伤才逃走了。”   百里扶桑缓缓道:“也许我们的直觉没有错,这个朝中的圣上不是真的,他没有回来。”   燕南风点头道:“也许和你我想的一样,他已经死了。”    ☆、月华中   数日不下雨,朔州城中蝉鸣连日低沉,罗路小巷上死气沉沉,鲜少有人出没。   自从府上井水渐旱起,慕挪便连日做着一个梦,在梦中她悬浮于黑暗中,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想要闷死她,她明知是在梦里,却依旧恐惧,瞪着眼想要看清黑暗里的到底是谁。   梦外花不如正巧路过门外,听见屋中榻上传来几句呻\吟,便进屋将她被褥掀开,高声训了句:“就是再天赋异禀也不该在这天气捂着被褥吧,难怪热的直哼。”   慕挪讷讷睁开眼,望着雪白的床顶,一时间还难以回神,叹息了句:“从前朔州城不是这样热的。”   花不如将屋中布帘一一垂下,屋中终得几分阴凉。   “府尹说今年是从未见过的大旱,好几月不下雨了,城里的人都慌了,连粮油也一抢而空。对了,他方才来了一回,想请你想想办法向皇城那边请愿,想想办法……”她话还未完不住叹了口气,慕挪又趴下入睡了。   沉睡中又是那个无休止的梦,没有画面,只有感觉,那只手又盖在她脸上,她满腔都是闷燥。她在梦里想这一切或许与天气有关,或许与她近来难以释怀的坏心情有关,无论如何总归是个梦,她总不会死于一个梦。   一时间脑袋里嗡嗡作响,似有千万碎石在颅内摇晃,又为什么乱石声中有嘤嘤声,好像是细碎的人声,那声音细细的长长的,她竟又能辨识。   又是宋胭脂。   好久不曾在梦中,这一回是她要她死吗?   慕挪用力睁开一线眼缝,窗外果然依旧是白日光影,花不如已经不在了。她喘了口气,用被褥一角擦去额上汗珠,四柱床垂帘后便传来人声:“你怎么又念起胭脂这个旧名了?”   她惊而转身,看见苏如仕不知何时已在屋中,她想高喊花不如却忍住了,将被褥搁在二人距离之间,勉强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还没坐下你便醒了。”   慕挪躲着他视线穿好鞋,走到桌边一本正经的坐下,“来做什么?”   “来找你。”   她面色冷漠,近乎是想与他撇开一切关系,“找我做什么?”   苏如仕一时还未探到她口气中的意思,“我与陆因茵之间断了,与董妃也是。”   料想之中,她头也没抬,“董妃会这么轻易放你走?逃出来的?”   “不是,我是正大光明的出宫,只不过不打算回去,”见她要说什么,他心中莫名一阵不安,连忙道:“你答应过我,如果我抛开宫中的关系你就跟我走,天下那么大去哪里都可以,你答应我的。”   “你要我从郡主变为逃犯?这就是你的夙愿?”   苏如仕连忙道:“如今吴国到处都是动乱饥荒,皇城中更是暗流涌动,这几日圣上又不理朝政,闭门不见,即使如今你离开谁又会追究?”   “圣上又不上朝,为什么?”   “国师说圣上元气亏损,不能得扰,算上今日应有十日未出门了,那些堆积的奏折全被皇后与太傅夺去批奏,他二人只是为显权势,自然一通乱作,一个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家,你还愿意做这里的郡主吗?”   她沉思半响又淡淡一笑,“为什么不做呢?我不在吴国还能去哪里?我还没查出当年杀我府中人的幕后凶手,何况做一个动乱的郡主好过逃犯,正是这个风口浪尖我才劝你安分守己,不要为了犯不着的人丢了下半生。”   “你不是犯不着的人。”   “我是。”   苏如仕怒道:“不准胡说,除非你不是宋胭脂。”   她心头又累又焦,只觉得那三个字是满满的负担,一再压迫她无法呼吸。   她抬起头,眼底的颜色被阳光滤得千变万化,苏如仕浑身一颤。   “为何这样看我?”   “骗你的,我一直在骗你,我不是宋胭脂,从来就不是。”   苏如仕登时面目灰白,“胡说八道,你当然是,你如今这样说才是骗我。”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话句句属实,我不是。”她目光咄咄,逼得他一时怔怔。   他这一次才认真仔细的看清她的脸,她的笑总有几丝无关紧要,她的冷漠也并非装腔作势,而他质疑过怀疑过,那个有些俗气野蛮的宋胭脂怎会是名满皇城的晋安郡主?他早该看透的。   慕挪继续道:“宋胭脂曾是我贴身女婢,我辗转到陆公府与她重遇才留了下来,如今她已经死了,人死节哀,我劝苏大人不要挂念,因为真正的宋胭脂并非是你看到的模样,她与我一样,在人前都带着出自八王府的人/皮面具。”   “你是说她也在骗我。从头到尾我都不曾知道她的真模样?”   她点头,“至少她有所隐瞒,并非句句真话。”   苏如仕垂下头,双肩颤抖,双手死死攥着,骨节发白,“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   她大可以编谎话,可是事到如今,太累了,她心里有太多事,曾经那些陈年往事继续掩盖只会伤了筋骨。   门外热风中枝叶渐静,她的心也定了下来。   “我不记得细节,但她的确因我而死,或者说是我杀的。”   苏如仕看见她将视线移到门外,那里腾起热浪,枯草沙土融化一般扭动,他心中是说不出的悲凉,只因她连假话都不愿捏造。   亦是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他对宋胭脂的牵挂并不是风月之情,而是曾觉得在一个老宅下人的身上寻到远离深宫的气息,贪念让他幻想能与她远远离开皇城,有个乖巧的陪伴。   而如今他要如何自处?   “如果你是宋胭脂,我会感谢你,至少我觉得身边还有一个人,现在你不是宋胭脂,我也感谢你,至少我知道即使只剩下我一个,我也要离开。”   慕挪扭头看向他,“你不报仇?”   “她非我妻非我爱,为何要报仇?”   “我以为你爱她。”   “也许我只是被你迷惑了。”他颓然失望,缓缓往外走去,行至院中又停住,“能求郡主一件事吗?”   他背影孤单,她竟可怜他,亦或是谢他不杀,“不能,你不必求我也不必回宫,不如暂留在朔州城,城中守卫森严,比起外头还是安全几分,还是别走了。”   他一愣,“留在这里?”   “恩。”她顿了顿,“后面还有两件空屋,你可以任选一处,若是不习惯,我可以安排你在城中落脚。”   还未等苏如仕回应,院门被推开,二人扭头望去,门外是百里扶桑,良久不曾见过他,他眉眼依旧轻若,淡若萌月,但已是满面倦容,而他背上那人却垂着头阖眼无声,是陆千芊。   她踌躇,半晌才迎上去,“她受伤了?”   “连夜赶路,她太累睡着了,”见慕挪没动静,百里扶桑道:“不如先让我把她放下来?”   说服苏如仕留下后,慕挪便想去看看他二人,走到那院中却从半掩门扉中见陆千芊已醒来,正坐在桌边与百里扶桑低声说着什么,百里扶桑突然抬头看过来,眼底淡淡的,却是抬手将门掩上。   数月不见,不闻,不熟悉,即便他目光如此凉,似乎也不是错。   她倒退两步转身离开。   夜沉时那顿晚食吃的十分沉闷,没有人说话,慕挪盯着筷尖,囫囵几口便出去了。   朔州城的夜里依旧散着白日的热气,街道上鲜少有人,偶尔的路人挑着担子匆匆回家,小瓦缸中是从别处借来的水,走后又是一片寂静。   从前的朔州城花红柳绿,路有唱妓,唱音能盘楼宇。   这年却是她一人行在路墙下,猜疑这是不是朔州城。   这么多年除了寻仇便是盼着回家,而今归来心境已大不如前。   身后来人挑着灯,将她身影远远拉在身前,她的轮廓形单影只,仿若孤兽,到底是为何呢?   她加快脚步,那灯火却紧随其后,她停住,回头狠狠看过去,却见提灯摇晃,百里扶桑已驻步。   “想去哪里?我送你。”   她指尖捏着裙边,“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看月亮。”   百里扶桑眉目微微一柔,“今夜有云却没有月,还是回家吧。”   她没有出声,举步跟在他背后,突然问:“我们多久没见了?”   “你有两月多余没见过我,我有二十七天没见过你。”   她微微一愣,半晌道:“你算的这么清楚?”   他停住,转身握住她的手,这是不同以往的牵,他的手指不再只是隔着衣袖停留在她手腕上,而是一瞬间将手指与手指缠在一处,触着皮上的凉,透着骨中的热,她心中莫名一跳,缩了一寸,却被他牢牢牵住。   他的手原来是细弱的,不应该属于冰冷的剑柄。   她仰头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明白明明是久而不见,在他心中却有什么变得不同。   二人走在墨色夜幕下,只有灯影晃荡。   “我听说了宫中的事,现在情况如何?燕南风还好吗?”   “他没事,他不会有事,只不过……”他顿了顿,问,“如果圣上死了,你作何感想?”   “人有生死,不作感想,何况我早已不指望他来为八王府主张恩怨。”   百里扶桑缓缓颔首,将那日夜袭国师之事,及他与燕南风的猜测都告诉她,慕挪本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怔住直到走出街口才问:“那以后呢?”   “这件事暂时只有你我燕南风及陆千芊知道,现在燕南风正在宫中与国师僵持,我们三人不要外传,等此事平缓处理,才能扶正世子。”   “他是皇后的人,怎可能帮世子?”话毕她却沉默,按如今她也是皇后的人。   他沉吟半晌,只道:“这吴国总会有个世子。”   慕挪一时未多想,只是抬头看了片刻路尽的浮云,似散了些,有月色透出,一片静谧。   她微微一叹,“宫里的事再也没年幼时所见的有意思了,这些时日我总在想,我若是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世道,真的不该回来,回来了也没能为我父王母妃做什么,回来了也没能看见从前光景。”   “可你若不来,又会有多少人遇不上?”   “若这样想,我真的不枉此行。”   那些深宫里的事在这一刻再与他二人无关,她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像是没有倦腻的时候,月正出叠云,将他的侧脸浸透月华,纤长睫毛上有星星点点。   这一刻的月华,这一刻的人,使她没有泯灭在众生之中。   二人缓步行至宅前,屋中多处灯火已熄,百里扶桑在院门外低声道:“燕南风希望你留在朔州城,可我知道现在朔州城都是他的人,十日后我会带你离开。”   “其实朔州城中的那些兵是我应许过的,是我自愿的。”   百里扶桑面上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没什么,”他又笑笑,“早些歇息。”    ☆、往事重提   处暑当日,府尹登门八王府,竟是知道府院中有两口井来借水的。   花不如:“城里已经这么旱了?”   “这天旱的,微臣连茶也不敢煮了。”府尹又道:“郡主可知道这几日城里走了半数人,都往南边去了,这城里水井多数都旱了。”   碧之连连点头:“难怪这几日我们打水也吃力了。”   府尹接着道:“城民都疯了一样涌出朔州城,好在微臣一再死守城门,这若是上头查下来,发现朔州城空了一定怪微臣处事不利,这可怎好。”说着用眼角瞟了瞟慕挪。   慕挪想起城东北山谷中屯下的兵,不住出神,道:“城中没有江和湖,再不下雨必定大旱,你留住城民反而是害了他们,倒不如放他们走。”   若是城中空了,有朝一日此处有任何变节也不至于死伤太重。   府尹闻言愣了半晌,心道这郡主怎和从前号称通情达理的八王爷不尽相同,对他所为毫不支持,想此觉得无趣,借了水匆匆走了。   府尹走后,慕挪深虑半晌,招安马车,与花不如碧之匆匆往城中山谷去。   那座山谷她年幼时曾随行去过一回,那时城中富甲在山谷中建有山庄,邀请八王妃前去度暑。而今再入山谷果然遥遥见那山庄,只是已废去,连牌楼也斑驳积满落叶残枝。   花不如在车帘下不住叹息:“想当年我祖辈在此建的山庄传到我这儿无人问津,已然荒废了,真是无颜见先祖。”   慕挪闻言叹息,“你的家业还真大。”   车行至一处,眼前只有一肩宽的石路,三人只得弃车步行,走了小半时辰四周突然出现异响,花不如揽住二人拔剑喊道:“是谁!出来!”   话音刚落,四周树丛中便有数个官兵现身,几支弦上箭正对着她们。   不待对方问慕挪忙道:“八王府上人求见言莫言将军。”   待对方遣人前去通信回复后,为首的官兵才领命将几人带往山谷深处,一路上身处丛林密布,行走其中近乎不见天空,又走了片刻终于到了中心平坦地带,不远处有无数军帐,她们被带到其中最大的一个军帐中,另有人去传唤言莫。   片刻后言莫匆匆赶来,满是歉意,“郡主怎么亲自来了,这谷中瘴气大,路难走,下次要来可以通报城中官兵,属下会亲自来接。”说着他往花不如那处瞟了一眼,转过身又侧头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耳朵缓缓红了半截。   他一见花不如便两眼发光,偏偏还羞的不得了,慕挪忍着笑回道:“这段时日城里大旱,近乎都没有水了,我担心你们用水苦难,再者还没来见过你们的兵,所以来看看。”   “郡主劳心了,谷中阴凉尚有泉水,后面还有一个深湖,没有大碍,其实不必走一趟的。”   花不如道:“我们是好心,好心没句谢吗?”   莫言头也不敢回,眼神往地上落,话却像在对花不如说:“谢谢你。”   花不如抿嘴笑了声,笑音刚落,一旁有士兵进来对言莫说了句什么,言莫连连点头,对慕挪抬手,“郡主,爷爷他说想见你。”   镇骑大将军的名号很早就名满天下,家门虎将,操兵无敌,功高盖主,这些话只能放他一人身上,当年先帝怕他有朝一日手持四十万大兵谋反,先是让当今圣上迎娶了大将军之女,随后又将兵部尚书之位交给处事决绝的百里方,用以镇压镇骑大将军。   帐帘被掀开,帐中陈设简单,唯一素衣白须的老者坐在一旁,正细细分辨案上兵书,看的入神不时用笔勾勾圈圈。   言莫站定后抱拳:“爷爷,郡主来了。”   老者闻言一顿,将笔搁置在架上才缓缓抬起头,他面容十分柔和,一分厉色也没有,和传言中的虎面豹容全然不同。   他笑起来,眼角绽开横纹,抬手示意二人进来坐,目光却一直追到慕挪面上。   “久闻晋安郡主之名,老夫有生之年能见上一面,也算是你我有缘。”   慕挪连忙道:“不敢,慕挪乃是晚辈,能有幸拜访言大将军是为福气。”   他抬手捋了捋胡须,“今次是要当面多谢郡主肯将此地借于老夫屯兵,听言莫说当日郡主可是一口答应下来的,老夫可否问一句,郡主何以如此信任?”   慕挪笑了笑:“晚辈此前对将军全然不熟悉,答应此事是因为燕南风。”   他若有所思的颔首,半晌问:“为何因他?”   她曾以为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然而这一问却还是将她问住,她问不清自己,脑中又浮现燕南风的脸,他的脸都是浅浅笑意。   “我与他是朋友。”   大将军不住哈哈大笑,“郡主肯因一句朋友便让九万多兵力入驻朔州城,不怕危险也不怕牵连,果然是义薄云天,开诚相见,怨不得少儿愿如此为你。”   慕挪一时不解,却只笑笑。   午时三人留在谷中与大将军同桌共食,言莫坐在花不如身边,面红耳赤的偷看着花不如,花不如心中清楚,刻意择了个恰好的时机扭头与他四目相对,甜腻腻一笑,见他慌得炸了毛才心满意足。   碧之在大将军身边与他说着燕南风的事,大将军似是很感兴趣,越问越细,听到趣事不时笑出声来,筷子举着也忘了放下。   慕挪落得清闲,不必强颜欢笑,只自顾自吃的酒足饭饱,只是没一将视线挪开,便察觉那言大将军目光扫了过来,似有笑意还带试探,她大方抬头冲他一笑,他又侧头似只是在听碧之说话。   这些武将虽与燕南风是同行者,然而彼时他不在身畔,她心中莫名有怯,后悔今日鲁莽亲自入深谷来。   两个时辰后日光渐落,谷中瘴气已神,慕挪借此要走,言大将军却又挽留,“郡主难得来此,何以走的匆忙,谷中静谧幽人何不多坐片刻。”   她谢过:“晚辈只是担忧谷中大旱才前来看看,既是蓄水充沛晚辈便该早早回府了。”   几番说辞,大将军也不为难,只道:“那么老夫亲自送你们一程。”   走时花不如、碧之与言莫三人有说有笑在前,慕挪与大将军并肩跟在后面,大将军步伐越来越缓,不多时就与他们拉了七八丈远。   林中昏暗,薄雾中氛围紧张,慕挪终于站定不再跟上,轻声问:“大将军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言大将军终于停下步子,转身背过手:“老夫只是好奇,想问问郡主,燕南风可与郡主说起过自己的身世?”   她的心一阵猛跳,摇了摇头。   老者点点头,继续朝前走,声音低了低,“他本名言少,是我孙儿。”   很早之前她就猜着燕南风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他的所为在真切中又有几分刻意,刻意之中却全是情有可原,就像是一早撰写好的故事,他多数时候只是在演,这就意味着,或许他的一切,对世人的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包括对她。   她的心跳声没了回音,她声音低哑:“慕挪,愿闻其详。”   “你能愿意知道,老夫甚是感激,这些事情老夫已经很多年不曾对人说起了:   二十多年前老夫曾有一个女儿,生的乖巧美貌,早早入宫嫁给当今圣上,是后宫唯一的皇贵妃,那时圣上对她宠爱有加,皇太后更是有意扶持她为皇后,入宫半年后她顺利为圣上诞下一个孩儿,孩儿出生三月后便坐定世子之位,老夫的女儿更是母凭子贵,风光一时。   然而世子半岁时却失踪了,连带宫中看守他的三人也一并消失,一时间风言风语,圣上因满朝施压,责备她的过失,将她终身禁足冷宫,那时吴国正植外患之年,老夫与府上大小将领在外征战沙场,宫中众人便全力掩盖此事,三年后老夫归来才得知此事,那时她早已死在冷宫中,不见尸骨。”   他听见身后无声,回头看见已然怔怔惊讶的慕挪,他笑道:“苍天有眼,当年世子被一个宫女救下悄然带出宫,宫女乔装为妇人带着世子四处躲藏,一路躲到吴国边界,怎知不久后吴国正割城池让给邻国,将她二人所在城池割让了出去,她与小世子便困在其中半世凄凛可怜,直到数年后城池被归还,她二人才得以回到吴国,那时小世子已十岁有余,她携他回到京城,将他身世告之,终得重病死去。   老夫今日将这些事告诉你,一是因郡主你方才对他一句朋友之称,二是因为当年盗走世子一事的操纵者是皇后,而执行者是你爹慕途,三来,老夫想告诉你,或许八王府之亡一事与当年小世子失踪一事有关,是否因皇后与慕途翻脸,而皇后急于灭口,老夫不得而知,还要你自己去想。”   彼时的慕挪早已愣在当场,她脑中千思万绪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悲,那种钻心的痛楚变成雷电钻入她四肢百骸。   这世道终究没有她想象的简单,而这些人终究没有一个她看透的。   她自以为的父王是好人,是错,投靠皇后,是错,燕南风没为复仇杀她,也是错。   她视线渐渐模糊,知道眼底有泪,立即仰头望着树梢晨昏,半晌才开口:“我要做什么来还债?”   “对于你,他选择什么也不做。”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吧。”   林中一阵风撩发,她举目拨发,想起燕南风。    ☆、返京受阻   回到八王府时夜已深,百里扶桑正坐堂中,见她回来,他紧锁的眉目才微微一松,走上前,“这一整日去了哪里?”府上丫鬟对他戒心不小,没有透露只言片语。   “是我带她们出去散心。”慕挪褪下披肩,疲倦的往屋中去,低声道:“走得急,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百里扶桑见她背影渐远提步跟上,二人行至无人道中时,他突然问:“是不是去了山谷?”   “你怎么知道。”   “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你耗费一整日。”   她停住脚步回头,在月下望着他,久久才开口:“燕南风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还有什么?”她转过身,“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声音轻了又轻,微不可闻:“你自己的事呢?”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隐瞒和谎言,顿悟这世间又有谁没有秘密,有人因一时盗窃隐瞒一时,有人因生死攸关隐瞒一世。她并不是真的要知道什么,真心要追问什么,她怕的是分明可以恕罪或者挽救,却对那亏欠的人横眉冷目,明明是被人所害,却毫不知情的对凶手热情相迎。   可是,她渺小一人,又怎能追究天下人的秘密?   她抬首时洒脱一笑,眼神却很快沉下去,“想来想去,还是我太计较了。”   百里扶桑心中原有话,此刻却只是默然。   人世间从来不乏恩怨情仇,每一个人都要承担,他心中明白,可是看见她如此却还是不忍。有那么一刻,他就要违背燕南风的嘱咐,把一切告诉她,但正如燕南风所言,难道她知道了结局会更好吗?   他抵抗自己不得不的配合,亦不愿她的心为旁的男人所牵连。   他想为自己做今生唯一一件想做的事。      数日来又见平常人家的小日子,百里扶桑早出晚归,苏如仕则闭门不出,陆千芊一人出入,形单影只,确是寄人篱下,然而性格刚烈如她偏偏不露软处,连日为难丫鬟们,像炸了毛的猫,稍有不悦就要给人白眼。   慕挪在堂中休息,见她在一旁教训丫鬟,起身刚要上前发威,却见苏如仕从门前路过,二人无意视线对上,她背脊一僵,笑笑坐了回去。   身边碧之瞟了瞟眼睛,“燕大人要是知道你把他留下来,肯定把他揍出门去。”   慕挪闻言踌躇半晌才问,“他打过人?”   “何止打人,还会杀人呢?”碧之用独筷在空中比划两下,“他没在你面前拔过剑吗?”   似是拔过,但从未当面伤过人,他拔剑的时候总是果断,剑锋指向亦不关于对方身份,她又想起站在他身后时看见他轮廓边落下的光。   一时心燥,她离桌独自去了花园。   这花园实则是旧八王府旧年里被烧毁的那个,已被新府高墙隔开,要钻过侧门才得以进入,当年化为灰烬的花园经历五六载春秋,不死的花草已重生,只是纵横交错狼藉而野性。   她本不敢来怕回想起那场大火,然而在刚来的一个清晨她隔墙看见了朝阳印花,心中竟很安然,想不起任何痛苦。她在这世上所牵挂的已不仅在这座废府中,它已无法牵动她全部的心。   她正出神,不知何时起陆千芊跟在她身后,她斜眼凝着她,慕挪知她始终要来泼蛮,心中掂量了几下先开了口:“你有话直说,不必欲言又止拐弯抹角。”   陆千芊似觉得面上无光却又愤然,虽低声却瞪着双眼,“你指示百里扶桑把送我出去?把我丢在这破城中你们却要回京城! ”   她还是笑了笑,“你不愿相信是他要把你送出去,就来怪我?”   陆千芊缓缓向她走去,“我知道你是报复我,你在我府上寄人篱下,如今就让我在这里寄人篱下,现在还要故意赶我走?你讨厌我,大可以当面和我说。”   慕挪闻言不住觉得可笑,“你还真是多疑,我当年是自愿到你府上伺候你,何以如今怪在你身上?你如今到我府上避难也是燕南风和百里扶桑的意思,与我何干?你腿在自己身上要走要留全凭你自己,我能奈你何?还有,纵然你叫小松对我下毒,我也无法分心讨厌你,你对我而言比小事还小。”   陆千芊闻言极气冲喉,嘶喊道:“你这样充满谎言的人何以信得,从前满嘴谎话,如今就耍尽手段想要所有男人都听你的,贱婢!”   “陆小姐如今可能忘了我不是你府上的胭脂,还有,你现在真像个泼妇。”慕挪扭头要走,裙摆却被草木勾住,她用力一扯私下一片。   陆千芊明眸一动,幽幽道:“我知道八王府的真相,你如今这样对我,这一辈子都别想知道。”   慕挪驻步,回头看见她颇有些恶毒骄傲的脸,半信半疑,“莫非你爹也参与了此事?是不是皇后下的手?”   她厌恶的瞥了她一眼,斥道:“八王府的真相早就没有人在乎,其实从来也没人在乎,朝廷为此特设的大理寺机制也不过追查了三天,皇后对你短暂的寻找是因为与八王爷有些交集,如今谁还在乎这件城南旧事?如今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真相,另一个人你不会知道是谁的,而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慕挪想起从前在宫中,偶遇陆家姊妹总会被二人冷嘲热讽,实而三人并未有太多交集,如今的怨恨到底从哪里来?   “我从未想过你这样恨我,为什么?因为燕南风?还是世子?”   陆千芊欲走,闻言驻步,回首冷笑,“有些人生来就叫我憎恶。”   也是时至如今,看尽她眉眼嗔怒,慕挪才明白,此前在陆公府中二人的温情交心袒护,并未存下半分情谊,一切都消失殆尽了,都是幻像。      晚时百里扶桑带着陆千芊离开,走前她突然推翻了正堂的花架,见那花盆花泥散了满地才轻藐一笑的离开。   百里扶桑将她送去不远处燕南风在山上的竹楼,不过是未免她多想没告诉她,怎料她折腾了一整日。   花不如指挥着丫鬟们收拾满地狼藉,不住叹道:“从前觉得陆千芊知书达理,能辨古今又颇有几分胆量,没料到看错了人。”   慕挪心疼的拾起地上青花瓷碎片,“她从前的确知书达理能辨古今,今时今日只不过是变了。”   “她倾慕我家大人,但大人不领情。”慕挪讶异的瞪圆了眼,碧之不耐烦道,“呀你真笨,这都看不出来?她是性子强,虽然喜欢我家大人,但见大人对她不感兴趣,所以要装出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姿态。”   慕挪突然想起过去蛛丝马迹,不住大叹原来如此。   晚时百里扶桑突然回来告之慕挪天亮前回京城,她知道走的突然又匆忙是因为百里扶桑并不全然信任燕南风,但念起宫中人事她便应了下来。百里扶桑走后,她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起身写了:返京,勿忧,便将字条塞入花不如的门隙下。   天未亮,二人牵马悄然离开了朔州城。   一路上百里扶桑都鲜少言语,一直望着前路,比从前还要沉默。   路尽正升起一轮白日,他收回目光,将马鞍上一条面纱盖在她头上,低声道:“朝阳刺眼,不要盯着看。”   她隔着面纱笑了笑,眉眼口鼻轻描淡写,像日光在枝叶之下的轮廓,百里扶桑收回目光,半晌又侧目看着她,腹中有话,欲言又止。   她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涩,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最终不会问,正如她心中明白燕南风,明白不久的将来他所做的决定会波及许多人,这许多人中会有慕连侯,会有百里扶桑,但她却不愿提起这些,无论未来谁会伴着谁,谁会死去,谁会离开,她都害怕,全都不敢想象。但渺小如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悄悄看着一切变换。   她左右不了,所以将自己的一切念头,关于悸动的懵懂的,全部都散在风中,她不想正视不敢握紧,只要这样或许可以欣然接受即将到来的一无所有。   走走停停天已暗,二人完成大半路程,已然疲惫不堪,择路畔一处空置的茶馆歇脚,慕挪吃了点干粮便打起瞌睡,百里扶桑将她拉到身边,她头靠在他肩上,听见他说了一声安心睡,才放心入睡。   她又做了梦,梦里依旧是面目扭曲的宋胭脂,却在低吼着一个名字,梦中那声音带着粗糙的颤音,她的耳畔轰隆一声响。   “慕挪!”   她在半睡半醒之间感到背上受到重创,脑中一阵胀痛,喉头温润咸腥喷出一口血,她睁开眼才发现眼前是彻底的黑暗,茅草泥墙的半壁客栈已然坍塌,她被压在泥墙下。   隔着厚重泥墙可以听见外面有刺耳刀剑声,她摸出燕南风给她的匕首,在四周凿着,风化的泥墙很快大快碎下来,她朝外挪了一段,感到背上一阵火辣的疼。   良久后刀剑声才渐息,百里扶桑在呼喊她的名字,泥墙很快被众人抬起,她把被拖救出去。   四周遍地尸首残肢,百里扶桑身后立着一群黑衣者,这群人面目被遮的严实,连刀身都裹着黑漆,一见慕挪已被救出,立即如风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百里扶桑将她抱上自己的马,立即调转马头朝一条偏路急奔。   “半路从皇城方向杀来董妃的人,那苏如仕果然有问题,可是董妃近几年被皇后压制,势力有所削弱,圣上回宫后更无大动作,不知今日为何有此一举。”   慕挪方想起自己递给花不如的字条,定是被苏如仕知道了,他的确骗了她,他并没有脱离董妃,也没有真的看透宋胭脂的死,今夜这一袭,或许是私人恩怨,是冲她而来的。   她不愿提起杀人一事,便转言问道:“那些黑衣护卫一直跟着我们?”   百里扶桑驾驭马缰的手臂微微一顿,低声道:“对,那些都是燕南风的人。”   这一路马不停蹄奔向京城,因小道绕路,到达京城门外时已是翌日深夜,门外守兵见高头大马冲来,立即抬长刀拦路。   “不准进!”   百里扶桑取出兵部尚书府令牌,“我是兵部尚书百里方之子,让行。”   守城兵见了均不敢言语,却是兵长上前抱拳道:“城中有令,任何人出入需得通报,请大人在此等候。”话毕全部退入关上了城门。   城门外已有缕缕西风,吹的二人衣衫飞摆,等待良久城门在此开了,兵长上前抱拳道:“大人您不得入内。”   百里扶桑怒道:“这是谁的命令?”   “正是兵部尚书百里方大人。”   慕挪大惊,扭头看向百里扶桑,他的脸上既没有讶异也没有愠怒,是无比的平静。   他只问:“敢问近日宫中是否出了事?”   兵长回:“你们不知道吗,世子被废了。”    ☆、烧宫   那是百里扶桑带着陆千芊逃出京城的第三天,圣上与国师共同出现在朝中。   那日上朝时大殿门突然全部紧锁,从幕后冲出一干人等,竟就当场杀了十几名臣子,又有大半臣子被关押入地牢,一时间宫中地牢拥挤不堪,为了关下这群臣子,国师竟下令将地牢中重犯放出,又招惹了皇城内外一阵阵指责,其余臣子相继为同党死谏,然而带来的却是更大的抓捕。   皇后董妃为党羽请命,相继被禁足宫中,并被收回权令牌。禁卫所亦被封,圣上亲批亲卫队接替皇城司的职务,百余皇城司被驱逐至皇城最外围,而自始至终皇城使燕南风都未再露面。   就在五日前慕连侯被废世子,此消息竟不是宣于满朝文武之中,而是由一名小公公去昌德宫中送的废旨,然而在慕连侯亲自得知这个消息之前,满朝早已暗中得知,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废的人。   宣旨的时候昌德宫外围满了人,宫人们听见“钦此”二字后便没了下文,片刻后公公出来,宫人好奇询问他世子是何表情。   公公浑身一怔,回忆道:“虽一字未语但面目可怖。”   这些事早已流入京城街头巷尾,这些事是百里扶桑翌日从一个出入京城的富商处打听来的。   他回到落脚的那个城外小野村,遥遥看见慕挪坐在无人的田埂上,面朝着那片干涸的荷花塘,塘中满是干枯的莲蓬荷叶,远天暮色下有几缈炊烟,画面凄美。   他悄无声息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直到抬手拍她肩头,她才收回神,先惊后一笑,无限夕阳,她笑的特别好。   “回来了。”   “恩。”   “从前总会留在城中,从未想到城外的夕阳这么美,这里太静了。”   “天下很大,烟水源俄处太多了,你都没有见过。”他侧头望着她,低眉温柔一笑:“我带你去看。”   她以为是句玩笑话,眉眼弯弯看了一眼小半个落日:“好,一言为定。”   百里扶桑笑道:“明日便走。”   她还当是玩笑话,直摇头,“哪有空手上路的,要找地方备些行囊的。”   他言笑晏晏,“没事的,路上再准备,明日清晨我们便走,直去景阳城。”   她侧目望向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眉目中笑意未减,“我只是明白了,有些事其实与你我无关,回去又如何,况且回不去。”   “你爹如此必定是为保你周全,国师冒充圣上下旨,世子被废,宫中一定混乱不堪,他只是不想你深陷其中。”   他面上笑容点点褪去,恍然道:“我七岁的时候在京城中遇见小璞,那时她还是一个小乞丐,我求爹将她收留入府,爹看她乖巧,美名收她做养女,其实也不过给她一个下人的身份,府中下人见她生性胆小,总是暗中欺负她,我又求爹让她在我身边做贴身丫鬟,无论我走到哪里她都跟在我身边,那些年中虽是主仆却有手足之情。   有一年,圣上听信国师的长生论,要寻处子交合,爹趁我在千里之外,将小璞交了出去,后来听说她于宫中自缢,我千里路遥赶回府中想见一眼她的尸骨,爹却不让。”   此时晚霞已泯灭,田野天地之间一片浑然,他的声音很平静,慕挪不敢抬头看他,她说不出一句安慰,心中唯有风声。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唯独小璞死时无论我如何求爹,他都不应,现在我明白,因为那时我不再是总角少年,既已成年,父子之情便至此,但我更明百,因我不是他的儿子。”他轻轻一笑,“我不是,世子才是,但还好我和燕南风都不像那个混账爹。”   夜幕下很安静,远处有村野孩童的哭闹声,慕挪的思绪飘去极远的地方,她想起很久前尚书府小厮说,府上公子刚出世时曾被百里方抱入宫中,失踪了几个时辰,原来真相之中这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计谋。   还有一些旁的事在她脑中也接二连三串联起来,譬如百里方为何关切慕连侯多于百里扶桑,譬如世子生母宁贵妃为何对慕连侯毫不在意,或许那时的母亲早已看透这不是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甘愿帮慕连侯?”   “初时全是百里方的安排,但今时我与他都习惯了角色,他成为世子,我甘愿在尚书府,这个世子当的不易,风口浪尖,是他替我。”   “他也清楚自己身世?”   百里扶桑摇头,又道:“如今慕连侯被废世子,百里方必定不安,他疑心重,顾虑我的存在,不让我接近皇城不足为奇,若强行进入只怕会招惹麻烦。”   她沉思半晌,抬起头,“尚书大人对你好吗?”   “幼年时说对我不好,是假话,而今日回想,不知是心魔还是事实,觉得他的好都是假的。”话虽如此,可公子迎风淡然一笑,似了无牵挂,   她想百里扶桑已然看淡了,便如她早已了然人事,再听到这些丝毫不觉讶异,她侧目偷偷看他眉眼,心中却莫名一阵闷,她知道无论他多想离开权势,早晚也会卷入其中,到了那时或许生离或许死别,于她而言都是再次折磨。   她害怕这种折磨,今生不愿再碰触,愿明日后与他疏远,正如她已决定与燕南风疏远一般。   二人回到租住的乡宅时夜已深,还未至门前,百里扶桑突然将她抱起往后退了数步,他单手按住后腰剑柄,警惕道:“有人。”   透过屋宅木窗可见对面墙上有半截月影,是一个人的轮廓,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身走到门边,看了看百里扶桑,目光又落在慕挪身上。   慕挪瞧着眼前安然无恙的燕南风,一时不知是笑还是往后躲,沉吟半晌还是没说一个字。      *   世子被废后,世子一派备受打击,再无起色,近日唯一传出的消息是陆太傅愿投诚皇后自保,而兵部尚书百里方大人却不离世子,并以兵权相胁太傅,太傅心中惧怕只得断了皇后这条路,其余余党也只好作罢,但人心已乱是不争之实。   圣上并无认定新人选的意思,依旧过着早不上朝,晚不归寝的日子,国师则整日相陪,除了传旨,几乎不见其人。朝中各派王爷出入活跃,开始集结剩下的文臣武将,若有一线希望,下一任天子都可能出现在王爷之间,其中九王爷崇西王显得足够有胆识,几日之内力挽狂澜竟博得无数亲信,连董妃也暗中投诚。   而皇城外的吴国,已是四处旱灾,民不聊生。   拂晓时,薄雾之间涌起浓烈的焦炭气味,蝉衣最先从强烈的睡意中醒来,她感到脸颊燥热,睁开眼看见火苗窜上窗头,火沿着宫房四面而起,将整个昌德宫包在其中,窗外早已一片橘光。   她惊慌失措之间连滚带爬冲向世子屋中,却不见他,她再次奔向另外几名宫人的房间,发觉那里火势最大,已然被火海吞没,高大的窗扉燃烧着砸下去,将睡在通铺的小宫女压住,有人被烧的面无全非还在尖叫,有人已没了声息,身躯在燃烧中发出奇异的响声。   蝉衣想逃出去却发觉两处门均被反锁,她哭喊着拍着门,却没有人应声,她只得冲回屋中从早已破败的窗口跳了出去,头发衣衫却被瞬间烧着,她嘶喊着脱掉外衣,在地上翻滚的近乎浑身是伤才停下,身后宫中发出几声轰隆巨响,殿梁已砸了下来,转瞬间昌德宫毁于一旦。   昌德宫的宫人们明白深宫险恶,一直为跟随世子的这几年而感到安然感激,然而事不到尽处谁也不知结局,几条人命竟就这样烧成了灰。   她再也没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后却有人走近,用手中熄灭的火把敲了敲她的肩,她受惊,猛然扭头,直到辨认出是慕连侯,才扑在他肩头痛苦。   “世子……他们全死了全死了……我们没有得罪过谁为什么会这样……”   慕连侯神情淡漠的看向她,“你的命真大,居然没死。”   蝉衣愣了良久,突然抬头退了半步,“世子……”   他面色平静,无恶无悲,“是我放的火。”   慕连侯自被废世子之后,独自一人闭门不出,她每日敲门送饭进去时,都见他神色自然,她只是小小宫女,以为失了世子身份他今生依旧可以喝酒吃肉,不会饿死,所以他不必郁郁寡欢,几日便能好,但怎料到揣摩不到他的心。   蝉衣追上去拉住他,哭啼道:“世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火燃尽的昌德宫又看了一眼身后可怜的宫女,忽而觉得浑身无力,不知自己所为是对是错,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别再叫我世子,我已经杀了皇后和董妃,天亮后这件事会波及到昌德宫每一个人,你们不懂宫中刑罚,我只是想你们死在梦中,至少不必忍受刑罚的痛苦。”   蝉衣双眼通红,嘶喊道:“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这样做难道就可以恢复世子之位吗,你以为他们死的不痛苦吗?我亲眼看见她们死的有多惨!”   “皇后与董妃该死!早就该死!如今我没有机会登上君主一位,她们也休想!那些说要跟随我的卑贱臣子一早就算计了要投奔她二人,我现在要他们无人可靠!而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要跟随我吗?我人之将死,你们早走一步又如何!”   蝉衣望着慕连侯他充血的双眼,想起娘亲曾告诉她,一旦人的眼睛红了,便有了心魔,她颤抖着往后退。   眼前的宫女如此可怜,慕连侯望了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略有不忍,单手扶着额头,轻声道:“你既然命大就快逃命吧,很快就会有人来捉你我了。”   她此刻只敢嘤嘤哭泣,“我的命就像蝼蚁一样,我能逃去哪里?逃来逃去也在宫中,能逃过一劫吗?”   慕连侯本提棍离开,闻言猛然驻步,转身朝她头顶敲了一棍,蝉衣双目一闭晕了过去,他将她拖到宫墙下一处杂草中,转身一人往乾波殿去。   天未亮时已然东窗事发,四处高喊昌德宫走水,随后又传出皇后整夜未归,而后上下搜宫,又传噩耗,董妃及侍女被人乱刀刺死在房中,两个时辰后皇后尸首被找到,她被人勒死于一处鲜少有人登高的阁楼。   谁也料不到发展了数年的两派势力,竟就这么悄无声息消失殆尽。   一时间宫中闲言不断,未料到发生如此大事,而彼时的慕连侯已被国师关入地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写的特别慢特别累,下一篇我一定要写爆笑轻松文··· ☆、傀儡   那日夜中,圣上与国师亲临地牢,慕连侯被关在一个牢房深处的牢笼中,随行官与公公全部退下,圣上面色凝重端坐一旁太师椅上,而国师则开了牢笼,独自钻了进去。   “何不抬头看一看你的父皇?”   慕连侯始终垂着头,他细长的手指在膝上敲击着,“所以呢?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   国师裂嘴诡秘一笑,“假的。”   他闻言不解,却缓缓探望,却见椅上的君王仪态依旧,只是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国师抬手挽袖又蹙眉,那君王竟也做的一模一样,像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慕连侯大惊,不顾脚腕上锁着一只铅球,冲上前双手穿过铁杆死死攥住国师衣领。   “你这个下贱的小人,你对我父皇做了什么?”   国师毫不畏惧,抬指一敲,那君王形态如散沙一般崩了一地,他又在慕连侯眼前抬袖一挥,君王又出现在太师椅上。   慕连侯彼时才清醒,望着国师高帽下的脸只觉得一阵晕眩,讷讷松开手,“你会妖术……”   “世人喜欢称这叫妖术便叫吧,其实你应当感谢我,若非我造出帝王的幻象,宫中早已乱套,你也抗不过这一局面,其实君主早已死在天山,我这么做实则是在帮你们。”国师目色一寸寸度量他,“你这下倒是不吃惊了?”   “有什么好诧异,”慕连侯松开手,往身后石墙上重重一靠,滑坐在地,疲倦得趴在膝上,“他是死是活,我都有一日会被逼到如厮地步,要杀要剐随便你。”   国师摆头,“我还不想杀世子,今次来是想告诉世子,多谢你杀了皇后与董妃,若非你如此鲁莽的举动,我如今也想不到这样的对策。”   “什么意思?”   “你杀皇后与贵妃,实则为我清出一条路,当下乱臣贼子必定乱无章法,趁着两派群龙无首之时,我会以圣上之名昭告天下你杀人一事已然彻查清楚,事实是你拿到证据证明皇后与董妃是朝中乱党,你一心为朝廷除去她二人,借此再恢复你世子之名,而我再宣布圣上退位于你。”   慕连侯与他对视,视线中似电光火石,均在衡量试探。   “废我的是你,恢复名义的又是你?你以为我是给你耍的吗?”   “你可以不答应,我继续用幻象,你继续关在牢中等着被处死。”国师淡淡一笑。   慕连侯双手死死攥住身下草席,面上却淡然,“你说这么多,无非只有一句是真的,唯有听你的,我才能做吴国的君王。”   国师笑着点头。   “为什么不继续用父皇的幻影来操控朝臣?”   “我此前受伤闭关,使你父皇之象失信,我需要一个实体,你若肯乖乖听我的,一国之君就是你的,到了那时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为你一摆前程,你为我所用,互为利益。”   这一夕之间慕连侯想起许多人,心已动摇的臣子们,一夜消失的百里扶桑,他们只是为了一个“世子”,不是为他,他又不住想起那个女孩子,想起她年幼时真诚的笑,哭泣的眼,想起再见时她的不肯坦白,和如今的冷冷清清。   无论是君臣还是眷恋之人全部一样,看透他的无能,所以不愿靠近。   他本平常人,天下人都轻他负他,只因他身在帝王家。   身在帝王家就要如此不幸吗?   他抬起头,眸深处死寂一般黑。   “为了荣华富贵怎样都可。”   “世子既然答应了,那么你我便是同行人,往后你我天下皆有。”国师走向君王,抬手将君王的脸皮揉成一团,握在手心,虽是幻象,仍然血肉模糊触目惊心。   “最后提醒你一句,乖乖的,我可以杀你父皇,也可以杀你。”      几日后京城消息,圣上为慕连侯先恢复了世子一位,并择日退位将新帝之位交给他,往后由国师单独辅佐新帝管制朝野。   又过了数日,听闻朝野中九王爷崇西王领头造反,风雨三日后,被百里方斩了一条臂,作为重犯关入了大理寺,而宫中解禁,各处机构,包括皇城司被恢复召回。   茶余饭后来闲谈的邻里走后,燕南风抬头看了一眼天,起身去取剑。   百里扶桑见状道:“你很清楚,他不是真的为帝,只是成了国师的新傀儡,你还不能回去。”   燕南风拎剑出来,对于好意付之一笑,却往小路上去。   慕挪见他越走越远终于耐不住,快步跟上去,“就走?”   “你终于肯说话了?”他脚下一顿,笑,“天要刮风,我去砍一些大叶来遮破窗。”   慕挪一愣停下步子,耳廓一阵阵热。   午后不久燕南风回来用藤条大叶修整木窗,百里扶桑亦在后窗忙着,慕挪一人坐在屋中,他走到她身侧的窗边,一心忙于手头没有抬头。   她盯着墙角,心情一时起一时落,抬目看他一眼,他却正背过身。   自从见过言大将军后,她的心从最初的愧疚沉闷之中变得异常安定,她不愿意看见自己动摇,她下定心思,即便燕南风出现在眼前,她亦要冷静淡然,甚至可以绝情。但现在她知道她不可以。   明明是她不言语在先,开口之后却期盼他能说更多。   她起身离开,刚走出一步,他却道:“过来帮忙。”   她踌躇半晌,走到他身后,“要我做什么?”   燕南风侧头看她一眼,“陪我说话就好。”   她立在他身后,看他宽厚的肩膀,又看他漂亮指骨的手在草叶之间穿梭。   “我见过言大将军了。”   他点头,淡淡道:“他年纪大了,喜欢说起无趣的旧事,不要放在心上。”   “我爹当年……”   他快速道:“他的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对我有歉疚,我不需要你的歉疚。”   “可是……”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可是什么?”   “我想补偿你。”   闻言他笑了,“愿闻其详,怎么补偿?”   “给你做婢三年。”   他噗一声笑出来,“哪有这种事,做我的婢要跟我一辈子,要不然一日也别做,你要有诚心就完成我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   “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   燕南风又留住了三日,他始终和从前一样,明知他心事重重又看不出太多心事,还是总喜欢笑,好也笑一笑,坏也笑一笑,有闲情时候便到临近几家走走,也到干涸的田埂上瞧一瞧。有时候他们也三人同行,慕挪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合适,他们三个都适合这里,适合山外小楼中的月光。   干旱越来越严重,附近几户农家都趁着微凉的夜举家牵走了,这日目送临户走远,燕南风入屋从床下取出剑挂在腰间,对二人道:“我要走了。”   这回百里扶桑没有说话,却是慕挪猛然道:“就走?”   “这次一是避世二是来看你们,不能长留,既是国师已在召皇城司回宫,我也该回去看看,宫中无人知晓我身份,暂时没事。”   百里扶桑道:“多小心,有什么麻烦就让人来通报。”   燕南风双目一弯,笑着点了点头便开门出去了。   慕挪脚下似有风,拔步追上,“你还回来吗?我们还要在这里等你吗?”   他驻步,转身看见不远处百里扶桑立在窗边正看过来,想伸出去的手很快收回落在剑柄上,“这些时日你紧紧跟着百里扶桑,无论你们去天涯海角,我的黑衣侍卫都会在暗中保护你,多小心多保重。”   她点点头,却始终跟着他一路走出栅栏,远路上空,圆日将落未落,半空却有薄如蝉翼的半枚明月,是难见的日月同辉。   她心中有不明的感觉,像一阵阵暖风从心口一阵阵过,又酸痛又瘙痒,她垂目近乎是闭着眼说着,“进了宫一定要多小心,好好保护自己……记得我。”   燕南风停步,回首将她的脸一捏,悄声道:“我会想你。”      燕南风走后半月,百里扶桑与慕挪入住附近一间客栈,客栈中每日花费巨大,却因后院有一口深井,客栈掌柜的叹道:“唯有靠这一口井生存了,再干上一月我这客栈也要闭门了。”、   京城之内的民情不得而知,但城外野店乡村已然因天旱不剩几户人家了,朝中始终没有发声,任凭天灾逐渐诱发人祸。   已是入秋时候,更加天干物燥,这日二人在客栈中休息,忽听闻楼下传来一阵人声,客栈中人已鲜少,百里扶桑警惕下侧耳细听却开门出去,果然看见是花不如碧之在小一楼,且带着陆千芊,花不如碧之倒是冷静,虽觉得惊喜却也面色淡然,唯独陆千芊见了他,突然提裙冲上小二楼,一把将他拉入身后屋中,看见慕挪斜靠在床边,不愿意近她,又将他拉到屋角。   她突然跪下,“百里公子,我求你带我进城,我要救我爹。”   百里扶桑:“出了什么事?”   “世子要杀他。”   慕挪一直侧耳听着,一时惊出声,“胡说,世子一向待太傅如父,怎么会杀他?”   陆千芊不理会她,继续对百里扶桑道:“前几日燕南风手下丫鬟说,她们听到新消息,世子因之前我爹动摇想要投靠他人,如今要报复除掉他,我并不想连累你,只想求你带我入宫,入了宫一切我后果我自己承担,不怨天尤人。”   “此事有几分真?世子不是这样的人。”   陆千芊欲哭无泪,叹道:“你们……又哪里真的了解他?”   百里扶桑抬眼看了一眼慕挪,淡淡道:“我如今不能回去,因由尚且不便与常人说起,所以抱歉。”   陆千芊一愣,眼泪啪嗒一声落下,“我自幼没有娘亲,唯有爹视我如珍物,生我养我,可如今他有难我却不能救他一回,连求情也是妄想。”   慕挪不住又扭头看去,见她已然身子斜坐在地上,只看见她单手掩面,一线眼泪流进袖口,在陆公府的那些年,她从未听陆千芊谈起自己的爹,总觉得这对父女之间也没有几分是欢笑,可终究是她以君子度小人,那个趾高气昂的官宦小姐并不是她所想的那种人。   她想起自己的爹娘,认真想一想还是有几分难忍的痛。   因这一事,夜中又是一阵无眠,客栈外挂起大风,阴郁的卷着干裂的尘土,打在窗棂上沙沙响,她翻来覆去突然听见有人叩门,点灯开门,她却愣住,陆千芊一身白衣跪在她门前,唇上的皮干裂翻卷,泪痕在脸颊上隐隐绰绰。   “晋安郡主,我求你了,我只能求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离开了祖国大陆,目前在适应生活,所以没有沉下心写东西,这篇文章确实拖得我有点累,我会尽快完成,开一个可以快速完结的新坑。 ☆、生变   屋外寒气中有半股尘气,慕挪屏住呼吸,一言不发拉她起来,她却不肯。   她没了耐心,松开手,稍显冷漠,“不要跪了,苦肉计对我没用。”   陆千芊已然没了冷厉的模样,淡淡点头,“我知道,你向来狠心,比我还狠心,否则这些年风雨你也不会活到现在。”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心狠,但想一想还是你们更有手段,你起来吧,再不起我就关门了。”   陆千芊见她抬手作势要关门,连忙扶墙起来跟着进去。   已快入冬,屋中虽点起两盏油灯,还是冷的厉害,慕挪披着被褥坐到桌边,给她倒了一小杯水。   “你知道我们没有办法进城的,否则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怎么会,百里公子分明可以的,他与世子亲如兄弟。”   慕挪顿了顿,“他是真的有心无力,他已被尚书大人禁在城外,我们试过,进不去。”   “那你呢?”   “我?我有什么办法?”   “你只是回了一趟朔州城,新帝若登基,你虽还是郡主之名,但身份比从前更甚,便是在新帝登基时回京庆贺又有何不可?”见慕挪盯着灯火不语,她不住急道:“难道你在宫中没有想见的人吗?”   慕挪微微回神,侧脸一笑,“你这样着急,是想去见燕南风?”   陆千芊目色闪躲,“不全是。”   慕挪冷笑一声却半晌未言语,她始终是太看好旁人,若陆千芊是全心为至亲焦急,或许她就答应帮她,可旁的心她实在不愿帮。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冷风狂入,她抱臂望着远处翻卷的乌云,等着风将灯火熄灭,便在这等待与凄冷之中,她听见陆千芊说了一句话。   “八王府陈年旧事中的真相,唯有我与世子知道,我知道是因为当时我在旁侧,而世子知道是因为是世子造成了你的今日。”   “胡说八道,你走吧。”   “少年时,你干过蠢事吗?我干过,你也干过,世子做这件事同样是一件蠢事,你远离他后,他嫉妒猜疑也埋怨,他埋怨八王爷禁止你与他来往,也猜疑你另则良人,又觉得是你一人无情无义。他那夜灌了六坛酒,醉的很厉害……”   “你不要胡说。”   陆千芊却坚持继续道:“他那夜灌了六坛酒,醉的很厉害,趁夜进了御书房,私自改了圣上秘文,那一纸秘文上是圣上要私下肃清的一批臣子,是他模仿圣上字迹把八王爷的名加了上去。”   夜风中的狂纱打在慕挪面上,她觉得那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拼命的叫她清醒过来,陆千芊的一席话听起来像是一阵疯狂的梦呓,“只是你一人说辞,你怎么证明。”   “你可以进宫对峙世子,他会告诉你。”   她转过身,冷笑起来,“你想诈我入宫?”   陆千芊起身,目色却从容淡然,“我只是把我知道的真相告诉你,是不是真的我说了不算,你自己问过才明白,世子不舍伤你,即便是骗你前去,与我有何好处与你有何坏处?”   慕挪沉默不语,扭头再次望着窗外,身后陆千芊已走了,窗外的世界黑暗无声,死寂一般的凉。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慕连侯,再次相见的满腔冲动在不知不觉中被冲刷殆尽,那些牵绊是怎样消失的?因为逃亡时的雨,还是暖身时的酒,多年前,稚嫩少年站在池边月下送她那一颗金珠钿,他不经意望向她的眼神桀骜且慌张,回忆起依旧能让她动容,可如今的他,却是陌生的遥远不可触及的。   在等待慕连侯登基的日子里,她暗示过百里扶桑关于回宫的事,他却没有回应,只深深看她一眼,告诉她远方有一个叫沢城的地方,山水争绝,四季分明。   他与慕连侯不一样,又与燕南风不尽相同,他无心于权势,也未执念于仇恨,只一心想远走他方,从这些纷扰中解脱。   他甚至与她不一样,他没有牵挂,什么也没有。   她耳畔听他说着远方,笑了笑,想点头答应却没有点头。      慕连侯的登基大典之日已定,且已大昭天下,大典之日他会上神坛祈雨,此言一出,黎民百姓对新帝大为敬仰。   慕挪在立冬的那一日,与陆千芊在夜中不告而别,进了京城,她在城门下表明郡主身份,并说明恭贺的来意,又称赶路马匹在半路渴死,二人才被迫徒步三里,守城兵很快上报并安排车马将二人送至皇城北门下。   一路上见京城中飞沙走石,少有人外出,稍一打听便知道原来京城缺水,富人家一早举家南下避旱,眼见城中人烟稀少,半月前京城又下令锁城,如今城中水源仅靠一口死湖维系,这些日湖水又消退,人心惶惶全都搬住到湖边去了,避开天灾的期望都寄托在新帝身上,祈雨成功与否关乎一个新帝的民心所在,甚至关于新帝生死。   二人顺利进入皇城,在外围宫墙下的一角弃车,一言不发的陆千芊忽然问:“入宫后你去哪里?”   “去见世子。”   “我奉劝你一句,谨言慎行,今天的世子已不是昨天的世子。”   “不管现在的慕连侯是哪一种世子,该问的话我始终都要问。”慕挪理了理衣袖,突然冷绰绰看着她,“你说过,世子当年做傻事时喝醉了,你也在旁侧。”   陆千芊一愣点了点头。   “我希望当年不是你趁他醉酒,怂恿他做了这件事,否则我一定会去找你。”   陆千芊又是一愣,半晌未说话,慕挪淡淡一笑,“若命大,日后再见吧。”   慕挪望着她消失在视线之中,只觉得昙天之下宫墙之间,陆千芊的背影孑孓孤寂,她一定也是如此。   没有人愿意回到墙里,都是各有各的理由,又因这理由各有各的下场。   深宫与她所想不同,因新帝即将继位,宫道上宫人三两成群别样的热闹,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摸着凹凸不平的宫墙一路向前,眼前过了千千万万做朱墙,又是万万千千的画面,她却都没有心思停下一秒,然而一个转弯后,她看见了昌德宫,本是宫殿的位置立着四支大柱,余下的均是焦黑发黄的断壁,她愣愣看着,突然听见一旁有人唤她。   身后是正回来的蝉衣,她一身素衣,冲上前抓着慕挪的手,眼泪却啪嗒啪嗒一颗颗落在袖口上,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啜泣之间将她拉入昌德宫。   瘫倒的宫墙边尚且有一处岌岌可危的檐边,檐下清理出一方小小的位置摆着卷席被褥,蝉衣将卷席拉开垫上褥子,示意她坐,又持起一旁扫帚扫着一旁的灰烬。   慕挪四处张望,“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其他人呢?”   蝉衣背着身,微微抬头,轻声说:“都被烧死了。”   慕挪心中似被击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心中似有了一些模糊的答案,她只敢低声问:“是谁做的?”   蝉衣弯着腰,一点点扫着灰,眼泪一直流,“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我的话,可是烧了昌德宫的真的是世子,现在宫里人都说火是我放的,世子不让我死,也不让我去别处,他让我一人在这里赎罪,我那时是想去救他们的,可是我不敢……我好悔……真的……早知世子变成这样,我也被烧死被砸死便好了。”   蝉衣抹了抹眼泪,回头看着慕挪,眼前郡主还是郡主,容颜依旧动人,只是眉间也无哀痛也无愁,这样的故事似乎听了只是听了,看上去那么麻木那么无情。   她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是蝉衣多嘴,其实下人命贱不值什么的……”   “你一人在这里怎么活?”   “没有主子收留我,白日里我便去浣衣房帮忙,那里的嬷嬷好,肯赏我一口饭吃。”蝉衣突然道:“郡主可以收留我吗?如果世子登基大赦天下,郡主可以收留我吗?”   慕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想先去见一见世子。”   “不能!不能见!世子变了,世子全变了,听说这些时日被他唤去的好多人都是有去无回,郡主千万不能去见!”   “无妨,我进入宫便是为见他一次。”慕挪起身理了理鬓发,努力笑了笑,“别担心,都会过去的,你小心活着,若我能顺利出来我会来找你。”   当年宫女蝶衣为慕连侯试食,却被误毒死,多年后他提起依旧面有哀伤,他那一分哀,还有初遇时身上残留的少年愁忧,让她始终不相信传言。   他可以错,但不会恨,他学会狠时便不再是那个人。   慕挪抬头望了一眼残墙外一盏白亭,缺了铃珠的护花铃还在亭角下摇摇曳曳,没有声音,像哑了一般,她上前将护花铃摘了下来,身后来人怒吼了一声,她叹了口气,扭头看见愤怒的公公,还有公公身后的国师与慕连侯。   国师抬手示意公公噤声,对她眯眼一笑:“见过郡主,听通报说晋安郡主已然入宫,却不知道郡主去了何处,世子很是忧心,四处找,没想到真的在这里。”   慕挪回礼,亦笑道:“慕挪只是回宫会会老友,让诸位大人担心了。”   “不知让郡主挂念的老友在何处?”   “死了,我已无牵挂。”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一眼慕连侯。   “三日后便是世子登基大典,既是郡主来了,也无牵挂也无去处,就随我们去乾波宫,待到大典之后再走,也算是为世子祝贺一番。”   她笑着点点头,“说的正是,大典之后,朝中都无牵挂便是盛世太平。”      乾波宫静悄悄的,与宫外大典旋绕的气氛全然不同,知道宫中圣上是假的,她还是叩拜跪谢后这才离开,午膳晚膳她没有出门,始终安分呆在屋中,夜中的乾波宫中死寂一般,她的门外传来一串清晰渐进的脚步声。   她打开门,慕连侯便停住了,月光惨淡落了他满肩,慕挪想起一个逝去多年的雨天。   她转身又坐下,等着他先开口。   “蝉衣对你说了什么?”   她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因他开口是这一句而感到惊讶失望,也因自己能淡然回这一句感到无望可笑,“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他顿了顿,立在门外不进来,只低声道:“只是怕你误会。”   “我从来不会误会你。”   他闻言点头,终于迈步进来,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在她脸上一寸寸望过去。   “朔州的日子不好过吗?瘦了。”   “我过得很好,这次回来是听闻世子即将登基,所以赶来庆贺。”   “你若说只是来见我,我会更高兴。”他声音有些低沉,不自觉的望向她身后,“扶桑呢?”   “他不愿回宫,他不想回来。”   他目色一凝,“他不是不想回来,他是以为我要失势所以逃出去了。”   她想起百里扶桑的那些话,淡淡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何必无端猜测呢。”   “你不许再为他说一句话。”慕连侯突然怒吼,慕挪大惊退了半步又强行站住,他见此情此景也是一愣,手心莫名颤抖,他心中的鬼像是又要出来了。他凝了凝神,第一次像用一个君主俯看臣子的眼神看向她,“大典之后我会娶你,你要留在宫中,永远。”    ☆、婚夜   听闻慕连侯的登基大典举世无双,宴上八百歌姬,宴下臣民满座,听闻他从乾波宫顺皇城大道一路往京城中祈雨,祈雨后突然起了一阵凉风,国师说只要再求一月就可下雨了,闻此举国同庆,看上去一切完满,多年的帝位之争似乎已是尘埃落定,而这一切慕挪唯有听说,她被押在乾波宫内,寸步不能移。   登基大典后的第三日,蝉衣来了,新帝大赦天下,她也被免罪,被遣送来服侍郡主,慕挪问大赦后宫中地牢内放出多少臣子,蝉衣说一人未放,也许是因为罪孽太深另做处理,慕挪却觉得在大赦之前那些人都已经被处死了。   大典后的第七日,公公来带她去大殿面圣,等在那里的是满朝文武以及新帝,慕挪以礼跪拜,一人立在大殿中央。   国师:“新帝与晋安郡主的大婚将在小雪节气后举行,郡主只是平平身份,原只为平妃,但因是新帝首娶,赐予贵妃之位,还不谢恩?”   她笑着再拜:“晋安谢主。”   年少时他对她说过:它朝为帝,娶她又如何,这句话竟一语道中,可彼时她抬首与他对上视线,却觉得二人似相隔了山山水水,有逾越不了的距离。   蝉衣不住有些埋怨,“怎么就答应了呢?”   她笑了笑,“嫁了又怎样,嫁了也不能怎样。”      小雪节气将至,物燥阴冷,世间冷冷清清的,小雪这日清晨蝉衣一早出了乾波宫,回来时身后紧跟着一人,守卫阻拦,他只得停在长阶梯下。   慕挪看了他半晌,目色一沉,声音冰冷,“你怎么来了?”   百里扶桑:“世子登基后我便能回京了,你被囚禁的消息传来,我就回来了。”   她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我没事,你走吧。”   两人视线缓缓对上,久久才彼此放下,他点了头,转身要走,却听慕挪说:“别再来了。”   他走后,蝉衣在一旁小声说:“百里公子是一人进宫来的,一人站在宫道上等我,这么冷的天……”   慕挪恩了一声,“我很好,他放心了也可以走了。”   “你为什么这样对他。”   她笑蝉衣单纯,“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应允大婚,但为何传出的却是我被囚禁的消息?”   新帝与百里方有没有相认她猜不中,但传出消息引诱百里扶桑回皇城的新帝必然动了杀心,只是在找一个机会。   她一心扑火不要紧,但求一人。   百里扶桑真的再也没进过乾波宫,也再未得到慕挪的消息,天渐冷他备了些冬衣冬鞋,在蝉衣每日必经的途中交给她,蝉衣学机灵了,他不问,她也不多说,只是有一日她突然抱着一个大包袱来了,里面都是他送去的冬衣冬鞋。   “这里每一件衣服和鞋郡主都穿过了,所以郡主让我还给公子,郡主说即将出嫁,不能再与公子有往来,望此后彼此安好。”   他点了点头,小宫女目光灼灼,却似又不忍再说,他问,“她还有什么话?”   “她求百里公子不要再留话。”      小雪那日却没有下雪,宫中遣嬷嬷来教她成婚礼仪,她心不在焉的学着,嬷嬷生气的责备了她几句,气急了还用小棍打她的手心,她觉得好笑,不住道:“做不好事的时候,我母妃也这样打我。”   嬷嬷知道她的经历,一时有些动容,只好道:“主子的母妃一定很宠主子,若非主子调皮一定不舍得打。”   她轻恩了一声,“不是慕挪不想认真学,是觉得学来无用,这一婚也无至亲,学这礼仪是给天下看,却无法给至亲看,天下人哪里在乎慕挪怎样坐怎样走?”   “老奴斗胆问一句,主子不想嫁给圣上吗?”   她对着嬷嬷一笑,没有回答。   嬷嬷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只发簪,一头是花另一头却锋利如针,“这个是燕大人让老奴转交给主子,老奴原不想交给主子,怕连累燕大人,但既然主子心性如此那便拿好,到了四下无人时扎到那人身上,他便会昏睡,到时燕大人会来带你出去。”见她迟迟不动,嬷嬷又劝,“收下吧,主子不收,老奴无法复命,他也不会安心的。”   那簪子通身乌黑,却雕刻精细,簪头是一只飞雀,她捧在心口点了点头。   大婚那日,深宫上下彩衣朱花,她努力回忆嬷嬷教的一切,且笑且行礼,可眼前不断摇摆的金珠坠使她一阵阵晕眩,她的心狂乱的跳动,却不是因为欣喜。   夜深她坐在宫中终于等到慕连侯缓缓走来,他今日一身龙凤黄袍,头有顶冠,目似凛日,甚至面上有一丝笑意。   他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颚,望着她的眼神,脸色却冷了下来:“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你不高兴?”   “我很高兴。”   她不高兴,慕连侯看得出,可他已不在乎她愿不愿意,只要占有就够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重重放在榻上,不待慕挪回神,他已用一只手按住她双手,身体压了下来,她的眼神还是像刀一样,刮着他心头每一寸,他有些恼了,张口含着她的颈脖,瞬间红了一片,慕挪却全然不挣扎。   待他几近褪去她一身长衣时,她却咯咯笑起来。   他背后陡然冒出冷汗,猛然抬起头,“你又笑什么?”   她轻轻扯动嘴角,“能嫁当今圣上值得笑,要与仇人相识也很值得笑。”   慕连侯目色一闪,度量着她眼底神色,缓缓坐起身,“什么意思?”口中虽问着,他却摆手示意宫女们出去。   慕挪微合着双眼,“世子何必执意娶我?世子娶我不过是因为执念和做尽错事的愧疚。”   慕连侯避而不说重点,“我已为帝王,不许称我为世子,更不许胡说八道。”   “你说得对,也许我的话都是胡说八道,所以就求世子帮我一一证实,”她深吸一口气,“当年你有没有碰过先帝的肃杀令?有没有把将八王爷之名写在上面?我只要这两个答案,有,还是没有。”   他面上神情似被冰雪冻住,屋中死寂一般安静,门外起风使檐上囍字灯笼不停摇曳,良久他才说:“没有。”   她说:“慕连侯,你看着我回答,有还是没有。”   他的脸上展现出少年时会露出的慌张,目光躲闪中突然道:“那夜是我喝多了。”   慕挪轻轻闭上双眼,久久才叹了一口气,“一句醉酒真是借口,但这些年你是清醒的,为什么不肯说。”   良久的沉默后,慕连侯坐起,“我有说过,在你的灵位前我曾说过。”   “可知道现在你也不肯说实话,真正的醉酒连笔也不能提,怎么能夜潜宫门找到肃杀令,还要模仿先皇的字迹,你到底是醉酒还是借醉杀人。”   他默然的别过头去,这默然已然回答了她。   “那时候,宫中四处在传,传你的婚事,传你与我了断是因八皇叔的阻挠,我不知道你突然不再见我的原因,就每日酗酒,日子久了我觉得每一个传言都是真的,后来八皇叔因为你又得了十座城池,父皇与我说八皇叔恐有谋反之意,宫人又传闻说他是利用你,我恨极了。   那天,我听到传闻有说你会进宫,我以为你已离开八王府,夜里便喝了酒壮着胆去找了肃杀令……我本打算,在八皇叔死后,可以将你留在宫中全权照顾你,可我等到天明你都没有来,去了朔州我才知道当日你就在府上。”他抱住慕挪,啜泣道:“我是个无用的世子,除了你我已经一无所有。”   最开始到现在,她所猜测的都对了,年少时的世子竟荒唐到因为埋怨与妒忌随手毁了一个王爷府,百条人命死于他的冲动,他的不成熟。   慕挪摸了摸袖笼中那根涂了迷药的铁簪却最终松开,慕挪决然推开他,“我曾以为是圣上的旨意,也以为是同党的谋害,我从未想过会是你,我真想杀了你,我也怕终究会杀了你。”她推门要走,慕连侯从背后拥上死死抱住她。   “我求你别走,你若走了我一人在深宫也早晚会死。”   她眼底有泪,却是讥讽着问:“所以世子想拉我陪葬吗?”说罢决然要走。   今日成就鹣鲽,原以为圆了今生最大的梦,没想到是这样可笑的,她的不顾情面或许与他的错没有干系,只是因为她已是无情无义,慕连侯想此再次追上去将她死死拽住,且怒道:“你出了这乾波宫去找谁我就杀了谁!”   她身形一顿,扭头漠然道:“我谁也不找,你杀了我吧。”   二人正对峙,门外突然传来急步声,国师带着士兵宫女将二人围住,士兵手中押着一人,竟是前几日来教慕挪礼仪的嬷嬷,她抬头看了一眼慕挪又恍恍低下头。   国师上前对着二人行礼道:“有人通报,说这老嬷嬷给了贵妃一支有毒的铁簪来刺杀圣上,还好属下及时赶到,还不把贵妃拿下!”   士兵上前将慕挪围住,几个宫女架住她,从她袖笼里搜出那支铁簪,国师道:“嬷嬷说吧,是谁交代你的?”   那老嬷嬷深深望着慕挪,眼中满是无奈,“是禁卫所的燕大人。”   国师冷笑一声,“物证人证均在,贵妃还有什么话要说?”   慕挪一时未定神,半晌道:“若我真想杀害圣上,还会待到此时吗?何况簪上不是毒不过是迷药罢了,这位嬷嬷到底有何证据说是燕大人给的?”   “若非燕大人所给,郡主又为何收下?”   慕挪冷笑一声,“我收下的理由犯得着和你说?嬷嬷,你说吧,是受了谁的胁迫让你说这句谎?你若说句实话,我必然保你。”   “贵妃已是泥菩萨过江,还不自保?”国师突然抬手用铁簪往那老嬷嬷颈后狠狠一刺,她双眼瞪圆了,一丝声音也没有便扑倒在地,血瞬间从背后涌出顺着地上纹理散开。   慕挪大惊退了三步,陡然盛怒,“国师好大的胆子,简直心比天高,竟敢在这乾波宫中当着圣上的面杀人,你不会以为这铁簪刺死了人就足以证明上面涂的是毒吧?”   国师冷笑道:“大婚之夜,贵妃自愿带着利器与圣上独处已然是大有嫌疑,无论涂的是迷药还是毒都不是常态,我赶来是为保圣上,不是害圣上。”   慕连侯已不顾一切,在旁下令,“不必争了,去把燕南风押入地牢。”   “不行。”   新帝闻声望向慕挪,良久才道:“你要保他?”他冷笑一声,眼底如有恶浪翻滚,“我偏要杀他。”   却是在这一刻,慕挪终于相信了蝉衣与陆千芊的话:慕连侯变了,“你真的太可笑了。”   他已怒急,“把贵妃押禁起来!”   “圣上!”她一把扯去肩上龙凤褂丢在他脚边,“要押禁就先把我废了。”   “好!”   “等等。”此声未落,宫檐上已然跃下一人,正是燕南风,他走到老嬷嬷尸首身边,将剑拔起,身围士兵即刻拔剑,他却只是用剑锋将尸首颈后的铁簪挑起举在面前端详,“这簪子的确是出于我的手,但却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染了血。”   国师见他此刻现身竟有些担心,踌躇半晌道:“你为何有这女簪?”   他浅浅一笑,扭头看着慕挪,“我做的,本是打算送给慕挪。”   慕连侯怒吼:“闭嘴!你喊她什么!”   燕南风目光缓缓移到慕连侯面上,慕连侯竟被这如刀似剑的目光所怔,一时不再怒骂。   国师面色凝了一凝,高高在上道:“敢问燕大人为何夜半待在这乾波宫的屋脊上?莫非有何居心?”   燕南风又一笑,“我打算劫走郡主,这算是居心吗?感问圣上,我独爱慕郡主算不算死罪?”   国师见他竟自愿落套,回道:“该死。”   “那么又与郡主何干?”他将铁簪往国师面色一掷,被国师稳稳抓住,“这簪子不过被人盗来栽赃,其实倒不必栽赃我,我一介无用之辈,要用伎俩栽赃未免费神,还要殃及郡主那便更不好了。”他抬手褪去一身绣衣轻甲,将剑插入土中,“国师是个聪明人,何必为难郡主这么傻的姑娘?我跟你走便是了。”   燕南风刚举步,却觉得腰带被人从后拽住,他回头看见慕挪目光灼灼,狠狠看着他,“不准去,不准跟他走。”   他望着她的脸,抬起手轻轻在她额头一抚,“傻,松手。”    ☆、国师   燕南风已走远,慕挪收回远追燕南风的视线,却是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圣上迟早有一日会被国师害死,就如同先皇一样。”   慕连侯一愣,未料到原来她知道先皇已死,“你怎么知道的?”   她不回答,只反问:“国师这种妖民你也敢信?”   慕连侯面色一沉,“不信,但我需要他帮我扶持坐稳这个皇位。”   “圣上你在他眼中又算什么,他真的会帮吗?圣上先祖攻下的吴地很快就会被这些蛮荒之徒夺走,你却还浑然不觉。”她顿了顿,“我也该去该去的地方了。”   慕连侯愣愣看着她,半晌道:“来人,把贵妃送入宝相楼。”      宝相楼紧锁院门,门外十几个守兵,门里只有慕挪与蝉衣,蝉衣是个在宫中长大的少女,深知宫中许多规矩,对于大婚当夜比押入这里并不好奇也不曾问起原因。   那夜慕挪发觉蝉衣被随后押来时不禁说了声对不起,蝉衣却笑:“比一个人留在昌德宫可好多了。”   在这里的日子孤寂安静,好在院角的冬花开了,二人有事无事便用剪子修修枝叶,实在无聊无趣也会聊几句,一时聊到先皇一时聊到国师,一时也聊到新帝。   “世子从前还是很信任旁人的,自从蝶衣姐姐因为帮他试食而被毒死后,他就变得疑神疑鬼。”   “是谁下的毒?”   “到现在也没查出来,因为当时先皇已经去了天山,死的又只是一个宫女,皇后娘娘不许他彻查此事,或许就是皇后吧。”蝉衣放下手里的扫帚,靠在门边道:“其实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很可怜,皇后娘娘之所以对受宠的妃子不善,是因为她当年连怀三胎却都滑胎了,直到再也怀不上龙种,有人说是董贵妃下的药,所以董贵妃一直不敢怀龙种,总是怕被皇后娘娘报复,还有前朝一些皇妃贵妃都是死的死,疯的疯,过的比太监宫女还不如。”   慕挪点了点头,一时感慨万分,“你呢,怎么入的宫?”   “我姐姐带我来的,她还在的时候宫中太平,她以为在这里可以过一辈子,”蝉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蝶衣就是我姐姐,她那一代宫女里她算死的晚的,身边的人都生生死死个遍了,她走的时候我都已经不难受了,蝶衣从前还和我提起过晋安郡主,真没想到我还有见着你的这一天。”她回想过去不住笑起来,“后来姐姐还在我面前说过你的坏话,说你那时候把世子耍的团团转,世子整日和丢了魂似的,说起这件事,当年郡主为什么突然远离世子。”   慕挪想了想:“我爹娘说不要我与他走到太近,怕被他知道。”   “知道什么?”   她拼命回想,脑中却是空空如也,这个问题她竟是第一次回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记得了。”   蝉衣笑笑:“我就随便问问,郡主别在意。”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传来开锁声,院门被打开,门外守兵退让让身后那人进了院,慕挪定睛一看来的是百里扶桑,身后且跟着两个侍从。   蝉衣见了他大喜,上前作安,慕挪心中却七上八下,抓起桌布一角,似在研究上面的刺绣,等他走近了才扭过头,显得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话碍于旁人只道:“圣上要见你。”   这一路没去乾波殿却是到了宫西后的一个小刑场,慕挪被交给两个公公,强行按坐在慕连侯身边,国师在旁瞧了她一眼轻轻一笑,“把燕大人带上来。”   慕挪眼见着数日未见的燕南风被大绑着按在一张刑桌上,他已是满身鲜血,她大斥国师,“你做什么!”   慕连侯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我有话对你说,又正要监罚燕南风,索性一同好了,莫非贵妃不愿意。”   国师笑道:“贵妃不用担忧,燕大人窥觊宫中女眷,但罪不该死,罚一罚罢了。”说罢一抬手,台下执刑者领令,用手中短匕在燕南风背后割下半臂长的伤口,再往伤口上倒酒,疼痛可想,燕南风早已意识不清,因剧痛短暂清醒了片刻,执刑者似不满意,又在他背后割下一刀,深可见肉,鲜血被酒水洗下刑桌遍地都是。   一刀一刀骄横交错却似割在慕挪身上,她浑身颤抖,“今日起我与圣上也没什么可说了的。”她快步冲向刑桌对那执刑者呵斥,国师却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再次抬手示意下刀,慕挪见状伸手握住刀刃,只觉得双手虎口吃痛,顷刻间注鲜血顺着手臂流到里衣上,慕连侯见她挡刀,忙呵止执刑者,却斥责道:“扰乱刑场是死罪!”   “这是刑场还是私下用刑,圣上比谁都清楚?”   国师讥道:“圣上想下谁的刑就下谁的刑,何来私刑一说?”   慕挪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朝中臣子爱慕宫眷要受罚,那就连我一起罚,宫眷爱慕朝中臣子也是同罪。”   慕连侯闻言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宫眷爱慕朝中臣子也是重罪,圣上连我一起罚。”   “你不准胡说!”他愤怒了,她竟承认自己爱着旁人,便是从前多少岁月里她都不肯承认曾是那样的爱慕自己,疯的不是自己,是她!慕连侯起身推翻桌案,正想上前夺过执刑刀了解燕南风,却是百里扶桑按住他肩头,劝道:“世子何必如此,郡主不过是个女子,让她亲眼见到刑罚实在残忍,郡主必然是为救人才说出这样偏激的话。”   他身形一顿,扭头看着他,“你叫我什么?你敢这样叫我?”   百里扶桑心中已预知他的反应,淡定道:“叫你世子是劝你回想从前的自己,不要被他人所挑衅。”说罢他看了一眼国师。   慕连侯转望台下满身是血的慕挪,良久坐回座上,“回宫。”      燕南风再次从宫里失去消息,慕挪手上的伤一日一日的裂开,像永远也好不了似的,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话传出去,这日国师突然来了将她带去了乾波殿,夜晚的大殿灯火依旧通明,慕连侯遥遥坐在高座上,一身明黄长衣,她脚下犹豫停在门外,国师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慕连侯从书中抬起头笑了笑,前几日的暴戾已经荡然无存。   “你来了,听说你的伤一直不好,今日特别叫了太医来为你重新包扎。”   她不肯跪也不谢,只站在原地任由太医靠近为自己上药包扎,大殿中十分寂静,慕连侯再次抬起头望向她,问她:“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她收回双手,轻声问:“我有多久没有这样看你了?”   “很久很久。”   “为什么?”   他眉心一蹙,似有什么触到心里,不悦道:“这个问题应该问你自己。”   她点点头,“是,我比你清楚。”她这时才行礼,“叫我来有什么事?”   她行礼时低头垂目,显得极温柔谦卑顺服,便是这一刻他心头才平静片刻,“我一个人睡不着,想找你来说话,想和你说说当年的事。”   她摇头,“八王府的事不要再提了。”   慕连侯高悬的心轻轻落下,笑了一笑,“恩,到我身边来坐。”   不一会儿宫女们依次端来美酒美食,用竹签压低了烛火,慕挪走近看见他手上的不是奏折,而是一本黄页老书,上面有墨迹。   “这都是你我小时候一同看过的书,如今翻出来再看看依旧很有意思。”   慕挪接过反复摸了摸,书面细腻已被手指摸的越发平滑光薄,“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微微抬起头,无奈的笑着,“我猜到了,这些年你心里都是旁的人和旁的事,与我有几分相关?”   “我还是会梦到你在凤仪台下哭,你有心思便不愿说出来,你总觉得皇祖母待你薄,谁都冷漠,可你不满不开心的时候却什么都不说。”   “说了又什么用?说了也无人听才让我更失望?”他抬手研墨,垂眉落目显得安静祥和。   “就算是我也让你失望吗?”   “我从未对你失望,只是难过。”他持笔蘸墨,笔尖却落在右手手心上,极快的落下一行小字:我要杀国师。   慕挪微微一愣,二人四目短暂一对,他又写下一行:就在明夜,乾波宫。   她快速望了一眼坐在阶梯远处闭目养神的国师,摇了摇头。国师会幻术,不可能轻易杀死,回神时他手上又多了一行:我会有办法的,明夜你来这里。   却是二人之间短暂的安静引起来国师的留意,他目色精明,缓缓走近,“圣上画了什么,不妨让微臣也看看。”慕连侯连忙将左手放下。   慕挪见状抬手去扯案上熟宣,牵动墨砚,将墨砚打翻在慕连侯身上,慕连侯已然明白她的意思,抬手去抹衣襟上的墨汁,正好将手心几行字盖住。   “臣妾该死!”   慕连侯蹙着眉头将笔一丢,“走吧走吧,好好的画才起个头,扫兴。”说着便赶她走。   国师带着慕挪往宝相楼去,途中他突然笑道:“圣上与贵妃是不是在密谋什么?”   她凝神轻藐一笑:“国师未免太多疑了,依我现在与圣上的关系,他会愿意与我密谋?”   他停下脚步,道:“我知道你了解我的来历,你也必然知道我深入吴宫的用意,我的族人漂泊的太辛苦,荒野里只有野兽和风沙,我不过是希望先皇可以开放边境让族人回到天山腹地,希望吴国人能善待族人,不要驱赶欺凌,可惜先皇是自私贪婪的人,我只好杀了他,如今圣上答应了我这个要求,只要他不加害我们,我是不会伤害他的。”   慕挪一时恍然,觉得今夜的国师并不再那样高深可怖,他的眉眼目光只像是一个普通少年。   她点头,“他会是个开明的君主。”   他却笑了笑,“这话连你都不信,何必来敷衍我?”   她一时语塞,回到宝相楼时蝉衣趴在桌边睡了,她一人立在门前看着国师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孤单可怜,明白他和她也是一样的人,都在靠执念支撑。    ☆、暴君之名   她想起这夜慕连侯的决定,还有国师的话,竟又一夜未眠,她问蝉衣若国师其实是好人,该不该死,蝉衣道:“国师本来就是好人啊。”她这才顿悟,与人商议她所想的根本是妄想。   天暗后两个时辰,有一个小宫女不经意路过,对着楼中道:“是时候了。”   她才知道这是来催她了,这一路忐忑她来到乾波殿,没料到殿中昏暗,国师一人立在中央,他闻声回头,见她在月下却不吃惊,“来了?”   慕挪心中微微一惊,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国师点燃身旁一盏烛灯,示意她关殿门,她心中又是一惊,惴惴不安的照做了。   “贵妃找我来有何事?”她沉默半响,抬头望了望大殿四周,国师道:“既然私下找我,不妨直说。”   她回神,明白是慕连侯借她的名将国师单独约来,她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又不住想起昨夜慕连侯的话,心中微微一颤,面上却镇定,“我只是想问问燕南风,他人在何处还好吗?”   “看来没错了,贵妃果然喜欢他。”   她摇头“我谁也不喜欢。”   国师将烛火微微一挪,光在二人周身围出一个圈,“既然如此我便实话实说,我将他放了。”   她吃惊,“什么?”   国师笑了笑,点头,“那日你看到受刑的燕南风是假的,不过是一个实体加上一个幻象罢了,制造幻象与我而言轻而易举。”他突然抬手一挥,烛光内竟落下飘雪,落在手上也有寒意,“我相信他会是个好君王。”   “你不是一直想他死?”   “我确实想杀死每一个怀疑我想要动摇我地位的人,从前我猜不透他,对他有担忧也畏惧,所以一直想杀他,但那夜将他押入牢中我们聊了一夜,他知道了我的本意,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继续道:“他答应我,若夺回帝位一定将天山方圆百里划为我族人之地,我信他的话,他现在应该已到了屯兵之地。”   “圣上既然已经答应你放吴族入境,为什么你转而帮助燕南风?”   “你觉得慕连侯此人真的靠得住吗?”   慕挪未料到会是这样,无论如何是他救过燕南风,而她今夜在此做什么?帮慕连侯杀他?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树枝的脆响,国师警觉,慕挪一惊:“你快走。”   她话音刚落,三支箭破门而入从二人之间飞驰过,为躲避两人躲向大殿两侧,殿门突然大开,士兵向内泼下数桶鲜血将国师淋的浑身通透,从高处落下铁索网将他压在原地,随后门外众人合力将一个巨大铁笼堵在殿门外,笼门对内,笼中关着两头一人高的白额虎,正低声咆哮。   国师望向慕挪,似乎觉得她早已知今夜的计划,慕挪只觉得脸颊发麻,一阵头晕目眩,她明明不知会是这样,却又明知慕连侯会来杀他,她究竟错是没错,她究竟对不对?   她一字未发,便被身后几个窜进大殿的士兵从侧门带走。   门外传来慕连侯的声音,“国师你的幻术的确厉害,但没有眼睛的兽单凭嗅觉寻觅食物,你的幻术还会有用吗?你放心,你的死不会毫无意义,我会将你的白骨挂在宫中以警示其他人野心勃勃的下场。”   大殿四面的门窗很快被链条封住,殿内变成一个残忍血腥的狩猎场,国师除了幻术控制人心,他的肉体只是平凡人,躲不过强壮猛兽的袭击,身有血腥又压着铁索网,今夜是必死无疑了。   他听见慕挪在门外嘶声力竭的喊叫,心中了然明白她并不知道今夜的一切,心中多了一丝原谅竟觉得轻松了。他半生为族人留在深宫,没有朋友一无所有,也无法亲眼看见族人回归天山腹地,但此生付出一场也不算白活。   他想此垂下头,低语说:“我的死比我想象的要来的晚,够了。”   慕挪从士兵手中挣扎出来拖拽住慕连侯,劝道:“历代王朝,即使是滔天大罪也从未用过兽刑,你不该用这样残忍的刑罚!”   “你现在连好坏也不分了?这国师扰乱朝纲早就该死了!”他用力抽回衣袖,慕挪向后狠狠撞向宫柱,后脑剧痛伴随着耳边嗡嗡乱响,她想起自己杀死宋胭脂的那个夜晚,刹那之间脑中电闪长空,闪现出一副景象,而她站在陆公府的一口井边,身边躺着两个人,她将那两人扛起抛下了深井。   这是记忆?还是幻觉?   见眼前高大殿门上方突然飘出了一阵疾风大雪,落在脸颊上一片生寒,是国师最后的幻术。   巨大的笼门被拉起,两头巨兽冲出牢笼,发出咆哮,殿内很快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哗啦一声,血腥味扑面而来,所有人捂住口鼻退了一步,而殿门前的白雪幻术始终不散,终于盘旋成雪幕,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大殿外很安静,所有人都站在原地等着猛兽将国师的血肉吞噬干净。   慕挪滑坐在地,看了看逐渐消逝的白雪,又抬头看了看慕连侯。   原来世间没有什么比他更陌生的人。      国师死后宫中再也没有人能左右君王,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已死绝,朝中众多官位缺失,朝廷急于补全匆匆从四处招来皇亲国戚家中的平庸之辈。   慕连侯为了庆祝铲除国师设了一夜小宴,并公然将白骨摆设于孔雀台,百里扶桑听闻此事时脚下一顿,决定不入宫,百里方对他已不如从前那般关切,走前只嘱咐了一句:“既然你不去,就趁夜将手中少量兵权整理一二,天亮前交给我,我也好重新整顿。”他心中明白百里方见慕连侯已坐实君王之位,已经在筹划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很快就不能继续留在尚书府了,想此却觉得平静,他早就想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若不是因为那个人。   他连夜在书房梳理兵权,将手上令牌等一并清理,月高悬时候府门却响了起来,潜伏在屋檐上的黑衣人十分警惕立刻有所动作,他抬手示意退下,随后上前开了府门,门外灯下站着一人,头戴乌纱看不清容貌,她开口叫他公子,他才认出她。   “蝉衣?你怎么在这?”他立刻警觉,“是不是郡主出了什么事?”   蝉衣将乌纱摘下,“郡主有事想要求公子,特地让我溜出宫,郡主想求公子替她去一趟陆太傅的陆公府。”   “去做什么?”   “郡主说……想让公子看看府上的一口井中是不是有两具白骨。”   百里扶桑微微一怔,沉思半晌道:“她为何不随我一同去。”   “圣上将她守得很紧,她出不来。”蝉衣看着他半晌,终于道:“公子,我虽然与郡主不算相识太深,但她现在的心思我最明白,她虽然心里恨着圣上却又可怜他,可怜他一生在宫中的不平遭遇,而对公子,她怕自己放不下,又怕有一天给你招来杀身之祸,我也算渐渐看明白了,她就是想将身边的人都推开,要死要活都自己一个人。”   “为什么?”   “有些事公子大概还不知道,郡主说,八王府之事与当年的世子有关,她虽不愿细说,但看得出来她现在很痛苦,我曾问过她想不想复仇,她说想,问她怎么报仇,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要抱着圣上一起堕入地狱,多可怕。”   百里扶桑心中已有担忧,他早知慕连侯不再是当日尚有善意的世子,也知道慕挪心中的怨恨迟早会爆发,燕南风攻城的那一日,她会做什么?而慕连侯一旦知道燕南风的屯兵之地在朔州,他又会做什么?   他回府牵来马匹,跨步上马道:“你回去告诉她,无论如何,等我回来。”   蝉衣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宫中,此事庆宴已结束,慕连侯在乾波殿等着她,他身侧的老公公上前问:“你已经将娘娘的话告诉他了?人已经去了青城?”   她跪下,“回圣上,已经去了。”   公公看了一眼慕连侯,受了准许似的说:“念在你忠心不二,知无不言的份上,圣上准你回乾波宫办事。”   她难掩兴奋,连忙叩首大谢:“谢公公!谢圣上!”话毕刚扶地站起来,却感到腹部一痛,一把长剑从她后腰穿过身体又快速抽回,鲜血即刻流了一地,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双眼直勾勾望着高座上的那人倒了下去。   慕连侯看也不看她,擦拭着手上酒水,淡淡道:“你不如蝶衣,不如她忠诚,让你跟着贵妃你就好好跟着,却还要到我这来通风报信,我怎么敢留你?”蝉衣已断气,他叹了口气,对公公嘱咐:“厚葬吧,另外即刻派人截杀百里扶桑,罪名就是轻蔑君王,以下犯上,要见尸。”      慕挪守在门前等着蝉衣的回复息,然而丫头没有生讯也没有死讯,竟凭空消失了。   午后乾波宫的老公公前来,说是慕连侯要见她,她随行而出,却反问公公:“平日里公公都怕我在宝相楼藏了人,还要进去看上几眼,今天怎么走的匆匆忙忙?没察觉什么不对吗?”   老公公一甩拂尘,目视前方,“奴才眼拙没看出来。”   “恩,也没什么,就是我楼里那个小丫头片子跑了,要是被公公逮着了可要给我送回来。”   老公公侧目看了她一眼,“娘娘可真不像宫里的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还要管一个奴才的死活。”   “此话怎讲?”   “那个小丫头片子死不足惜。”   她心中突然一沉,如被风灌,突然就沉默了。   到了殿波宫的书墨房前,远远见慕连侯正低头作画,今日他似是好心情,见她来了抬手招呼她。   “我今日醒来突然想到太傅说,笔锋如人的道理,字画真的应该要好好练一练,你来看看怎样?”   慕挪坐到她身侧,微微一笑,“挺好的。”   他点点头,指着身后屏风上晾晒着的一副已成的山水图,“这副呢?”   “也挺好。”   他将她拉近,“都是乱画的,怎么会好?”   她微微一笑,“都挺好。”   慕连侯手上一停,低声道:“我做了一国之君后,再也没人敢说我不行,就连你也不敢。”   “圣上喜欢吗?”   “好过从前人人说我不行,但我更喜欢你在我面前敢说敢怒的样子。”   她笑了笑,“一国之君就是如此,没人敢骂你,没人敢怨恨你,也没人敢对你说不,既然你已经是一国之君,我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   “如果我不做这个君王呢?”   “你愿意吗?”   他再起捏起笔,“不愿意。”   她点头,“你的位置来之不易,我明白。”   慕连侯抬首深深看她一眼,又继续垂头作画,“这个位置是我的宿命,也是我一直梦寐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曾有过放弃君王之位的念头,这些年在世子的位置上,我被人下过毒,遭过暗杀,甚至明目张胆的挑衅,今日来之不易,只要有人胆敢动摇我,我会杀了他,很多时候的杀戮是我出于无奈,出于自保,也是本能。” 他的一只手在案下握紧她的手,“做了错事,你还恨我吗?”    ☆、断臂   慕挪笑了笑没有接话,反问他:“蝉衣失踪了,你知道吗?”   手中的笔在纸上一寸处停下,慕连侯轻描淡写道:“宫中这么大,迷路也不稀奇。”   她垂目看着他的眉眼,一寸寸看过去,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便将手抽回来叠放在膝上,“是,一个宫女罢了,不该让你烦心。”   “我会让李公公帮你找找她。”   两人之间似乎都知道对方所想所知,却没人捅破那层纸,沉默之间慕挪问他:“蝶衣姐姐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沉吟半晌,道:“五年前了,那天御厨照常送了丁香茶,我没喝,夜半蝶衣起夜说渴,我准她喝了茶,她喝完躺了回去,没一会儿就说腹痛,不多时就吐了血,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他说的平静,持笔那只手的指节却压的发白,“那碗茶本来是用来毒死我的。”   他讷讷望着纸面,眼前又是那时的画面,他还是没敢说透,那夜没有喝茶是因为他喝了彻夜的酒,借着酒劲去乾波殿后找肃杀令,大概是报应吧。   门外公公高声传唤,是九王爷来了,慕连侯扭头对她道:“听说你把各位王叔在朔州驻地的宅子都毁了,还不许他们再回朔州,各位王叔对你意见很大,尤其是九叔,还是不要正面冲突,你先到屏风后躲一躲。”   不多时九王爷崇西王便来了,他与常人不同,虽行礼对冲动的新帝却毫无畏惧,自信与慕连侯隔案对坐。   慕连侯压下笔,将未干的画卷小心卷起,“九叔又来了?”   “连侯,上次与你提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什么事,我忘记了。”   崇西王面上微微不悦,道:“你五叔占州太多又无心管制,整日带着小妾游山玩水,不问州事,那些州官可多是不满。”   “那九叔的意思是把五叔的州让给你?”   “对。”   “行。”慕连侯起身将画卷插在一旁白瓷瓶中,“还有什么?”   “还有你的贵妃。”   慕连侯继续收拾案上笔墨,“她怎么了?”   “作为第一个妃子整日呆在宝相楼,从未打理过问后宫,这样的贵妃留着有何用?”   “你的意思是废了?”   “新取一个妃子,留不留她都无所谓。”   “这么说九叔已经有人选了?”慕连侯坐下身,抬手意识太监将面前画案抬走。   崇西王点头,“就是我夫人家张姓的那个侄女,出身名门,家财万贯,若是你娶她为妃,她父亲愿意为国库捐出万万两黄金及十四季粮食。”   慕连侯笑,“恩,听起来这笔交易不错,九叔就不怕我把她也关起来,你没法向张家交代?”   崇西王道:“你还是没看清现在的局势,现在这宫里谁能真的助你?你一意孤行关押太傅,杀了国师,现在没有人给你出谋划策,你居然不急着找些帮手?现在天下都什么样子了?四处大旱大荒,百姓全都逃往南方你依旧视若无睹,境外蛮族和邻国都虎视眈眈,你也视而不见,做帝王和学徒是一样的,都要用心专心,先皇未曾教你这些,我也有责任教你。”   慕连侯目有杀意咧嘴一笑,“说了这么多,九叔就是怪我不配这个位置,莫非你更有资格坐?”   崇西王一愣,“我何来此意?”   身后已涌入无数持刀皇城司,宫门被关上,屋中一时暗了下来,刀面在屋中闪着光。   “对不起了九叔。”慕连侯一摆手,“砍了吧。”   崇西王已知大难领头,起身要逃却被人按住在地,他破口大骂:“你这个混沌之人,你真是我皇族的耻辱,不配……”   慕挪在后仅是闻声,还未有所反应,只听见一声呲响,眼前白屏风上已被喷上一泼鲜血,崇西王的脑袋滚了几滚到了屏风那一面,双眼正瞪着她,口舌还在颤动,她只觉得浑身是寒气,退了数步,血还是漫了过来,慕连侯已绕过来转身看着她,就是这一刻,她终于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她内心对他曾有的一丝长而不断的奢望和期盼,在这一瞬间都死了。   他看见慕挪脸色惨白,开口道:“九叔的封地都给你。”   慕挪抬起头,脸色惨白,“让我回去吧。”   他点头,“送贵妃回宝相楼。”   “我要回朔州。”   慕连侯脚下如生钉猛然驻步,突然转身朝她快步走来,地上血溅起,“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肯乖乖待在我身边,是不是要我把你身边的人都杀光?”   “杀吧,我想知道等你将所有人都杀光,会是什么样子。”   他冷笑,“你很快可以看到,拿上来吧。”   一旁公公鱼贯而出将手中木盒承上,木盒一臂之长上面盖着一块白麻布,公公在示意下用拂尘一尾挑开布,下面赫然露出一支前臂,被割下的衣料上浸透了鲜血,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她捂住嘴退了数步,抬头望着慕连侯。   他森然道:“我还以为你和百里扶桑走那么近,可以一眼认出他的手,这东西摆在我这里怪恶心的,你喜欢就拿去好了。”   他拧着一股怒气,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和从前一样关切他在意他,他以为做了帝王就能得到天下的一切,谁想到站在了这个位置才明白,有许多东西已难以拥有,比如母后的爱,比如父皇的关切,还有她。   他唯一能做的是用无上的权利捣毁她身边的一切,也许把多余的出去,一切就会回到最初,她会回来,他尽力了,可是两人却越走越远,越远越错,这一错之下,又像步入深渊,他却再也无法回头,他期盼眼下她能疯狂的痛骂他,这样他就有机会可以告诉她自己这样做的缘由,但她没有。   她讷讷盯着那只手,嘴唇微颤,“不可能。”   公公回答:“回娘娘,百里公子已被赐死,车裂后只剩下一只胳膊。”   她浑身失去力气,看着公公一步步走近,将木盒端在她面前让她细看,她抬头望着慕连侯,“什么罪?”   “大罪。”   “非死不可?”   “对。”   她点点头,接过木盒走了出去。      三日后,宝相楼的守卫通报状况,被关押的贵妃手抱着一个长盒从宝相楼出去了。   慕连侯听闻此事却是平静,“这么多人看不住?”   公公:“守卫们说贵妃只穿了入寝的白衣,他们不敢近身,问她她也不说话,奴才看要不要派些宫女去……”   慕连侯垂着头翻看书页:“去吧。”   不多时公公哭丧着脸回来,“回圣上,宫女们上去拦,贵妃抬手就是一个个耳光……”   慕连侯起身,目色决然:“把宫中守卫召集到贵妃所在的路中。”说罢也赶去。   在通往皇城南门的大道上一身白衣的新妃正步步前行,身后百米亦有一群好事宫人远远的瞧着,谁也不知道贵妃怎么了,只穿着入寝的白衣就出来走动,都说她与新帝还未洞房就被关押,没料到竟然已经疯了。   宫道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群守卫快步跑来停在新妃十几米开外,一层层站着形成人墙,但眼见如此,她脚下依旧超前走,人墙中亮出□□刀剑,剑锋枪尖齐齐指着她。   “圣上有令,娘娘不得出宫,还请娘娘回宫。”   慕挪脚下微微一顿,又继续朝前迈,丝毫不在乎眼前尖锐刀剑,眼见着人就要靠上刀尖,守卫们又连连退后,死令已下要劫住贵妃,守卫们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伤她,不得已只得当即下令,贵妃前行一寸,守卫队后退一寸,便是在沉默与刀剑的对持之间,这一人与一群人,一进一退竟就如此走了下去。   “你要干什么!”   身后一声高声呵斥,她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出殡。”   慕连侯上前将她拉住,“你身为贵妃为一个罪臣出殡?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转过身,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笑意,连敷衍连勉强都没有,那木盒静静摆在手上,“你回去吧,免得玷污了你的高贵。”   “你说什么?”   “如今的你,没有人能匹配,没有人能触及,连我也触之不及,不敢与你多说一句只怕再害死一人,我不求能离开深宫,只是想把他送出去,他不属于深宫,也不该属于,即使你今日招来千军万马挡我,我也要送他出宫。”   “他是因你而死的,他不会愿意你为他出殡。”她脚下一停,却听继续道:“他痴心妄想,贪恋君王的女人,他也配吗?”   顶上北雁乘风南去,风中谁人吹了一断短调,她抬起头望向空中时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以为流干的眼泪还在。她曾偷偷问过自己的,他想知道却不问的,有了答案,她擦去眼泪,又觉得这眼泪太轻,不配他。   是她不配,不配与他同行,不配他为之付出,不配他的顾盼。   慕连侯疯了一般将她手中木盒夺过狠狠摔在脚边,“你不准哭!他算什么?他为你做过什么!我为你做的一切,我为你的念想,在你心里不如分毫!他对你的爱会像我这般吗?他会因你而疯狂吗!不会!这世上念你千万,愿与你共死的只有我!”   她含泪决然,抬起了头,“多谢怜意,从今后我愿一人泯灭于众生。”   突然皇城西边飞过一片火箭,宫中四处传来火光,片刻后便引来骚动,皇城西门处传来兵甲之声,众人于南门处一阵愕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昂首西望,片刻后几个公公疾步奔来喊道:“圣上!西门被叛军攻破了!来势汹汹一路攻到了乾波殿啊!”   眼见内战蔓延的迅速,慕连侯也惊了:“宫中守兵呢!”   “百里方大人已经调兵去了!却是远水不及近火啊!皇城已经被占了半数!”   他再望一眼皇城西门的燎烟处,“西门?西门外是深山山谷,哪里来的兵?”   一侧公公抬眼瞄了一眼慕挪,不知当不当说:“西门外十里是朔州城的山谷,是娘……”话未说完,却被慕连侯一掌打断。   南门下已来人救驾,百里方带着短兵前来,慕挪拾起地上木盒转身往深宫处跑,却被慕连侯上前击晕一起带上车马,一路避开追兵出了南门。   车马之上是十分的寂静,百里方道:“攻城的一共四十万兵,除了其中十万是其他将领的兵力,其他兵力全部是言大将军的,领兵的除了言家将还有昔日宫中皇城使燕大人,看来这次夺取皇城是这些人蓄谋已久,现在不可硬拼,只能暂且躲一躲,待微臣整顿兵马再返宫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慕连侯抬手,“不必,等京城的消息再做决定。”他侧头靠在车壁上,垂眼望着昏死的慕挪,她怀中抱着那支木盒,手指紧扣着泌出血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掀开车帘,外面已下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尾声了。 ☆、红   她醒来后清楚的看见檐外落雪,可意识却像立在前尘风口,进不去也不能走,心中一下一下如撞钟,她惊异于竟会忘记一段前尘旧事,更惊于这一切在此刻翻涌而出,记忆中自己常站在八王府的墙下,府墙雪白的印着紫蔷薇,墙外是天,墙内是花,只有花。   *   她与宋胭脂从前没有名字,她叫宋胭脂姐姐,宋胭脂叫她妹妹,进了八王府之后,她貌似郡主,王妃便用郡主的字给她起了名叫小池,宋胭脂只是宋胭脂,一如玲珑翡翠,但宋胭脂还记得自己的姓,她却不知道。   她们进府不久,郡主就坠湖深宫,发烧五日不退,病好一些时送回朔州却烧成了傻子。   她那时年幼,稀里糊涂听了王爷王妃的话,与傻子郡主睡在一起吃在一处,穿郡主的衣衫,扎同样的发团,学礼节学字画,甚至有意模仿郡主的脾性,可惜郡主是个闹活的人,她却不是,每一次替郡主笑,她的心都在颤。   这件事除八王府上下再无人知,府上的人对此事守口如瓶。   宋胭脂不喜欢八王府,宋胭脂怨做佣人苦,也怨这被锁在笼中的日子,“你当然觉得好,你是下人的身子主子的命,我们不同。”   她与宋胭脂一同趴在栏杆上,张望着楼下路过的人,低声道:“这话别再说了,给管家听见又要挨打了。”   宋胭脂翻了个身靠在栏杆上,“反正每次挨揍的又不是你,王爷王妃都快把你当亲女儿了。”   “也打的。”   宋胭脂撇了撇嘴,“骗人,他们能打你?打伤了让你的世子看见了怎么办?”   她扑上去按住宋胭脂的嘴,“不能说,在王爷王妃面前千万不要说我和世子的事。”   宋胭脂噗一声笑出来,将她手移开,“开个玩笑罢了,我真羡慕你,现在能跟随王爷王妃入宫,能见到皇上,见到皇太后和世子,我长这么大,只见过皇城外面的砖。”   “要是有机会我会带你入宫去看看的。”   “那你可得说话算数,回头带我去瞧瞧世子和王爷们,说不定有人看上我,我也不用做丫鬟了。”   她哭笑不得,“王爷不是个个都好看的。”   “我不信,上回皇太后给你庆生带来的那个吹箫的乐师,就是夜里闯进咱们院的,那个我瞧着长得就不错,王爷肯定更好看。”   她只得跟着傻笑,“王爷们都很大岁数的,能做你爹了。”   “管他的,能离这里就行,要不然你把世子让给我也成,只要你舍得。”   她不愿接话,连忙道:“其实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比起饥荒那时候又冷又饥的强多了,也不用担心被人欺负。”   宋胭脂斜眼过来,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你呀就是不求上进,在外头只想混个温饱,到如今多少年了还是只想混个温饱,人往高处走的,你既然进了宫就要想想后面的路,别整天混吃等死的,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呀,以后你在宫里了不得了也要提拔我呀。”   她与宋胭脂从饥荒到逃荒,从逃荒到乞讨,从乞讨到被八王爷看中带入王府,这数年中她们始终在一起,便是宋胭脂不说,她从今往后也不会放着宋胭脂不管,宋胭脂向来伶牙俐齿,她只有点头的份。   宋胭脂托腮望着远处的落霞,叹道:“你是运气好,长得和郡主像也就罢了,咱们一入府郡主就坠湖高烧烧成了傻子,王爷为了颜面你就成了顶替郡主,你说天下哪儿来这样的奇事,你还不把握时机,傻不拉几的?”   小池正听着宋胭脂喋喋不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呵斥,“说什么呢。”   二人回头一望,正瞧见管家爷在身后,管家怒骂:“碎嘴丫头!王妃嘱咐多少次了,这种事就是在府里暗地里也不能说,你个死丫头好大的胆子,等着我告诉了王爷王妃,你就等着受罚吧!”管家骂骂咧咧转身就要下楼。   “告就告,怕你不成!”宋胭脂不知哪儿来的脾气,起身冲上前在他背后推了一把。   小她看着管家惨叫着顺着木阶翻滚下去,吓得目瞪口呆,却是宋胭脂在她肩头一拍,“快走啊,还等着王妃来抓不成?”   二人跑回小院,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府中传来噩耗,管家爷一夜失踪,被人找到时候倒在一处小阁楼下,颈脖断了已经死了,府上的下人被王妃叫去一个一个的盘问,小池也被叫去了,她惶惶的立在王妃面前,小手攥着裙摆,小声说:“王妃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妃道:“与你说过许多次了,以后要叫我母妃,不要随意改口。”   她连连点头,王妃又道:“管家的事我一一问过了,有人说看到你曾去过小阁楼,真的吗?”   她两手盗汗,紧张的点了点头,王妃召她走近,抬手帮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我相信你与管家的事无关,只是小心那个宋胭脂,我知道她和你从小相识又经历了逃荒,两个人感情必定很好,但她确不是什么良胚,你多留意吧,出入皇城的事也少与她说,宫里的人也不要提,替郡主做好为女子为皇室的一份子便好了,多讨皇太后欢心便不枉费我们将你带回王府。”末了她又道:“有你在也算是上天的安排,郡主怕是有生之年不会好了,日后我与王爷百年老去,你也要看在如今的份上好好照顾郡主,当她是你的孪生姐妹一般,好吗?”   “小池记住了。”   王妃手中的茶泡开几朵花,“所以,你要与我聊聊世子的事吗?”   她猜到都是宋胭脂说的,宋胭脂把世子的事告诉了王妃,宋胭脂还告诉王妃看见她去了小阁楼,但她心里不恨宋胭脂,遇上宋胭脂也是她的命。   没几日她与世子的亲近已经传到八王爷耳中,王爷怕是孩童口舌太轻佻,将郡主的事说出去,只简短交代:“你不要接近世子,守住秘密,好自为之。”王爷王妃待她虽不算尽心,也算有心,她不想后果的应了,她觉得与世子是缘,而离开他也是命。   后来她以琵琶仙响喻京城,王妃说她是受了郡主的福,替郡主受皇太后的关切,替郡主受世中美名,为王爷争来的封地是回馈王府。   此生受人恩惠与照料,又慢慢还恩情,除了孤单寂寞,她很满足。   直到那一夜,八王府被焚烧殆尽。   那夜她们在王府中四处躲避杀戮,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躲在假山下钻在桥洞里,王爷与王妃相继死去,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慌乱之中她与宋胭脂带着郡主从一处极小的狗洞钻了出去,宋胭脂受了惊吓奔跑的很快,最终只剩下她与郡主立在大雪中,身边的郡主痴痴傻傻的一直喊冷,她蹲在窄巷里哭了好一会儿又把外衣脱下来给郡主披上。   她带着郡主四处躲藏,身上值钱的物件变卖光后,又去酒楼端茶送水以获得一席睡铺,掌柜的见这对姐妹容貌清丽,又举目无亲,就将二人卖给人贩,由此二人被送入青城,又在人贩到青楼寻价的时候逃走了。   一年多来受尽波折,她与郡主在青城的闹市遇见了宋胭脂,那时宋胭脂脸上戴着昔日八王府收藏的一副人\皮面具,没想到那一套以假乱真的猪皮面具最终被宋胭脂盗走了。   她上前与宋胭脂相认,三人坐入一处茶棚,她才得知原来宋胭脂与她二人走散后便自己流转到青城,进了陆公府,现在是府上二小姐的丫鬟。   “所以我才告诉你,平日里要未雨绸缪,若不是我在八王府藏了些值钱玩意儿,不就与你现在一般了。”她端了端脸,得意道:“还有这人\皮面具,那夜王府被围,我就跑到王爷书房顺手带走一些,有一百来副呢,能用个四五年,等我在陆公府攒的值钱物件多了,我就离开这里开个小馆。”   她愣了一愣,从来不知宋胭脂是这样偷偷摸摸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   宋胭脂语气强硬,“这又怎么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如今混成这般田地,还想我和你一样啊?昔日在八王府吃苦的可是我,你可是拿了主子的好,现在见不得我拿点小玩意儿?再说了我拿人\皮面具还不是怕被认脸追杀,谁知那天夜里的黑衣人是谁派来的?”宋胭脂越说声音越大,十分激动,她怕隔桌听见不敢再反驳,低头喝着茶。   末了茶干了,宋胭脂拍拍衣袖道:“我要回府了,先走了。”   她一把拉住宋胭脂,“我们一时还没有地方落脚,能不能……”   宋胭脂扭头瞟了一眼桌边的郡主,冷笑道:“你还带着她?一个傻子有什么用?你要是带着她可什么活儿也找不到。”   她垂下头,“我答应过王妃要照顾她。”   宋胭脂冷笑一声:“死人一个,答应了又如何。”她甩甩袖子,“你要是把她处理了就来陆公府找我吧,我求二小姐给你一个活儿干,带着她可别想。”   她讷讷立在茶棚下,扭头看看傻子郡主,又看看扬长而去的宋胭脂,还是坐到了郡主身边。   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只选择自己想的。   她带着郡主又在青城里飘荡了数日,睡过河边的石头,睡过酒楼的檐下,天气入秋,郡主犯了肺病,高烧不断,她吓坏了,想把郡主腰上的玉佩变卖却始终没有下手,终于还是在一个夜里敲响了陆公府的大门。   她说是宋宋胭脂的亲戚,路上被劫,身无分文,小厮看二人可怜又不好打扰主子,便直接唤来宋胭脂,自己去一旁合目小憩。   宋胭脂看见她还带着郡主不太高兴,“你什么意思?”   “她病了,病的很厉害,能不能找一处屋檐让她睡一夜,在外头她会冻死的。”   “真的?”宋胭脂抬手在郡主手上一量,果然滚烫,这才信了,她扭头看了一眼睡着的小厮,道:“那进来吧,等她病好了就要走。”   当夜两人躲入宋胭脂独自一间的寝居中,翌日躲入一处废弃的砖瓦房,她和郡主连住了几日,郡主的病却迟迟不好,咳的也越来越厉害,她总怕被人听见,让郡主把头埋在被褥里咳。   宋胭脂每日会来看看,送一次食水,虽然全然不够量,但至少没有赶她们走,然而府里藏人是纸包不住火,一日夜中,郡主咳的太大力,被路过的一个丫鬟发觉,宋胭脂得知此事便快一步奔来,又急又气,“怎么给发现的,真是笨!快带着她跟我走,要是给小姐发现了,我就完了。”   此事很快传到府中二位小姐耳中,府中遣了数十名家丁提灯搜人,宋胭脂带着她与郡主在府上四处躲避,却离府门越来越远,逐渐被灯火人群逼到一个荒院里,终于走投无路。    ☆、鸠酒   宋胭脂哭起来,“都是你,带着她来做什么,现在害我到这地步你开心了?”   傻子郡主也哭起来,小池只得将郡主抱在怀中安慰,“要不然你和我们一起逃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宋胭脂越想越气,从她手上将郡主扯出,甩在地上,“逃什么逃,你们就是见不惯我过得好,就是想我和你们一样做乞丐。”   郡主受了巨大的刺激,女童一般嚎啕大哭,哭声在夜中起起伏伏,不远处的家丁听见就要进院查看,三人连忙扑倒在枯草间,宋胭脂见郡主还在哭便用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郡主踢腿挣扎了数下,瞪眼流着眼泪,几名家丁提灯的进了荒院,用手上长棍拨着纵横交错的杂草,她们三人趴在院当中一口枯井边,祈祷着不要被发现,就在家丁的长棍扫到三人头顶时,远处传来一声高声呵斥,家丁们连忙追了出去。   她此时才敢喘上一口气,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宋胭脂还在埋怨,“我不管你们了,被抓到了就说是你们自己溜进来的。”她拔腿刚要走,却被小池一把拽住裤腿。   小池木讷讷盯着面朝下趴着的郡主,她已然没了任何动静,二人将郡主翻过来均吓了一跳,她面色紫黑,双眼瞪着,鼻下一探没了鼻息,她死了。   宋胭脂吓得退了两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我怎么知道她这么没用,我又不是故意要闷死她……”   小池怔怔发呆,心中的小山瓦解殆尽,她想起八王府从前的时光,想起应许王妃的还恩,想起照顾郡主的日子,想起郡主虽傻却依赖她,连讨到一口饭也要送到她嘴边。   “她死了你还落得清闲呢,难道你还养她一辈子不成?再说了八王府都被灭了,她不是郡主了,她算什么?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死了也好,免得拖累你还拖累我,你不知道宫里在四处查郡主下落吗?谁知道被找回去是吉是凶,留着她还会受牵连,你还哭?就知道哭,她死了多好啊。”宋胭脂还在喋喋不休,越说越快。   她望着宋胭脂冷漠的脸,虽流泪却目色如刀,“你从来不想郡主有多可怜,现在是我们对不起她,你心里却只是顾着自己,你从来没有为旁的人考虑过,你就是盼着我们死。”   宋胭脂从未想到她会顶撞自己,怒气冲上头将她推倒在地,“我就是想你们死怎么了?死成了吗?你还不是苟活到现在?一个傻子,一个冒充傻子的笨蛋,你们有多大能耐?从前在八王府有你们一席之地,现在可没有,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就是个逃荒的乡下孩子,你凭什么一入府就穿玲珑绸缎,出入皇城,还受晋安郡主的破名,就因为你一张脸?我宋胭脂一辈子费劲吃苦,没人疼没人爱还要伺候你们?凭什么?”   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上去将宋胭脂压在地上,“你这样的脾性没人疼是自己作孽,没人爱也是活该!”   “你敢说我!我杀了你!”宋胭脂气急攻心,抓起一块石头砸在她头上,两个人各有各的怨,翻滚撕扯,那一瞬间二人再无从前,再也不记得对方是谁,只像被附身一般,拼命的伤害着对方,直到一方停下……如今经年逝去,她回想一切时浑身颤抖,却独独想不起宋胭脂是怎样死的,是被她扑倒时撞死在枯井上?还是被她急怒之下掐死的?   不用多辨,她是她害死的。   那时,尚是陆公家丁的段易在院门外偷听知道了来龙去脉,段易是个贪婪之人,他答应替她保守秘密,条件是将郡主刻了字号的玉佩交给他,让他上京领赏,而郡主与宋胭脂在他的帮助下被抛下了深井,她的视线顺着二人坠落深井也一起停在地下的黑暗中。   那之后发生了一些事,但在她的记忆中又是一片空白,她模糊记得自己是怎么摸回宋胭脂的寝居又是怎样将人皮/面具戴在脸上,她只记得某一夜醒来,她从未有过那般的安宁和解脱,或许便是在那一夜,她遗忘了最胆战心惊的前尘,成了宋胭脂成了郡主,把自己彻底骗了。   她把真相当一夜梦,却把梦当成了真。   褪去一身尘逅,她终究什么也不是,不是郡主不是丫鬟,没有名字没有家仇,她只是逃荒而来孑孓到此,这世间一切都与她无关了,都不重要了,都可以舍弃了,她可以抛下青袖似野鸟离去,可是避过岁月再回头,她又是什么?      *   慕连侯走进门用手背触茶碗,粥食已经凉透,门内的人靠在床畔,被褥落在腿上,她双眼呆呆望着门外的天,视线绵延久远,对来人的进出没有反应。   门边睡着的丫鬟被惊醒,吓得跪下去,他摆摆手示意只问:“她几日没进食?”   “有三日了。”   “说过什么?”她身畔还放着那个木盒。   丫鬟摇头,“娘娘就像木雕,没任何反应,水喂到嘴边也不咽,醒来就盯着门外,几个时辰不动一下。”   他叹了口气,将手边粥端起,“拿去热。”他用手指蘸水润着她的唇,“好歹喝一口水,说一句话也行。”她没有任何回应,他垂下手,随她视线望着门外,“这雪下了好多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停,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讲……”他踌躇半晌,“其实,燕南风是当年父皇的一位贵妃之子,是第一个被封世子的皇子,如今有言家及众将军为其佐证,朝中乃至天下竟无人不信,他在位第二日即下令南水北调,开粮仓济灾,天下君臣没人说他一个不字。”他侧身,看见慕挪眸子微动,“他夺位的第一日是发兵来找你……”   “这些天夜里我总是梦到父皇,他说北有翎人碍于天,大概是想告诉我,我做不了天子,如果我放弃一切你愿意陪我浪迹吗?其实我从来没祈求你一生之中只有我,我只想从起至落都有你,从生到死都可以是你。”   “有些人从生到死都是一个人。” 她垂头望着手边木盒,轻声道:“连侯,你不是世子。”   屋中静的没有回应,只有她抬首时他一个轻轻的点头,他都知道了,百里方已将一切告诉他,彼时的他十分平静,眼中没有丝毫涟漪起伏。   “你悔吗?杀了他?”   慕连侯目色一凝,望着她手边那支木盒,“不悔,我这一生没有一事是悔的。”   慕挪怔怔望着他,她本想告诉他自己不是郡主,本想靠着他哭一会儿,可那些眼泪和放在唇齿间的话却被咽回去,她已放弃他,就像他们两人各自死去。      “圣上请随老夫来,有要事商议。”门外传来一声唤,百里方在屋门外对慕连侯招了一招手,他一时不好多说,只得点头,弃她而去了。   二人来到一处暗房中对坐,百里方斟来两杯热酒,自己先饮下。   “圣上趁酒热快喝吧。”   慕连侯叹道:“事到如今,你不必称我为圣上。”   百里方笑了笑,“就想放弃了?到手的东西却不要?”   慕连侯心中大乱,蹙眉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已劝够我也听够了,别再说了,皇位不是我的何必要争?”   “无用小儿,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孰重孰轻,江山和女人哪个更重要你都分不清吗?”   “即是没有她,这江山我也不要。”   “你仔细想想她为何一直对你不冷不热,全是因为她早知你不是世子,她也是个利益熏心的人,既是真的世子喜欢她,她为何要找你这个赝品?”   “你敢偷听!?”   “偷听又如何?若不是老夫,你和她现在早死在刀剑下,若不是老夫,你能做这么多年的世子?你吃尽苦头受尽谋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杀了皇后董妃现在却要放弃?”   慕连侯闻言不住犹豫,他的确不是真的世子,但他为世子多少年,知的是世子的礼,为的是世子的道,也受尽了尔虞我诈,铲除了无数异己,如今要因真的世子而退让吗?要吗?   他定了定神,道:“但如今你手上兵力如何敌过燕南风?”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用兵只怕是赢不了。”百里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指长的细瓷瓶,“这是鸠毒,你把它加在郡主的杯中让她喝下去,一日内她必毒发,再将她带到皇城下,只要燕南风让出皇城,就给郡主喂解药。”   “不行!岂不是要慕挪送命?”   “我自有解药,只要十日内喂她喝下便不至死,你不想赌一把?”   慕连侯接过鸠毒,疑惑道:“这可行的通?若燕南风是个狠心的人,挥手将你我赶尽杀绝,这一去必定是全军覆没。”   百里方又斟了一酒,笑道:“他的脾性随他言家人,狠不下心的,你且大胆去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没有申过几次榜,更没被选上几次,大概上过四次都是很弱的榜,三也没去宣传过,但还能有几十个收藏还有亲愿意认真看我觉得挺幸福的,谢谢。 ☆、一人一城   乾波殿外的雨雪被风悬在高处,暗夜中言大将军身披蓑衣走入后殿,殿中一角尚有几处烛火,燕南风靠在案上低头研究文书,一旁言莫抱剑入睡,闻声却警惕坐起,见是言大将军走来便搔鬓一笑,远远起身道:“爷爷,你怎么来了。”   言大将军抬手示意他继续睡,便隔案坐下,并不打扰燕南风,直待他抬起头才开口。   “如何?”   “没有一事不乱,才理出一似头绪。”燕南风面有倦色,垂眉将满膝文书摆放在一旁,突然抬头道:“找到她了?”   言大将军只嘴角无奈一笑,“那些不肯臣服的臣子你要如何处理?”   他垂头继续整理文书,“放回田野此生不得入京。”   言将军闻言却不说话,只将目光停在他面上,他察觉到便抬头道:“怎么了?”   他笑了笑,眉梢却微微蹙着,“我以为你会杀了他们以绝后患,你与你娘很像,和她一样心 软。”   燕南风闻言后与他对视半晌,问:“出了什么事?”   “她来了。”      皇城南门外高风正起,风雪空旋在上空,城墙上紧排着弓箭手,将领远见燕南风与言将军、言莫赶来,连忙上前汇报道:“预计来了四万兵,直接闯开京城城门,如今两万兵聚集在眼下,两万兵扩散在京城四处,说是半个时辰内不开皇城门他们便连烧京城。”   燕南风脚下加快,探身看去,远见城门外远处摆起人墙,人墙外紧排青盾,而在盾牌之外三十丈外摆着一张木椅,椅上坐着一人,她无意识的垂着头,长发遮住脸,□□的手踝上是大片的青斑,他抬手示意城墙上收箭。   盾墙后传来百里方的声音,“我们将郡主给你送回来了,只是郡主自愿服了毒,愿意以自身要挟你开城让位,只要你答应,我不但不焚城,而且会给郡主解药且将她还给你,一城换一人,这笔交易与你而言不亏吧?”   燕南风垂目望着城下的慕挪,只问,“慕连侯呢?”盾墙后没有应声,他笑,“这就是你对待她的方式?”   半晌后人墙后传出一声,“是她自愿的。”   “你重复一次。”   “是她自愿的。”   “再重复。”   慕连侯本是唯诺的心不知怎的充满怨恨,他大声道:“她愿为我牺牲,愿与我一同拿下这江山,你再多问几次也是一样的答案!”   城墙下风雪渐大,转瞬间在慕挪肩上积为厚厚一层,她已经意识不明,不觉冷不觉痛,耳畔呼啸大风中有人声,像空谷回声一阵阵在脑中盘旋,她几次想抬头却没有气力,才喝了一杯递过来的酒,醒来后便看见眼前是皇城厚重的门,门前一片厚重的积雪,突然之间面门涌来一阵旋风,城门大开,一人影孤身踏雪而来,在她面前停住,将她手腕间绳索解开,将她抱了起来。   她将头轻轻靠在那人身上,想说话舌头却是僵硬的。   远处百里方见燕南风独自出城来,终于肯露出半个身子,高声道:“既你愿意出城,便是答应了这笔交易。”见燕南风点头,他又道:“我要你一个时辰内带着言家全部离开京城,只要还为我吴国守住边疆,我们绝不追责,但是此次兵马器械留下,且要下天下文书,告之天下谁让你臣服,谁才是最后的君主。”   城墙上众人闻言一阵骚动,言莫大吼:“我们已经退让,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百里方冷笑道:“不应也成,大不了鱼死网破,我一把火烧了京城。”   言大将军抬手示意众人冷静,只道:“既是如此你们也要立下字句,此后不得追踪追究追查参与此事的几位将军,而我言家不去守疆土也不再为朝廷效力,从此天南海北去,这些兵马留给你即是。”   燕南风道:“解药呢?”   百里方示意一小兵卸甲送去,他接下便匆匆灌入慕挪口中,见她药水难以下喉,垂头将嘴贴在她唇上,将药吹下。   百里方见行事顺利,正喜出望外,却见身侧慕连侯目光盯着远去的燕南风,他气急败坏,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低声训斥:“一个女人就让你漫不经心,你还有什么能耐!从此后你若还要惦记着身外之物,我一定不会饶你!”   慕连侯却将他手狠狠打落:“别碰我。”      这一夜只余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丢兵卸甲,一个时辰内,拱手让城。宫人们得知慕连侯要再次为帝便人人自危,有上百宫人跪在乾波殿门外求言家将自己也一并带走。   言大将军已去处理各处,还有半个时辰,主事的各大将军便要与言家从皇城北门撤出,一路向北出京城,大殿外是脚下生风的人群,殿内却异常安静。   “大旱的这段时日,京城里近乎空了也没几户人家,我知道即使他们放火烧掉半个京城,你也不会肯妥协的……” 言莫望了一眼一旁昏睡的慕挪,“值得吗?”   燕南风正望着殿外风雪,闻言转过身,“人活一世什么最重要?”   言莫想了想,“活着。”   燕南风轻轻一笑,“这么多年运筹帷幄,虽进了这乾波殿,却不是为自己而进,浮生若梦,回想起来更没什么仇可以报,这帝王之位未必是我心中所想,所以既然要走不如为自己走。”   言莫又瞧了一眼慕挪,“你不是为自己,是为别人。”   他笑了笑,“因为这别人,才使我没有泯灭于众生之中。”   “她心中有你吗?”   “我不知道。”   “要是她心中没你呢?”   燕南风眯眼一笑,“如果花不如不喜欢你,你还喜欢她吗?”   言莫闻言脸红了,“这事不要说出去。”   碧之匆匆赶来:“将军说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去北门,我们离开半个时辰后,南门才会放他们入城,快走吧。”   三人正要动身,却见慕挪醒来坐了起来,碧之冲上前扶她,“哎呀,你终于醒了,可吓死人了。”   燕南风上前抬手将她额上冷汗擦去,轻声问:“还疼吗?”   “你是谁?”慕挪抬头望着殿中呆住的三人,又问:“你们是谁?”   “你怎么傻了?才几十日不见都不认识了?”   “无碍,马上回家了。”他正要将她横抱起,她却挣脱着退到墙角,“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是郡主,皇宫就是我家。”   碧之催道:“什么你家我家,都快来不及了,快走吧!”   燕南风示意二人先行,他将殿门合上,殿内一片昏黄,他走向她,“在青城时段易是我杀的,杀他之前我逼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最初并不信,想方设法却得不到答案,直到那夜在冷宫中,你我共眠,我点燃了知骨香,在你梦中套出了你的话,慕挪,你不用再躲,我已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替郡主撑起她的名号,也替她一身的疲倦,其实你我很早便见过,那首琵琶仙,你在太乐府隔墙听到的琵琶曲,是你用一包碎糕点与我换来的。”   只一霎那之间,她的眼中倾出眼泪,却是抿了抿嘴角,低声道:“我不认识你,我哪儿也不去。”   燕南风低下头,将额头轻轻点在她眉间,牵着她的一只手,等到她的哭泣渐渐平息,才道:“走吧,这个皇宫和你没有牵绊,你不要留在这里荒废一生。”   她却似乎听不见,低声重复同一句话。   言莫赶回来用力敲着殿门,喊道:“快到时辰了,要走了!不能再等了!”说完又跑远。   大殿内空荡荡,只有外面纷扰的余音,他望了一眼雕栏外的大雪,“好,那我留下,是生是死都陪着你。”   慕挪的哭声止住了,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打开了殿门,拉起他的手往南门去,这一路她踏着雪,脚步很轻人很安静,碧之跟在后面,见她似乎好了,喜道:“郡主只是一时受了点刺激,现在没事了。”   燕南风却没有一丝被安慰,只是死死握住她的手。   南门外车马已等候,南门按约已合上大半,只余一人可侧身而过,碧之鱼贯穿过上了马车,燕南风刚举步迈出南门,慕挪不知哪来的气力瞬间挣脱开他的手,他握的用力,在她手上留下一片红印。   燕南风迅速转身想抓住她,却见她退到他手可触及的范围之外,他心中陡然明白。   他按住门身,斥道:“开门!开门!”   门内外众人均愣住,守兵正犹豫要拉开城门,却听慕挪道:“寅时闭门是死令,不能打开。”城门在这一刻停住,只余了一拳宽,燕南风将手穿过城门一再想碰到她,身后碧之言莫无不上前拉他,唯有言将军叹气不语。   她本想这样冷漠看着他远去,却在视线触碰之时掉了眼泪。   她伸手却不敢碰他的手,怕会忍不住跟他走,她抬手一把擦去眼泪,突然露出笑容,轻快道:“我要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我就离开这里去找你。”   燕南风眼底有泪却不落,只说:“不,我会去找你,你只要答应我无论在哪里都要好好活着。”   她点了点头,被雪呛出更多眼泪,“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他垂眉,再次抬起头带着淡淡的笑,“无论你走失多少次,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们隔着厚重的南门,彼此笑看着,仿佛只是从前无数个道别中的一个,最平静的一个,大雪中南门缓缓合上,她静静站着,直到车马声越来越远再也听不见,眼泪却还在流。      她就这样割断了最后一个牵挂,这个故事她要亲手终结。    ☆、鸦杀 上   在慕连侯一生中最重要的画面便是那日风雪交加,他终于换回皇城,而在皇城南门按约打开时,大风从眼前过,直关入城门,刹那间大雪迷了他的眼,雪中立着一人,是慕挪,她广袖盈风,长发横飞,幻梦沉浮。   他未料到她在等他,正如未料那一瞬间会热泪盈眶,这一刻是穷尽归途后的救赎。   坚信多年的相识相知终于敌过世间一切半路的牵绊。   他迎上前,她只是抬头静静看着他,竟没有任何深意,没有埋怨,没有憎恨。   这一年多来深宫几番震荡,似乎终于在这一日尘埃落定。   燕南风将天下文书绑在快马腰间送至皇城,他放下了皇城,在那之后言家主将十余人便杳无音讯,十几万言家兵被匆匆留下,百里方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一一收编,吴国最大的兵权已在他手中,这天下再也无人可撼动。   直到文武百官跪拜膝下,慕连侯依旧不明白,不明白这沉浮之间,自己最终得到了什么,他扭头望向慕挪,她是真实的,她在身边,视线轻又轻,二人相识一笑,却是在这一笑之间,有些什么在渐渐失去。      这年大雪后又连下了半月的雨,终于得以救活龟裂已久的大地,荒野中草木重生,逃旱的人也陆续北归,皇城外的人并不在乎皇城内发生了什么,君主于他们是遥不可及的触碰,谁是君主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苛捐杂税,重要的是日子与银子。   而于慕挪而言,最好的时光是独来独往,每日清晨她从乾波殿走到昌德宫,从禁卫所走到大明宫,从孔雀台走到太乐府,一路折返,她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将从前的记忆拾了回来,她记得如何摘了皇太后贵重的牡丹,惹得太后用扇子敲她,又忆起与慕连侯看过北天上的一颗星辰,更记起那年夜游深宫,她在太乐府门外听到那人的声音,听到那曲琵琶仙……   她站在空荡荡的宫道上,大风迎面而来,她闭上眼睛,从最初到现在全部回想一便,一切似真似幻,恍若隔世。   她曾渴望痛有人知,乐有人享,也曾以为快要得到这样一个相伴的人,比如宋胭脂,比如痴傻的郡主,比如慕连侯,比如燕南风和百里扶桑,可她依旧一人走在来往的路上。   还好不曾得到,才可孑孓一身。   开春的深宫异常冷清,宫中四处都是陌生的面孔,被替代的旧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又见了一次陆太傅和陆千芊,陆太傅已辞去了官位,告老还乡,这次回宫是来取一些遗留宫中的老物件,陆千芊搀扶他同来,三人在路中相遇,相视中点了点头,便再无多话了。   听说陆太傅被关押牢中时,慕连侯曾因他的半路不忠想杀他,却是陆千芊为了救她爹,甘愿断了三根手指,才救下这一条老命,而陆因茵在董妃被慕连侯杀后,早已不知被哪一个仇家所杀。   曾一起说过回家乡生活的小松,在给她下毒后,不知是死了还是失踪。   今生相遇,半怨半谢一声唏嘘。   无论是可以一笑的或是相恨的,都已经不在,这座城终于空了。   太乐府新进了一批乐师,在慕连侯娶下朴将军之女的那一夜,慕挪有幸再耳闻一次千人奏乐,她一心赏乐,目光不曾往新人那处投视一回。婚宴结束的那一夜,她独自走回宫中,慕连侯却追上她,说再娶是迫不得已,她当然明白,笑了笑,“我明白,你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回宫时宫墙闭塞,冷落月光铺满宫道,像要将她带去一个尽头,她绕了数个弯,脚步停停走走,不知不觉站在了太乐府门前,院中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萧声,如哭似泣,她走到门前,见院中坐着一个乐师,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端着一把破旧的竹箫,乐师见她在看便起身请安,她坐在他身后石阶上,示意他不要停下。   他吹的很好,只是叫人想哭。   她昂头望着月亮,说:“今日圣上大婚,你吹悲凉的曲会招来麻烦。”   那乐师停下,望着她点头,原来是个哑巴。   她点点头,“吹个欢快的曲子吧。”   乐师换了一曲,是小城集市,是阳春三月,她听得出神,待曲落地,她还在望着明月发呆,那哑巴乐师看着她有些许错愕,撕下一片袖布递上去,慕挪却没动,还在解释:“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家。”话落时眼泪也落了下来   一月后,朴将军的女儿便有了身孕,很快被升为皇贵妃。隔壁宫中为慕挪送食的小宫女着急道:“娘娘您也要上点心了,不能叫后来者居上了,她如今算个什么,肚子里还不定是世子还是个公主,您可千万不能灰心,今夜里就让圣上来这住下。”   慕挪将塞入口的半截龙须酥□□,笑着点头,“好的好的。”   夜里到了时候她又关上院门,去了太乐府,小宫女在门缝偷偷瞧见了,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一咬牙也关上了宫门。   她在太乐府看哑巴乐师做竹箫,他的手艺娴熟手指灵巧,因做工留下的伤口双手被绷带紧紧缠着,却是陌路人之间这一种距离和安静让慕挪安心,不多时门外有人在高声宣喊,竟是慕连侯在找她,哑巴乐师听见了停下手望向她,她却不肯应。   深夜回到宫时,慕连侯已等候她多时,他满面愠怒:“你去哪里了?为什么整日不在?”   慕挪风轻云淡的一笑,“四处走走。”   “走去何处了?”   “四处。”   见她不肯回答,他却像泄了气,坐上床沿,“今日我留夜。”   慕挪点点头,“随便。”   “你不愿意。”   她拉帘子的手停住,扭头望着他,平静道:“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山是你的,水是你,我也是你的。”   “你的心不是。”   她笑了笑,将帘子拉下,隔去最后一条月光,“身与心,如若只能得一个,哪一个重要?得了心却永世不见,得了身却空有躯壳,哪一个更可怜?”   屋中是长久的寂静,直到她躺下,他才走上前卧在她身边,他抱住她,她的身体却是僵硬冰冷的,如一块巨大的磐石,没有任何回应,是不是心死后人也将死?   春末时邻国来犯,侵入了吴国西北,百里方调动兵马抗敌,却在迎去的半路逃走了半数兵,最后溃不成型,都说百里方将言家兵入编后,不但克扣军饷且待人不仁,想必都不止是传言。   吴国的心脏——这座宫墙中四处人心颤动,国也岌岌可危。   这样一个动乱多年的国,就算是亡了又有何稀奇,慕挪总是在想,若是这深宫被异国铁蹄踏破,他们都死了,一切恩怨情仇也就烟消云散,下辈子亦不用为还债而相遇,但始终没等到那一日。   慕连侯时常来,留到后半夜才肯走,很快就引来朴皇贵妃的不满,她在一个午后登门造访,她生的媚眼怡情,确实是足够吸引人,可惜少了几分端庄自持。   慕挪正在用午膳,见她鞋已进了门,却不抬头,继续喝汤,她却也不气,由着几位宫女扶着坐下。   慕挪偏偏头,“你挡着光了。”   皇贵妃笑了笑,“对不起。”虽这么说却没有移座的意思。   慕挪抬头望她一眼,端起汤碗背对她坐在门槛上,几个宫女发出不可思议的叹息,似觉得她无礼至极。   “听闻姐姐与圣上是多年的交情了。”她特把交情二字念的有力。   “你说的对,若不是交情我早死了。”   “但姐姐没死,却做了圣上的女人,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皇贵妃又柔声道:“其实我并非计较的人,姐姐毕竟是已亡八王爷的遗女,又自行吞药帮圣上夺下帝位,那么给你一个位置也不是不可。”   慕挪手上一顿:“自行吞药?是他告诉你的。”   皇贵妃点头,“你的甘愿奉献是宫人尽知的,莫非不是吗?”   在一阵安静中,慕挪将碗重重放在地上,屋中人均被一声厉响吓了一跳,慕挪扭头道:“今日你到底想说什么?”   “既然姐姐心急我就直言不回了,我劝姐姐不要总想留住圣上,虽我已怀了龙种一时不能伺候圣上,但也不过是十月一眨眼的功夫,若诞下皇子,皇后之位指日可待,姐姐若想日后过得舒坦,如今就要识相一些,若怪也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气。”   慕挪淡淡:“想必你也知道,我与圣上是同族兄妹,如今这一婚只是圣上任意妄为,我与他从未同床,你的地位不会有人动摇,更犯不着千里迢迢带着皇子来警告我。”   皇贵妃面上颜色登时难看:“你还在佯装什么?当日圣上围城,燕南风愿用皇城换你性命,你却执意留下陪着圣上,还敢说不是贪图权贵?”   慕挪一默。   皇贵妃见她不反驳,便冷笑一声要走,思前想后心中却不痛快,补充道:“你大概不知道,圣上早派人去追杀言老将军和燕南风了,其实有没有你的献身,这江山始终会是圣上的,夺天下只一把刀就够了,别以为自己做了多大的牺牲”   她举步刚要走,却被感到肩上吃力,身后慕挪死死按住她,追问:“你说什么?追杀燕南风?”惊吓中朴皇贵妃退了数步,脚下踩空,带着两个宫女一起滚下阶梯,当即便抱着肚子哀嚎哭喊,不多时后太医也赶来了。   索性皇贵妃龙种无恙的消息,朴将军与百里方却执意断定慕挪有心谋害龙种,应诛九族。   慕连侯闻言大怒,击案斥骂:“我便是她九族之一,不如连我一起杀!”虽然慕连侯连连反对,但终究压不过宫中各处舆论,百里方更是执意要他给慕挪处罚。   几日后,慕挪正在院中清理枯草,几位公公立在她身后道:“圣上传旨,请贵妃娘娘随奴才迁去碧华宫。”   她猜到了,没有只言片语,披上外衣便随公公们去了,走出门时,却看见那个哑巴乐师远远在路尽望着她,手上握着一把木琵琶,慕挪冲他笑笑,又摆了摆手,就此转身走远了。   碧华宫是宫中一处废宫,历代受责罚的后宫妃子都被送到此处,据说已死过上百人。   慕挪扭头四处观望,猛然觉得眼熟,她走入屋中,见墙上依稀有壁画,画的都是旧时的大佛法相,又出门外一角留着一把烧残的香,这才猛然想起,她来过这里。   她还叫胭脂时,曾在这里遇见燕南风,她迷路,他攀在墙头垂下一只手,将她细细的手腕握住。原来他的亲母言皇贵妃当年便是在碧华宫中郁郁而终的。   她靠在墙下,抬手去够,仿佛想抓住垂下的那只手,却只碰到风中摇摆的枯草。    ☆、鸦杀 下   碧华宫中四处透着入骨寒气,月在当空却是满园清辉,杂草在月影下闪动,风一过是明,又一过是阴。慕挪靠在院中廊亭下,抬首看了看坐在墙上的哑巴乐师,他又来了,他也落入俗套,与万千宫人一样好奇她,慕挪第一次认真端详他的模样,他实在相貌平平,那件大过身型的外衣总显得他太瘦。   她坐起身,朝他招招手,他似有些犹豫,正想跳进院中,却似侧耳听着什么,起身跃下墙头消失了。   他一走,院里似乎更冷了,墙外传来一阵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片灯火由远至近,随后门响起,慕挪远远盯着院门并不打算开。   门外来人没了耐性,用力拍着门板,喊了起来:“装什么聋,开门。”   “不开。”   “皇贵妃让你开门,你敢不开?”   “为什么要开。”   门外那人欲要骂却被制止,皇贵妃的声音幽幽穿透了门板:“关于言家将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吗?”   慕挪回屋的步子一顿,声音轻:“什么消息?”   皇贵妃显得有些得意,声音轻飘飘的:“造反的主将全部被擒了,今夜会押送回京。”   门中是一片安静。   “燕南风就在其中,听百里方大人说,天亮后他们会抵达京城,一旦抵京即刻斩首,不求狠只求快,你是宫中最后知道的,世人都说你既爱圣上也爱他,是你权衡利弊后贪恋权贵才选了圣上,如今是不是又悔又痛心?”   院外响起瑟瑟声,不知是枯叶还是脚步声,她立在空落落的院中,立了很久,直到地上的月光如潮水般急褪,直到天将要亮了。   她轻轻抬起脚回到宫中,从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而冰冷的身子也在拂晓中拾回一丝力量,她违抗禁令离开废宫,迎着微风往乾波宫去了。   在夜晚死去的皇城还未全然复苏,乾波宫大门敞开着,中央已然摆好一张酒案,慕连侯正对门饮酒,他闻声抬头与她对视,是在等着她。   “我知道你会来。”他已饮酒多时,已经醉了,酒壶一倾,酒沿着案沿流在他鞋上,“是我让她去告诉你的,我不打算瞒你。”   她走近与他隔案对坐,将那小小的灰布包放在案上,慕连侯垂眸看了一眼,却笑了。   “你来的很是时候,我一直在想你,没想到今日你我成夫妻,我却不多想你,每次我清醒时想起你,都怕,怕你恨我怨我,只有今日醉了,才不惧那些担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他将酒壶中的酒直接灌入喉,辛辣的味道刺激的他双目一阵酸疼。   而她静静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   他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这些日子,宫中始终定不下,人心惶惶,有人未到岁数却告老还乡,有人一夜便携家离去,无论他们表面做的多么礼待,背后都说我是无用的君主,他们也没错,我是无用。   大旱之后西南饥荒,我想放粮,可百里方不让开国仓,臣子们应了,我也应了,我连一个人也无法撼动,怎么撼动一个国家,没有兵权的傀儡,怎会有用?”他垂头下,双手在案上握拳,却似总握不,“我曾经以为做了帝王就会一世幸福无忧,原来不是的,在这里并不快乐,我不是真正的储君,甚至连慕家人也不是,少年时我曾恨宫中所有的人,恨皇祖母,恨父亲,恨母亲,恨无人在意我,可如今……如今都不恨了,他们与我无缘,是我不配,我失去的都是报应,都是我应得,而真正的父亲为谋机关算尽,我也无话可说。”他垂头笑着,“只是可怜,下了黄泉见了母亲却不能相识,既是相识她又信吗,即便是信了也同样是无话可说,我身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抬头,“我以为站在高处,所有人都会看见我,都会好好的看我,可从前真心看我的,一直只有你。”他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配这个帝位?”   她摇头。   他终有一丝笑意:“恩,有你一言足矣。”他将手放在灰布包上,他知道里面是什么,却是接受,心满意足一笑。   她低声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有一天夜里,在你的枕下摸到的。”他问:“你不怕我会恨你吗?”   “恨吧,你我相恨就两不相欠了。”   因疯狂被摧毁的八王府,因疯狂被杀的无辜之人,一一从眼前过。   那片悬在枝头的枯叶,落了。   他抬头看她,这一望从她眼中望见经年景象,那时宫墙还高,二月风过,杏花开的正盛,她靠在他背后,少年依稀有叹声,似笑似嬉,阳春白雪间,还不知世上有一物叫做愁,过了今日还有明日,过了今年还有明年,是最好的时候,而今回想,那些依稀的话语再也留不住,他们之间是怎样遗忘的,已经找不回理由,唯有时间搬指可数。   她的手在颤抖,他却将她的手托住,让她一点点打开那布包,里面是一包宣纸,已经破了,洒出白色的断肠散。   他握住酒杯,眼泪如点落了满案,却还是笑着,眼底是彻底的死灰。   她小心的吐息,眼泪悄无声息掉在杯中,杯底是一层断肠散。   “若是见了我亲母,我要说什么好?”杯中的酒已经斟满,他又问:“我要说什么好?”   “问一声好便好了。”   他点点头,见她将余下的断肠散放入另一杯中,便将那杯酒取来放在自己面前,不让她再碰,只喃喃说:“你说得对,只问一声好便好。”   偌大的宫中,再无一丝声音。   酒下肚像刀锋划过喉头,酸苦在胸腔中翻涌,又似有烈火烧伤喉头。   “我已经对世间一切都失望,在脑中搜罗万千始终只有你,但我很早便知道你心中没有我,我做了太多错的事,又下了太多错的决定,如今我已经一人站在浪头风口,无处可去。这结局还不差,有你来送我,比我所想的更有尊严,更坚定。   我已习惯一人走,你不必来陪我,多年后你若来了,我会去迎你,望还是那棵杏树,还是那个年头,到了那时候,好好的,将你余生的故事告诉我,我会……很高兴。”   他身形如一片随风摆动的枯叶,摇摆不定之间落在她身边,头轻轻靠在她肩头,口中的血涌了出来,将她半臂长袖染得血红。   他再也没说一个字,静静的再无了声息,像是日落明日还会醒来。   他们少年时的故事,终于在他走后于这世间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他一直想问的,关于她的爱,她一直想问,关于她的恨,从开始到最后,从最后到永久,再也没有了答案。谁也没有错,不怪这一生落错了人家,也不怪这一生嗤笑怒骂,只是世事造人终于走到这一步。   她将他抱在怀中,眼泪从眼底流向喉头,凉透了她半边身子。   记忆中凤仪台下的雨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停了,她回首再望,眼前是空荡荡的人世。   或许她这一生也该到此为止。   门外有宫女路过,见眼前景象尖叫着跑了出去,她仿若才醒来,见天已经亮,听见城外押送犯人入京的号角,便伸手握住桌上另一盏空杯,断肠散还在杯底静等着,她斟上酒回望静静睡去的慕连侯,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突然闯入的人将杯打落。   哑巴乐师立在她身边,将她手腕死死握住,“别犯傻,你这是做什么?”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乐师将面具揭下,却是燕南风的脸,他不过是脸色苍白,模样有些憔悴,却还是不久前的模样,他竟一直潜藏在她身边。   “来不及解释,离开这里再说。”燕南风拉起她飞奔向南门,又问:“为什么寻死?你要为他殉情?”   大风中摇曳的枝头突然断了,她哭出声,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浑身颤抖。   “我以为你死了。”   燕南风微微一顿,回头看她,“你想和我一起死?”   “恩。”   他转身将她抱起,脚下生风,踏墙而出,“好不容易活到现在,你我都不能这么容易死。”   无论怎样躲避,君王被毒杀的消息还是如火烧遍整个皇城,前路已经被官兵堵截,燕南风单手抽出腰间剑,一手抱紧她腰间,迎面击溃官兵,逃离中,刀剑触地,一路飞出火光,身后却又有新的皇城司穷追不舍。   燕南风安慰她:“不用担心,他们那两招追捕的本事还是我教的,一时还追不上。”话语间二人又是翻身越过几处楼宇,不远处就是南门。   “南门外已有人在等我们,一旦出了南门我们一路往西,直到吴国边境,那里有安生的地方。”   “其他人呢?不是都被抓了?”   “正有人赶往刑场救人,不必担心。”   不久后,远处果然传来劫刑场的骚乱声,慕挪终安下心,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这一刻她做梦也未曾想到,今日并非是自己的终日,还有希望在。   眼前便是南门了,南门下与南墙上早已是等待他二人的步兵与弓箭手,怎知还未有一箭发出,便从墙外飞来无数耙钩将弓箭手一一拉下城墙,燕南风以一剑一人杀出血路,虽有伤却都是皮肉伤,清理了眼前的人,二人与门外的人一起合力打开南门。   门外除了隐藏在树林中的人外,还有两匹马,其中一匹上坐着一人,慕挪这一望却是呆住,又喜又惊且怅然,百里扶桑还活着,正在眼前,她感慨万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抬手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   他笑道:“一时不知怎么和你解释,先离开这里再说。”   三人正欲上马离去,却突然从南门中飞来一支金钩箭,箭尾缠着一根细而韧的长绳,箭生生朝着慕挪而去,却被燕南风侧身挡住,从他肩头直直穿过,他被箭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门中立着一个巨大的木质器械,而绳子的另一头牢牢定在器械上,百里方红着眼势要将燕南风拉入南门,百里扶桑与慕挪连忙下马,用刀剑砍击绳索,却没料到绳索坚如陨铁,根本不断,燕南风起身拉住二人,脚后发力,忍受着剧痛直到金钩箭从肩膀抽离,他血流不止,很快染红三人的衣服。   百里方还在朝这边放箭,见始终不中,便半疯半癫的冲出城门:“你这个妖女!你杀了他,我早知你会害死我的儿,我要杀了你这个孽畜替他报仇!”   跟在他身后的守兵们因他平日为人狠毒,又见他已神志不清均弃兵卸甲,不愿上前为他卖命。   燕南风本要拉着二人离开,百里扶桑却执意从燕南风手中夺过剑,他上前以剑锋相迎,三招之内从百里方手中将剑击下,又抬臂削去他半边散发,百里方冲上来抓住他衣襟,语无伦次的骂着。   百里扶桑只以一句回:“够了,你这一生造的孽够了。”   眼前曾为父的百里方听到这一句,却如闻钟磬,突然醒来,他抱住百里扶桑哭得像个泪人,久久不能平息。   慕挪眼见这一幕,却是姚立风中双目垂泪,回想昨日种种,数不清的恩怨,看不尽的因果,还有曾说一路走下去的人,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但这结局是好是坏?看似最完满的结局,却没有一人不是伤痕累累,纵然过了今日有明日,过了今年有明年,在无穷无尽的下半生中他们真的能将一切忘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二章 ☆、归一   这个故事后来被流传了许多年。   人们都说老天爷给吴国下了一盘最难解的棋,谁也没料到,在举国浩浩荡荡追捕毒杀君王的王妃时,人们才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君王是假的,他虽做了多年的世子,却也不过是个欲加篡位的兵部尚书的亲子,而人们回想有名无实的王妃,才想起她是当年跳过琵琶仙的一位小郡主,而那之后有更多的隐情由暗而处,但这场盛大的讨论在新帝上位后很快被下令彻底停止。   新帝姓言,言莫,是当朝功臣言大将军的亲孙,而对于王朝的改朝换姓,朝中各臣丝毫没有异议,新帝又是个对平民百姓十分谦逊的人,遂言家王朝便这样百十年的走了下去。   至于还有没有慕姓的皇亲,又去了何处,没有人知道。   新帝上位后,很快娶了一位皇后,皇后原名花不如,却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她上位半年后将半数后宫殿堂废除,既是没了后宫,自然便无需她多心打理,遂隔三差五着男装出宫游山玩水,新帝宠她宠的紧,从不责备,只是每年过了六月就出宫去找她,嘴上说找皇后,实则也为溜出去混几日。   这样的闲杂故事,连边陲小镇的茶馆小二都能说上半日。   “所以说出门在外要为人和善,万一遇到的是贵人,您说怎么办?”   两个彪形大汉同时拍桌:“你说怎么办?”   这俩蠢蛋,小二急了:“万一您二位都是宫里的人,为了这一张桌子可不就得罪了对方?”   “放屁,就他这等模样也配是宫里的人?什么鸟不拉屎地方来的人也配与大爷平桌坐?”   二人越骂越厉害,甩筷筒砸碗底,渐有要拆掉客栈的意思,正骂着,突然从二楼飞下一把匕首定在二人脚边,二楼窗边探出一个女子的脸,画眉入发,筑鼻如山,笑的时候眼底莹莹一动。   “二位能不能消停片刻?我们楼上正说着事。”   娘子虽美,汉子的面子重要,两位大汉同时起身教训:“老爷们儿说话,小娘们插什么嘴?”   又飞来数把飞刀从二人身边擦过,生生定在身后墙上,正是两人的身形。   女子托腮一笑:“够了吗?不够还有。”   见两位大汉落荒逃走,慕挪才再次合上小轩窗,望着对桌花不如与碧之笑道:“我看这刀好,送一把给我吧。”   碧之吓了一跳:“都隐居了还要刀做什么?”话说着却递上一把。   “切菜,雕豆腐可要一把好刀。”   花不如道:“昔日郡主雕什么豆腐,那是下人做的事,我给你在京城山上找一处山庄,配上三十个护卫,十几个管家,百十个婢女。”   “女的不要,要男的。”   “行,只要你肯收。”   慕挪心不在焉望着门外,花不如与碧之相视一眼,心中似是一明,又道:“当年你们执意离去,一走又是三四年,爷爷和言莫都很担心,一直挂念着你,也不知道你在外过得如何?”   慕挪笑了笑:“过得很好,真的。”   二人心明这六个字的含义,心头挂着的那件事却不知如何开口,总怕揭了伤疤。   当年众人逃离京城后在西南边陲小镇汇合,不久后京城便来人恳求燕南风以真世子的身份回京重镇朝野,而那时的燕南风因百里方射出的那一箭伤势渐重,便婉拒了回京的请求,当夜回书,让言莫接下吴国君王的位置。   只有他们明白为什么他最终放弃这次机会,因为对于那个高不可攀的皇位,他有的不是权势之心,只是一份不甘,在天下人都明白他是真的世子时,他便不负心中对于亲母及养母的恩情。   在言大将军言莫及言家将一同返京的前一天,燕南风、百里扶桑与慕挪一同趁夜离开了,只留下只言片语,要带燕南风去邻国疗伤。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花不如这几年一直在四处寻找他们,但始终毫无发现,直到去年冬季宫中收到一份书信,上面画了一只乘风春燕,落款唯有一个字:终。   众人这才明白燕南风终是不治而去,言家众人哀伤而泣,言莫更是命举国上下三月冷食,不得生火。   花不如与碧之却不肯放弃,顺着送信人的消息一路倒查,半年后终于在这座小镇集市上找到慕挪,她一如从前,风雅有致嬉笑有度,却是一个人。   三人对坐喝了一口茶,碧之沉不住气,终于问:“公子他……”   慕挪手下一顿,捏起桌上一块糕点,含了一口,似是不明白:“恩?”   碧之的眼泪滚出来,“……葬在哪里?”   慕挪讷讷看着她满面的眼泪,糕点从指间滚落,一路滚出门去,撞向一人的鞋尖,那人弯腰拾起,在手中丢的一上一下。   “谁在咒我死?”   三人扭头一望,透过那扇门,似又见当年楼台小筑中的良人,他一笑,眼底朱砂痣微微一动,似风华席面,又回到当年月下箫声中。   碧之哇一声扑上去,哭得东倒西歪,花不如双眼婆娑,不住擦了擦脸,不可思议的问:“书信上不说说……”   燕南风一手抱起碧之,一手接过书信,看也不看压在手边,“说什么?这是张无用的废纸,取信的人取错了,等我们追出去已经晚了,又给你们寄了一封,大概下月才到京城。”   “那百里公子呢?”   门外传来轻轻一声咳,半厥门后是百里扶桑的笑:“听你们哭得这么动容,实在不好打断。”   五人这才哈哈大笑,心中郁结一散而空。   茶毕,花不如提议去看见三人住处,辗转穿过集市,过了一道桥,到了一处旷野中,野地中一望无际,唯有路边一栋红房,门前几颗大树,连篱笆也没有。   花不如钻入屋中一望,两间主屋,四壁雪白,正门高处挂着一把琵琶,一副红漆桌椅,几个青花瓷坛,一半是花一半是鱼,里屋一副垂帐,一张大竹床,除此外别无一物。   她将斟水的慕挪拉到一旁,“就一张床?三个人睡在一处?”   慕挪淡淡一笑:“不是睡在一处,是共度余生。”   花不如有些讶异,可再度望向她,却似乎都明白了。   碧之探头插话:“你可比言莫幸福,言莫现在除了个皇后,什么也没有。”   花不如上前领着碧之衣领,二人又斗气嘴,慕挪扭头望向燕南风与百里扶桑,又笑了笑。   门外传来几声急促的马鸣,众人出门看去,正见沿河古道上走来马队,凝神一望,为首那位圆脸的憨厚青年正是言莫,花不如拔步迎上去一把将他拽下马背,引来众人一阵窃窃的笑。   “你老实说,是不是跟踪我?”   言莫脸一红,辩解起来:“不是跟踪,是催你回宫,爷爷说早些回去生个……”话未出口,就被花不如捂住嘴,小声教训:“不害臊,回宫再说。”   言莫抬头一望,看见屋中燕南风与百里扶桑,又是一阵激动,拔步上前,三人又是好一阵唏嘘。   “爷爷身体硬朗,再战个十年都没问题,只是心中挂念你,天下纵然是大,但总有走完的路,回去了人心也安了。”   燕南风扭头问百里扶桑:“你怎么看?”   百里扶桑扭头问慕挪:“你看呢?”   慕挪:“明明说好过几日去看大漠,不准骗我。”   言莫叹了口气,心道是白来了。   燕南风安慰道:“这几年我与扶桑身体恢复的不错,又有小池照顾,让爷爷不必担心,再来我们三人也并非不回京城,只是想这些年四处去看看,等到有一日累了自然会回去。”   众人于小镇客栈畅饮几日,聊到醉生梦死,只是过去种种不再提起。   唯独在离别时,慕挪突然将花不如拉入屋中,从木箱中取出一个布包交给花不如,花不如展开一望,是一块灵牌,慕连侯的。   “这些年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谁知越是带着越是记得,不如你帮我带回京城浮法寺,将它供养在寺中,每年替我上一炷香。”   花不如万般感慨道:“若是当年你知道他只是卸掉百里公子一支胳膊并未杀他,或是知道其实他也是被百里方所逼,你还会不会送他那一程?”   慕挪没有回答,只是举头望着远方,轻轻一笑:“我与他约好了,要好好过这半生,待到再见时才有故事可以讲。”   聚散总有时,马队离去,碧之留在队伍最后,走前她问:“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宫中传说你不是真的晋安郡主,这事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了。”   “那真的那个呢?”   她挽发笑,“就在你面前。”   身后传来燕南风与百里扶桑的笑声,慕挪心中微微一荡,回首望着家门前等着她的两个人,在这瞬间,只觉得前尘往事浮沉似梦,那些种种虽不会被他们忘记,却也不会被再次提起。   望今日后还有明日,今年后还有明年,花开后会结果,结果后又可回首一望。   即是梦,这一生也已足够。      ///   3.23.2017 in the USA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另一个结局: 慕挪醒来发现都是梦,燕死了,百里扶桑也失踪。 但是觉得太惨了于是没写下去。 HE结局就是三个人幸福的生活了下去~关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